第四回——走马上任
大年初六,杨枫一路策马疾行,终于到了上任之地——鱼肚镇,一个南方富饶之地中的临海穷镇。
在县衙门经过一番折腾,杨枫总算是安顿下来了。与他交接的并不是上任知县,而是府内的师爷。此人姓何,宽鼻扩口、尖嘴猴腮,两撇八字胡说起话来上下抖动。
按照何师爷的说法,上任知县在去年秋天暴毙而亡,朝廷也一直未下派官员。杨枫这才知晓前后,难怪朝廷如此催促,刚刚得缺就命他即刻上任。但他想不明白,好歹一个七品知县的位置,怎么会没人来争而白白便宜了自己。
第二天傍晚,鱼肚镇衙门内院,炊烟腾腾、碗碟交错。在何师爷的招呼下,当地数十位乡绅、财主来到衙门内院花园中。他们大排筵宴,要给新任县太爷接风,而宴席的正主却迟迟未露面。
杨枫在衙门书房内整日未出门,他看了一天的文案,根本无心去赴宴。杨枫越看越是感到古怪,衙门文案中竟没有几宗案件,倒像是一部账本。其中尽是当地乡绅、财主的收购地契、房契备案,以及各类租赁的契约文书。可以说,整个鱼肚镇及周边十几个渔村的地,有七成都是这些财主的家产,其中最大的一户竟然是何师爷。
何师爷进得书房,喊了声:“回事。”见杨枫未予理睬,继而上前劝道:“老爷,本地各大乡绅都来了。咱们县历来财政拮据,全靠各个乡绅义赠啊,他们也是久仰老爷威名,只求与当今状元相见一面。”
杨枫放下手中的文案,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直到何师爷被盯得发毛了,杨枫浅笑着点点头,说:“好啊,本官刚刚上任,若是不见他们,要被百姓说成居官不政了。”
何师爷干笑两声,连连点头,跟在杨枫身后,眼中一闪得意的神色。
杨枫走向宴会,他走着官步看似端着架子,但心中所想的却是文案。前一年,朝廷拨款一万两给鱼肚镇,用以加强临海河口汛防,可另一本上却写着去年七月初三收到拨款一千两。快走到花园的时候,杨枫突然回头问了句:“何师爷,前任柳大人何时不禄?”
何师爷一愣,不知为何杨枫会突然问这事。随即回道:“回大人,前任柳大人去年七月初八,在书房中驾鹤西去。”
酒席宴间,十几位乡绅依次敬酒,奉承着新任知县。杨枫一直不冷不热地回应着每个来讨好的人,即没有显得熟络也没有让人生分的感觉。不多时,杨枫便以不胜酒力为由,要回府内休息。看他步伐有些踉跄,几个下人赶忙上前搀扶。殊不知,这十几杯酒对杨枫来讲不过白水,早已通过汗液排出体外了。
待杨枫走远,乡绅们都安静下来互递眼色,最终都看向何师爷。何师爷笑了笑,说道:“各位,只要我还做着师爷,他就和柳大人一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个员外开口:“何师爷,这个知县大人说起话来不阴不阳,摸得清脉么?”
何师爷一摆手,回他:“一个愣头青能有什么城府,夸他是个状元实则不过一介书生。只要各位还像以前一样,他在这鱼肚镇就是个睁眼瞎,什么也别想看到。规规矩矩得做县令他就是老爷,锦衣玉食咱们供着,若是坏了大家的好事,那就等着步柳大人后尘吧。”
杨枫摇摇晃晃地回到府中内院,不经意地瞥了眼侧院的小门,略感诧异。昨日他初来乍到,忙忙活活一整天早早便歇了,今日又在书房中埋头一日,也没有将这内府走上一遭。透过侧院的栅栏门,他看到其中竟有梅花桩和一个兵器架。心道:“寻常府宅内,侧院都是荷池假山、回廊水榭,这里却摆着练武的物件,显然一副练功场的摸样。”
几个下人将杨枫扶到床上,两个丫鬟本要留下服侍他,他却装出晕头晕脑的样子,连推带打把她们都轰出去了。杨枫栽倒在床,没一会呼噜声震天响。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杨枫悄悄起身,借着透过窗纸的月光看见书桌上有一把书生剑,是前任柳知县所留之物。
仔细观瞧之后,杨枫发现这剑竟然和自己的书生剑一样,都是开过刃的。寻常书生随身佩剑,多是用来当做镇纸,并未真做利器。如此看来,这柳大人也是文武一身。他心中嘀咕:“常年习武之人怎会突然暴毙,且闻听人言柳大人五十有二,未显老态,餐餐食酒肉逾斤。说他染病暴毙,其中定有蹊跷。”
过了正月十五,清晨。杨枫一袭布衣手拿折扇,在镇外的小渔村里溜达着。这里家家户户的渔民都在忙活着,离海边不远的地方,有一老一少在清理着渔网。
杨枫走到那位老渔民面前搭话:“这位老丈,敢问这里是鱼肚镇么?”
