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一只小鸟》

    冬至以后,天越发冷了。即便白日里围坐在火炉旁,也得披上一件夹衣才能抵御严寒。入冬后,连续许多个日子都阴霾。这是常有的事儿。每到冬天,从河谷里生起的雾,裹挟了水汽,一到半山腰便不再往山顶爬了。浓雾笼罩着村庄,盘桓在零星散落在山坡上的灰黑色的石棉瓦房四周,萦绕在门前屋后园子里落尽了叶的老树上。像一条条轻盈的水蛇,徐徐地缠绕着任意伸展丫叉的落尽了叶的树的枝干,以及屋子的各个棱角。

      我们家门前也有一棵未知年岁的老梨树。那树年年初春天气回暖的时候都开花,然而却已结不出果子了。风调雨顺的年头,细心观察时会发现偶尔树梢上有一两颗拇指大小的青黑色的果子。雨水一来,日光一盛,梨树的叶便渐渐繁茂。那果子也便消失在了整片整片的浓绿之下。然而由于不见日光,雨水又多,果子未等成熟、丰硕就烂在枝头上了。

      现今,入了冬,老梨树的叶都落尽了,只剩丫叉的枝干直插天空。只向阳那一面的树梢上还残留着几条瓜藤。藤早已干枯脱尽了水。只是未完全腐败,也无人去清除,已然深冬了,它还仍然不合时宜地挂在树梢上。藤的两侧粘着未脱落的叶片。叶片也早经脱去了它们盛夏时的浓绿,枯了,黄了。怕冷似的,朝叶心蜷缩着,不愿再伸展开来。                                                                     

      天空灰蒙蒙的。灰白的雾虽然无形,却给人一种压迫感。晨起的时候,夜气消散了,天尽管还是这么阴霾,屋外却渐渐明朗。树的枝干,四邻人家屋顶的轮廓也从消退的夜气中慢慢显现出来。虽未见太阳穿透云层与浓雾,可人们都感知到太阳已经从东边的山上缓缓地升起来了。

      这样阴霾的日子,不见日光,双眼可视及之处不过几丈远,犹如陷于一个浓雾围筑的牢笼里,一天的时光也拉长了几倍。捱过一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能活动的范围又仅限于这小小的一间土屋。这样的天,想到屋外走走也是不能的。一到屋外,空中虽没有雨,房前屋后溜达了半晌回来,头发湿了,衣裤也潮了,眉头、睫毛上也挂上了细小的水珠。然而在床上躺久了腰背酸痛头脑昏沉。再者,白日里睡久了,夜晚自然无眠,更要受罪。于是只好围在火塘边,坐在矮凳上把头伏在双膝上打瞌睡、取暖。   

      今天连那只连续好多个早晨在我还窝在被子里坐着梦的时候就已在老树上鸣叫鸟儿也没再出现了。少了鸟叫声,这原本就沉闷寂寥的冬日更加寂寥沉闷了。 

      第一次注意到它是许多天前的一个早上。还是这样阴霾的天气。那天醒的早,然而空气中都是严冬的肃杀,早起又无事可做。所以醒了还只管窝在被窝里。隔窗听到叫声,起初以为是哪一家刚孵出来的小鸡仔失群走丢了,找不到它的母亲与兄弟姐妹,着了急胡乱叫唤。然而一仔细辨认,那声音却是从梨树方向的半空中传来的,叫声也更为清脆尖锐。

      天寒地冻,又阴霾的时节里,连苍蝇蚊虫都绝响了,怎的还有小鸟?我半爬起来,趴在窗口,推窗一看,远远看到几乎淹没在雾气里丫叉的树枝。也许是听到了开窗的声音,鸟叫声从这一边的树梢,转移到了另一边的树梢上。不见鸟儿的踪影,我仍然回躺下来。

      老梨树连叶子都落尽了,那些靠吃梨树叶为生的葵绿色的细长细长的叶虫早已不见了踪影。叶子繁茂的时节它们啃食树叶,一填饱肚子,便顺着树枝往回爬,爬到树干分叉的地方,密密层层的挤作一团,一动不动,使人们看了心中生怖,不敢靠近。

      这些叶虫也许早在树叶枯黄凋谢、风从西北方面的山顶上吹下来之前就已经化成蝶蛾飞走了。叶子落尽了,叶虫也没了踪影,鸟儿为什么一大早就跑到这光秃秃树枝干上鸣叫?

