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回忆,与他第一次相见的是什么样子呢?
但其实,她不记得季节,不记得时辰,也不记得黑白,因为实在没发生什么太惊心的事情,也不存在所谓的一见钟情,除了那个时间樱花好像开得特别好,一簇簇的粉色团在一起,树下有好多卖樱花香水的摊子。
然后,她闻到了特别香特别香的味道。
直到很久以后,她站在各式各样的香水货架边,都再没能找到那种让她心悸的气味。
彼时,她站在樱花大街的某一棵树下,仰着头看——从丛花丛叶缝隙之间遗漏下来的阳光。
很奇怪,她从小就喜欢把眼睛对着太阳看,看空中变换浮游的淡色光圈,直到眼睛酸胀,才罢休。
等长大一点听别人说过于强烈的太阳光对眼睛不好,加上她那时候真的又有些轻微近视,她才退而求其次,只在朝九之前晚五之后透着东西看太阳。
现在,樱花太美,绿叶太浓,连光线都好像带上了颜色,漂亮极了。
一束一束,斑驳陆离,花香浮动。
“嗨。”
“你好。”
有人拍拍她的肩膀。
“可以帮我们拍一张照吗?”眼前的大男孩举起手中的单反,笑得露出一只小虎牙。
她看着这个打扰她赏景的人,他身后还有几个穿着登山装的男孩女孩。
她眯眯眼。
嘛,都是群好看的孩子。
点点头,接过对方手中的相机。
男孩凑过来,指指单反上的按钮:“点这里就可以了。”
她瞟了手中的Leica,嗯了一声,不和财大气粗的人拼见识。
立着不动,站在原地等他们找好地点。
男孩子跑到同学中间,嘻嘻哈哈地说了一通,然后一群人向这边移动过来。
正好……站在她面前的地方。
一群人推推搡搡,男孩被推到她面前。
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为难地说:“抱歉啊……他们说这里风景最好。”
其他小孩子在他身后好奇地瞅着她。
她看着对面人脑门上倔强地翘起来的几根毛,心里叹息,挪了位置。
年轻怎么样都可爱。
等这群年轻的小白杨们摆好姿势,她也举得胳膊有些累了,脸上隐约透露出几分不耐烦。
男孩被挤到最中间的位置,朝她尴尬地笑笑,微微蹲下身子,冲她比了个OK。
被挤在女生中间,男孩即使弯下了身子还是比后面的人高出一截,旁边一个漂亮的女生挽住他的胳膊。
她会意,连续按下快门,多给拍了几张,等他们自己挑选。
拍完后,她走过去把手里的相机递给他:“可以了,你们看一下。”
男孩翻了一下,一旁的女生也跟着凑过来看,指着其中某一张,对她说:“哎,这张怎么拍的我闭着眼啊。”
呵。
这莫名嫌弃的口音。
她耸耸肩,但还是很温和地回答:“抱歉,技术有限。”
“我觉得很不错,”男孩冲她笑笑:“谢谢你。”
“没关系。”
经过这一折腾,时间也不早了。她拿起刚刚放在岩石上的包,挥挥手,洒脱地向对方道别。
“哎——”
身后的男孩叫了一声。
她回头,直觉对方在叫她。
一脸问号:“怎么了?”
男孩看着她,笑了:“你要登山吗?”看她点头,又指了指其他人,接道:“我们可以一起,这样比较方便。”
她皱起眉,瞧着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再看自己这身行头,觉得有时候人多并不一定力量大。
而且他身边还站着一位非常不友好的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俩。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想给自己添麻烦,所以,摇头拒绝:“谢谢,不了”,但还是找了个理由避免尴尬:“我还有朋友一起。”
显然她在拒绝,男孩明显很失落,不过还是礼貌地对她告别:“好吧,那再见,路上注意安全。”
细腻的人。
男孩黑黑清澈的眼睛如新月,她笑笑:这里山路很多,游客也不少,应该不会再见了。
一颔首,拎着袋子里的东西,转身走了。
走走停停,路越来越陡,身边的游客也越来越少。
高处不胜寒,果然这种海拔高的山峰,越往上能坚持下来的人就越少,大部分人还是选择花钱坐缆车上去了。
她心里苦笑,她要到的地方缆车也到不去,所以只能拄着手中的登山杖,身体力行。
她拿出指路的设备,前几年这座山频频出事,当地政府才在这里修缮了许多设施,包括信号塔指明灯指示牌一类,就是防止某些经验不足的驴友迷路什么的。
现在,她看着屏幕上的三条信号格,松了一口气。
指针指到三点零八分,终于到了她要找的地方,将近四个小时的路程。
满山的樱花树,要找她那颗树还是很容易的。
一棵桃树,树身上系着一根红色的丝绸,风吹雨打,颜色已经凋零了不少。
她走过去,先卸下身上的东西,背靠着树身坐了下来,缓一缓气息。
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嗨。”
打完了招呼,想了想又说:
“我又来看你了,开不开心?”
说完,自己又抿起嘴笑了起来:
“你当然会开心,你最喜欢樱花了嘛。”
“是不是很想我?”