老渔民看他书生摸样不像歹人,便放下手中的什物,回道:“我们这叫鱼尾村,再往前走十里地就到镇上了,那才是鱼肚镇。公子是来找人的?”
杨枫笑笑,说:“小生家父与柳知县乃故交,今路过此地特来拜见。”
那老渔民上下打量了一下杨枫,皱着眉头说:“听公子公子口音是北方人吧,柳大人家乡在山西啊。况且,柳大人的事你不知道?”
杨枫心中早已想好,随口应道:“我跟随叔父在两广做了三年的生意,这不正要赶回家乡,得知柳大人在此做知县,顺便来探望。”
老渔民低着头叹了口气:“柳大人去年就不在了,你见不到了。”
杨枫装作惊讶,急言:“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啊?”
老渔民四下看看没有旁人,小声说道:“柳大人去年初秋驾鹤西去,官府说是染病暴毙。柳大人是为我们百姓死的,我们心里都憋屈啊。”
“什么染病,明明是被匪人害了性命!”老渔民身边的半大孩子插嘴道。
老渔民瞪了那孩子一眼,低声喝道:“闭嘴!小孩子乱讲什么。”
“此言怎讲,还望老丈如实相告。”杨枫施了一礼,对老渔民恳求道,“柳伯伯待我如己出,我待他老人家如亚父,柳大人到底怎样还请老丈明言。”
老渔民并未搭话,而是起身回屋。到了门内,扭头冲着杨枫招招手,示意随他来。
晌午时分,杨枫在鱼肚镇的街上走着。他一边向衙门方向踱着,一边回想着刚才老渔民的话。原来这鱼肚镇常有倭寇作乱,去年初秋有大群倭寇在镇外出没,但当地的把总却没有现身。柳知县带着衙役、乡勇前去围剿,结果寡不敌众身中数刀而亡,浪人们见知县已死也都退了。何师爷带人将柳知县的尸首挪回府中,对外说是柳大人因病而亡,且吩咐渔民们封口。那柳大人也曾向上报过军情,但都被压下了,转而向朝廷报的却是海潮泛滥,求朝廷特批银款。朝廷的万两银款层层卡拿,到县衙时仅剩得了千两。
正走着,杨枫的思绪被一阵叫骂声打乱,不由得抬头望去。他见那人有些眼熟,好似那晚宴席上见过。那是当地的一个土财主,隐约记得他叫牟斌。
牟财主在一个鱼贩摊前叫嚷,一边吼着一边指使下人要上前抢鱼,引得一大群人驻足围观。听那意思是说那鱼贩的渔具渔船都是他牟家的,那鱼贩两个月未给赁钱,今天要用两筐鱼抵债。
鱼摊上,一老一少。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青筋暴起,胳膊被两个家丁摸样的人扣着,头发也被拽着脑袋向后仰起,但至始至终都死死抓着鱼筐不撒手。另一个是四十岁上下的鱼贩,他一边给牟斌陪笑脸说好话,一边拍打着少年的手示意撒开。
老鱼贩苦求:“牟老爷,您高抬贵手放了小儿。您要用这鱼抵债,我们答应就是。”
牟斌冷笑,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想赖账,看看你儿子那嚣张的摸样。实话告诉你,让你们打渔是可怜你们,别说渔船是我的,就连你们村那片海水都是我牟家的。我拿自家的鱼抵你们的债,竟然还不识好歹。”说着就抬脚踹向那少年。
突然有人咳嗽一声,牟斌收住了脚回头看向来人,马上变脸笑开了花。他点头哈腰地说:“知县大人起得早啊。”
杨枫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看他又看看鱼贩,说道:“牟财主好身手啊。”
牟斌连连摆手,似笑非笑地回道:“大人说笑了。这刁民耍赖,我们粗人动作大了些扰了大人的雅兴,在下请大人去茶楼为大人压惊。”
杨枫根本没再睬他,转而问向鱼贩:“这位大叔,你欠他多少赁钱?”