      当然,它也未必一定就是来觅食的。这样寒冷而又阴霾的时节,想必山顶人迹罕至的山林里到处都挂满了冰溜子吧。

      相比山林里,有人家的地方,必有烟火气儿,也暖和多了。鸟兽也趋暖。一到冬天便从山顶迁徙到村庄四近的山野里。就像仲夏夜里围着电灯飞转的飞蛾与蚊虫。

  然而,也有可能那鸟儿才从未知的远方飞来,倦了,偶然瞥见从浓雾中透出、骨立在半空中的老梨树丫叉的枝干,于是停下来歇歇脚。

      老梨树虽落尽了叶子,葵绿色的虫子也没了踪迹,然而我知道丫叉的树枝间时常会悬挂着蜘蛛结的网。那些大大小小、风吹吹就会毁坏的蛛网里常常挂着蜘蛛们的猎物——小到棕黄色的细肚尖头的长脚蚊,大到长着一双透明薄翼的绿眼红尾蜻蜓,乃至有着美丽花纹、手一碰便掉粉的土黄色飞蛾。然而那是夏日里的景象。如今是寒冬,又这样阴霾。

      吃过了午饭,仍然只能围在火炉旁烤火取暖。火塘里腐朽的老树根一寸一寸地燃着,放着无限的光和热。虽然隔着一层布,膝盖的皮肤上依然可以感受到火的炽热与灼烧。手背,额头,脸颊都已烤得泛红了。久在火塘边上,烟熏火燎,双眼也越发朦胧。虽然阴霾,我想是时候到屋外站一站,吸几口冷气,醒醒神。

      一到屋外,寒气来袭。适才裹在身上的火的余热立即融化了。可以感觉到手臂上,胸口汗衫未紧贴冷空气流入的地方立即起了鸡皮疙瘩,汗毛棵棵倒竖。我怀抱着双手、缩着脑袋,站在离老梨树不远的场坪上。连续好多个日子都阴霾,浓雾中水汽重,地面上没有一处是干燥的。老梨树四周的空地里的杂草已久未清理,都肆意地生长着。因浸在雾气里,叶片都湿润、浓绿,给这沉寂的时节增添了几分生的气息。然而此时早已没了小鸟儿的踪影。鸟儿早在不经意间就已离开了。往树梢上四处一扫,只看到横向北面的一条黑色的细枝上多了一抹黑白混合的印记,看起来像油画颜料——是鸟儿残留的粪便。

    果然不出所料。树上除了丫叉的树枝,一无所有。蜘蛛也没出来结网了。蚊虫,蜻蜓,飞蛾就更不用说了,毫无痕迹。

    然而,奇怪的是,第二天早晨我半睡半醒里又听到了鸟儿的叫声。那叫声时而尖锐,时而微弱,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时悄无声息以为飞走了,不再留心,然而叫声又突然响起来。直嚷得人心里发乱,直拉起被子蒙住头。然而在被窝里的黑暗里一细思量,寒冬腊月,万物都寂灭的时节里,它还因饥饿而鸣叫,实在可怜。恻隐之心一起,随即爬起来披上夹衣打开灶房的门,把铁罗锅锅盖揭开,舀了半勺昨晚吃剩的米饭,头顶着雾气蹑手蹑脚来到了门前的场坪上。刚踏出房门没几步,一个黑色的影子便从梨树南向的树梢上箭似的在浓雾中飞出去了。我的愿望落了空。然而我还是把乘来的半勺米饭均匀地撒在梨树树梢下院子场坪的一角。心里期盼着那鸟儿也能像栖息在农人屋檐下的“瓦瓦雀”一样不怯生,能够啄食撒在地面上的白米饭。

      第三天,我仍然在鸟叫声中醒来。这一天浓雾散开了一些,四邻人家的房子的轮廓可以看得明白。然而云雾还是在屋顶上空低低地笼盖着大地。起床后我便急匆匆地去看我撒在梨树旁的地面上的饭粒是否已经被鸟儿啄食了。一听脚步声,鸟儿就飞走了。我一看,还是和昨天傍晚看到的那样,洒落一地的饭粒不见减少。只是饭粒里混杂了些砂砾木屑。也许那鸟儿吃惯了山野里生长的野果或蚊虫蝶蛾,不喜欢吃白米饭罢……我暗自安慰着。

    然而奇怪的是接下来的那天早晨, 鸟儿又在枝上啼叫。清脆的鸣叫在冬日的阴霾与肃杀里回响。野生的鸟儿怕人。靠近不得。给它米饭吃,它也不吃。苞谷和稻谷是生的,我知道的许多鸟雀在稻谷飘黄的时节都会成群地迁徙到稻田附近的山坡上。饿了就来啄食还结在蕙上的稻谷。为了防止它们把稻谷吃尽以至于收成减少,农人们便在田埂上、稻田中央分散地插上戴着破草帽、张开双臂的独脚的稻草人。

        我到阁楼上寻了一些家里储存的积年的稻谷,从园子里摘了一片野山芋的叶片,把稻谷放上去,放到场坪上人们还少会去踩踏的一角上。害怕有风把叶子吹翻,我又从地面上扣出了许多半裸露在外的小石子压在野山芋叶片四周。就等鸟儿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再次回来,把我为它准备得稻谷给吃掉。

      大约正午的时候,我已吃过午饭。刚在火炉旁坐下不久,就听到了屋外梨树方向传来的鸟叫声。它才来,我没有急着跑出去,以免又把它吓跑。等它叫唤了大半天,知道了周遭没有威时,我才从敢灶房里出来,蹑手蹑脚走进卧室,隔着窗子,从半开的窗户缝里观察鸟儿的身影。这一天,浓雾都升到半空中去了。而且漫天的浓雾都包藏着光亮。天似乎就要放晴了。大雾底下的天空,以及地面上的山坡,荒野,树林,河谷,山涧,稻田,一切都比往日明亮了起来。