“今天游客好多。”
“这里修了很多指示牌,要来找你容易多了。”
她抬头看看,湛湛的蓝天,很清澈,像眼睛。
顿了顿:
“可是记得你的人越来越少了。”
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压一下心头的酸涩,她开玩笑地表白:“所以说,我最爱你啊,你就偷着乐吧,哈。”
说完,她闭上眼睛,有风静静地拂面,轻柔的,痒痒的搔动。
滴滴滴滴——
手中的表盘在提醒时间,她低头看,四点钟了。
站起身,她拖过登山包,翻出一根红丝绸,围着桃树身系上去,把旧的替换下来,仔细收好放在袋子里:“这是我给你挑的,上面的字是阿姨绣的。”
上面是朵朵粉色的花瓣还有一行金线绣成的小楷:
“哲哲宝宝,25周岁生日快乐——爱你的妈妈、爸爸、庞倩”
然后,她又掏出一个小蛋糕,然后插上一支小蜡烛,摆在树下铺好的牛津布上:“现在提倡大力治山,我就不点蜡烛了,点了你也会不开心的。”
依次又拿出其他很多东西:
“这是磊哥让我带来的,他今年退役了。”一顶军帽被工整地摆上。
“还有萌萌,非要让我把她的娃娃带给你,”她把长发布娃娃拿出来,失笑:“小不点还记得你,老是问小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呢。”
“奶奶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糯米团子。”
……
最后,她拿出一个红绒的盒子,打开,盯着看了一会儿,温柔地说:“这是阿姨从你房间橱柜里翻出来的,哈哈,还有一封带画像的信。”
她拿出戒指,把脖子上的项链解下来,将戒指套上去,然后戴上,妥帖地放在心口:“喏,这里都是你的了。”
“我很想你……”
终于,她说。
两年过后,谁还记得在这个地方有个年轻的消防员救了5名迷路的驴友,牺牲之后,社会上有无数赞颂和荣誉,热度消散,记忆和伤痛只留给了最亲近的人。
她拿起蛋糕,拔下蜡烛,一口一口地吃,眼泪流下来。
他牺牲的那天,是他的生日。
她记得那时他打电话来说让她等他下班,他请了假,一会儿去接她。
那时候因为他经常出任务,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前几天她还在电话里抱怨发泄自己的小情绪,所以,听到他请假可以陪自己,自己真的很开心。
可是,她站在学校门口,等了半个钟头,又接到他的短信说自己临时出任务,可能要晚很长时间,让她自己先回家,不要等他。
那时,她虽能理解,但也会有女生自己的小情绪,就气鼓鼓没有回他短信。
后来……
当她在家等到凌晨过后,依旧没有等到他的消息,心里便慌了起来,前几次他出任务,她从来都没有这种感受。
她不断告诉自己,作为一名军人,遇上这种突然出任务联系不上的时候很有很多,而她是他最亲密的人,需要理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紧张到想要呕吐。
凌晨三点,她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又给他的战友打了电话,依旧没有接通。
后来她开始给他发消息,期望他一回来就能看到。
“我打不通你的电话……”
“宝宝你在哪呢?回来了和我说一声好不好。”
“睡不着,心跳的好快,回来了没?”
“对不起宝宝,我不该冲你发脾气,我错了,你回来我们一起过生日好不好。”
“在哪呢?这么晚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快回来,我难受……”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
她想,如果他回来看到这些短息,肯定一边心里美滋滋的,一边贱兮兮地嘲笑她大惊小怪。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他能平安回来,怎样都没关系,她再也不朝他乱发脾气,他做什么她都会支持,都会爱他、陪伴他。
可是,凌晨五点,小区里已经有人声,渐渐地,晨曦透过窗帏投进来。
卧室里的灯亮了一晚,她也枯坐了一晚。
她等不及坐在这里去听他的消息,扯过一旁的大衣,拿上钱包手机就要出门。
这时候,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她看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想也没想就接起来了:“喂,你好……”
眼前魅影重重,黑暗蚕食着白光,耳边有咚咚咚的声音,脑子似乎在尖叫。
话筒里的声音一字一句在敲打着耳膜。
……岐山……周哲……牺牲……
每个字分开她都懂,可是被组合在在一句话里为什么就那么难接受呢……
那边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隔了一会儿才说:“现在还在搜救,麻烦你通知一下其他的家人。”
顿了顿,最后还是那一句话:“请节哀。”
……
挂了电话,她慢慢摊倒在地上,整整一夜没合过的眼,仿佛里面的水分也蒸发掉了,干涩地让人疼痛。
太阳渐渐偏移,阳光慢慢挪过来,仿佛可以扫过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最后,她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紧紧地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周哲,抱抱我……”
……
回过神来,蛋糕已经吃完了一半,她把另一半包起来,然后把其他东西也收起来放进收纳袋里。
天色不早了,几丝斜阳还未散去,云彩懒散的挂在天空,似乎一吹,就散了。
最后,她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
周哲,我在这边很好很好,你不要担心。
叔叔最近血压有点高,阿姨陪着他,他们今天没来,你不要生气哦。
她抚摸着桃树粗糙的树身,轻轻地笑着,眼泪凝在眼角:周哲爱樱花,她独爱桃花。
那时候的她窝在他怀里念念叨叨,给他细细数着:你看啊,你喜欢樱花,可是樱花不能结樱桃,我喜欢桃花,因为可以吃桃子嘛,嘻嘻,一举两得。
她举起两根手指在他眼前弯弯,像只小兔子。
他笑眯眯听她胡诌八扯,然后握住她在胸前乱舞手轻轻咬了一口,说:我更喜欢你。
她哈哈哈笑倒对方怀里,心里美美的……
……
风吹过来,终于把云彩吹成一绺一绺的,散掉了。
周哲在这里牺牲之后,她就悄悄地托人在这遍地樱花的地方种上了一棵桃树,就好像有在陪伴着他。
要离开时,她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红得繁盛的地方。
周哲,你答应陪我一生,现在你食言了。
所以请你在路上一定要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