老鱼贩连连摇头,慌慌张张地说道:“不多不多,两筐鱼正好抵债。”
牟斌也在一旁连连称是,而站在一旁的少年突然开口:“两筐鱼至少能卖四吊钱,两个月的赁钱不过两吊,凭什么给你。”
牟斌低着头用眼撇了一下,心中发狠。
杨枫拿出五两碎银子给了老鱼贩,说:“两筐鱼我买了,跟着我送到衙门。”
一段小风波过后,大街上又恢复了叫卖声,一老一少两个人跟着杨枫向衙门走去。杨枫没回头,问那少年:“小兄弟,听你气息亢奋,血脉急促,还在生气么?”
少年恨恨地回道:“我不是生气,只是恨这世道。”少年的父亲拉了拉他的衣角,轻轻地摇头。
杨枫仍旧没回头,说道:“老丈,让他说。”
这父子爷俩都觉得奇了,这新任的知县老爷脑后长眼睛了么?少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继续说:“今日原本我一人在卖鱼,半晌牟财主看见我便争执起来,随后我父也赶来苦求他。若依着我死也不会将鱼给他,那是给我母亲抓药的钱,是我一家的救命钱。”
杨枫又问他:“刚才我见你青筋暴突,但还是忍住了,年轻人定力还算可以。”
少年苦笑:“不忍又如何,之前未来得及动手,家父前来我若再闹事,乡里就会传出我父管教无方的恶名。再者说那牟斌财多势广,我们村的渔民哪家不是被他逼得将自家渔船抵给他牟家,再花钱租自己的船。”
杨枫心中暗自叹气,这父子俩不知道刚才周围众人是如何议论的,但以杨枫的耳力听得是真真切切。灵寂期的修为,已经达到江湖中练武之人所说的天人合一境界,耳力超常也是自然而然的。就在刚才,周围众人对着这对父子指指点点。有说那老实人怎么养出个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事的儿子;也有说他们太窝囊,就应该和牟斌打官司,若是自己便会如何如何;更有甚者嘲笑他们不自量力,和有钱有势的人作对,活该被欺负。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杨枫的心境起伏,比之往昔十七载加起来都要多。他又何尝不恨这笑贫不笑娼的世道,但可悲的就是老鱼贩这一类的百姓甚多。懦弱的性格深入骨髓,遇到不公只求脱身,即使无法脱身也不求抵抗只会忍辱平息。更可悲的是那些看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却没有人敢向前走一步。若是哪天祸事临头到自家,那时旁人又会怎样待他们?
在杨枫得知柳知县死因后,接连五日未有一人来衙门诉状,尽显天下太平之象。由于没有公案受理,杨枫倒也得闲,他把前几年的案底卷宗全都搬到了书房。经过一一查看均无纰漏,字里行间中一片祥和,百姓安居乐业、商户遵纪守法。把手中书卷放下,杨枫眼中仅是无奈。想在做过手脚的卷宗中发现什么是不可能了,他揉着眉心,默默地溜达回卧房。
杨枫卧于床榻上辗转反侧,却无意发现了床榻尾部的一个暗匣,里面是前任柳知县的手札——访乡轶闻。仔细翻阅后,他隐约知道了柳大人究竟是因何而死。就在这时何师爷在卧房门外开口:“老爷,回事。”杨枫将手札往枕下一送,让何师爷进来。
“禀老爷,去年冬季以及今年春季的公文卷宗已送到书房,是否要拿来观看?”何师爷低着头得意地笑着。
杨枫单手挤按着太阳穴,显出一副疲惫的样子,随口说:“不必了,就放在书房吧。看得出,柳大人清似水明如镜,乃吾辈楷模。”
何师爷听他这么一说,拂袖拭泪,泣道:“柳大人两袖清风与百姓秋毫无犯,是万民敬仰的好官啊。可惜好人不长命,竟身染恶疾。”
杨枫接道:“是啊,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啊。”
何师爷顿时没了泣声,接话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僵在了那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