      我耐心观察,期盼着那鸟儿能早些发现我放在梨树下方场坪一角上盛在野山芋叶片上的稻谷。并从树上飞下来啄食。然而过了许久还是不见它下来。

      它终于还是没看到我撒在梨树下方地面上的谷子。我想,它天天早晨飞来这里,又不为觅食。那么肯定有它自己的缘故。或许它在别的什么地方能找着吃的也未必。来到这门前的老梨树未必也就一定是为了食物。说不定是灶房窗户眼里冒出的浓烟把它们吸引过来的呢……不喝水的牛,再怎么按,不喝就是不喝。

      也许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在鸟儿消失的头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从睡梦中醒来。然而叫醒我的是成群结队地从屋檐下飞出飞进的燕子的叫声和以及从卧室里东侧通风口里斜斜地射入的一束阳光。

      成群的燕子在初春早晨的阳光里欢呼雀跃。一会儿在空中旋转翻腾互相追逐飞鸣,一会儿从高空中飞下直扑地面,紧贴着地面呼地掠过又迅速飞升起来。飞倦了便站到院子一角高高矗立的电线杆上,争相鸣叫。太阳一升,家家户户屋檐下的燕群一欢呼,整个村庄也都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依傍在山坡上的层层叠叠的灰黑色屋子里都冒出了炊烟。鸡鸣狗吠从村头传到村尾,从村南延续到村北,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婴孩的哭闹声,母亲们呵斥并其他各式声响,都充斥在村庄上空……春天正锣鼓喧天地朝我们涌来。

      我坐在墙角的阳光里。阳光打在我左侧的脸旁上。脚下的洗脸盆里正散发着热气。我把毛巾着了热滚滚的水,拧干了,撑开后一整块地敷在脸上。我感到无限的温热与惬意。毛巾的余热散发的气息麻醉了我的神经,又带给我无限的困意。我仰着头,静坐着。脸上依然盖着毛巾。阳光的光与热穿透毛巾,打在我的脸上。我闭着眼,眼前一片绯红。时光仿佛停止了流动的步伐。

    母亲早已在灶房里忙活了一大早上。不久便可以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了。屋后的小路上传来阵阵哒哒的马蹄声。赶马帮的男人们正牵着他们的骡子走过。除了马蹄声,那些赶早的人家也从家里出发了。男的戴一顶黄色草帽,在前赶着牛,肩上扛着一柄曲辕犁,手上挥动的细棍时不时打在水牛厚厚的后臀上。水牛的尾巴时不时挥动着,驱赶飞围在身旁的蚊虫。男人的身后跟着他的妻子,头上裹着方巾,背上背着背篓,背篓里是他们即将播种的作物的种子,水壶,大片的绿叶包裹的午饭,手里牵着他们年幼的孩子。一大家子说说笑笑,吵吵嚷嚷地往山下的田地里赶去了。

    山野里到处都有明媚的阳光,都有农人们劳作活动的身影。桃树梨树开花了,高大的杨柳也开始抽芽。空气里都是新翻的泥土的气息。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这只是那只鸟儿与我儿时旧有的、残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牵引出来的梦。然而现在是寒冬。又这样阴霾。周围都是严冬的肃杀。感性的神经也经钝化,失去了灵性。实在难以面对着窗外的浓雾与肃杀来憧憬初春的早上明媚的阳光与欢呼雀跃的燕群。

      现在,许多个日子过去了。然而我心里依然惦念着那只鸟儿。那只在寒冷阴霾的冬日里,曾连续好多个日子都出现在门前的老梨树上鸣叫的鸟儿。那只在严寒的冬日里带给我一场春天的梦的鸟儿。

    它如今去哪儿了呢?是否与他失散的伙伴或家人会合了?是否找着了吃的东西?晚上又栖息在哪里?现在是生是死呢?

    如果没找着食物,这样寒冷的天恐怕已经冻死饿死了吧……如果没有冻死饿死,存活了下来,那么他后来又去了哪儿,又怎样的境遇呢……

    其实,人的一生中,一路上走来,遇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就像那一只只鸟儿。有无数的人,旅途中擦肩而过,瞅了一眼,算是见了一面,过去了,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此生便不复相见。一生也就止于一面之缘。也有的人,曾在你生命中某一个时段里出现,陪你度过一段时光,走过一段路,留给你许多美的感受和记忆,光与热,爱与温暖。可是,后来也渐渐地消失了。

    当然也并不是真正地消失了,他们都在这个世界的未知的角落里还好好地存活着,过着自己的生活,遭遇着他们各自人生中该有的悲欢际遇。他们并没有消失,只是与你没了关联和而已,不论是人事上,还是情感上。

    人,真的好有限。生命有限。情感,精力,时间都有限。每个人都活在自我的小小的世界里。耕耘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根本无暇顾及他人。整日为着一日三餐和衣食住行奔波劳累。为自己的那一点点嗔痴怨忿搞得焦头烂额。

他人即地狱。所以孤独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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