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与那牛

(这是一篇未上交的散文作业,既然写了,我不想丢掉,分享一些关于爷爷的故事)

爷一生和牛走得最近,爷走在前面,水牛走在后面,爷牵着牛。爷走过多少路,牛就吃过多少草。

我从小就和爷住在一起,爷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个老头,或许因为他是爷,所以在我的意识里他永远是苍老的。爷不太爱说话,总是笑呵呵的,手爱背在身后,走路慢慢的。邻里乡亲都说爷是个好人,却从未细说好在哪里,只是在谈到爷时不断点头。爷的生活平平淡淡,和千千万万个农民老伯一样。

爷爱护牛是家里人都知道的,爷的时间在牛和土地上流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打我记事起,家里便有一头水牛,爷说那头牛和我一般大。那牛不温顺,一有人靠近,它便显得急躁,伸出一对牛角准备随时攻击。但爷靠近它,它却没有一丝敌意,只是绕着爷慢慢地转圈,有时还会用头轻轻地蹭爷,爷说牲畜都是有灵性的。放牛是爷的一大乐趣,爷爱牵着牛转田埂,小时候我常向爷抱怨,说他偏爱那牛,只带它出去遛弯,爷听了总是笑。爷很少在草地上钉桩子拴牛,他总是牵着牛走走停停,待牛吃饱了走累了,他便从口袋里掏出用旧了的塑料袋,铺在地上,坐下看看周围的庄稼或是正打着盹的水牛。夏天酷热,爷放牛时总会寻找几处有水塘的地方,让水牛“卧泥”。遇到暴雨的天气,爷还是会去放牛,为此奶奶不少责怪他,但是他依旧坚持。我常常看到的是,爷穿着雨衣牵着牛在前面走,奶奶撑着伞站在祖屋前朝爷大喊,但爷从不理会也不回头。爷也会抽打水牛,在农忙的季节,爷会在水牛身上套上犁或耙用来翻土耕种,当水牛不听爷的吆喝指令时,爷便会扬起鞭子抽打它,爷打得很重,“唰唰”的声音传得很远。爷就像在教训一个顽皮的孩子,待孩子听话,他又会百般疼爱。一天的农活结束,无论多晚,爷都会去割一筐青草喂食水牛,牛棚里蚊虫多,爷也总不忘烧一些艾蒿去熏烟。为了这牛,爷也曾和家里人发生过一次大的争吵。家里的牛本就不温顺,孩子们都怕它,有时还会被吓哭,叔伯们几次劝说爷,让他换一头喂养,但爷都拒绝了。假期里,亲戚家的孩子来做客,大人们没留神,孩子跑到水牛的旁边,被牛角戳伤了肚子。这件事在家里掀起了一场关于“卖牛”的争吵,除了爷,家里人都坚持把水牛卖了,换一头温顺些的来养,但是爷不同意。爷脾气好,平常不擅争吵,但那次他摔了茶杯,吼了所有的人,说是牛养活了一家人,最后爷护住了水牛。

爷爱牛,但他的生活里却不只有牛。爷读过书,虽然不多,但基本的字都能认识,他读过《封神演义》。小时候,他常给我讲姜子牙,一遍遍地讲,似乎书里的情节他都熟透于心,我常常听地厌烦,他却乐此不疲。爷还喜欢看黄历表,每年他都会买上一本,研究上面的一些黄道运势和节气,一本老黄历巴掌大,爷却能看上一年。爷常在看完黄历表后去摆弄他的花草,我曾一度以为老黄历上讲的是花草种植技术,直到有一天我从爷的布袋里偷拿出来,才知道老黄历上就是各种时间表、运势图。爷种花的技艺很好,家里的月季、牡丹、菊花、栀子花长得都很好,爷看花也看得紧,花开的时候他会特意告诉我们不许采摘。有一次我看月季开得很好,便从隐蔽的位置偷摘了一朵,本想着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爷却生气了。爷对孩子生气,不会大声责怪,他只是皱紧着眉头,看着我,直至我认错。无声的责怪往往是最让人害怕的,自此以后,我便再不敢轻易惹爷生气了。爷爱种花,自然也爱栽果,院子里有爷种的蜜桃树、柿子树和石榴树,房屋后有爷种的樱桃树、枣树和梨树。爷还擅长嫁接,在一棵杏树上他可以轻松地嫁接上酸梅,爷嫁接的杏树自然成了我的最爱。当果子成熟时,杏树的左边是小个的杏子,右边则是大个的酸梅,我常向朋友炫耀爷的嫁接技术,带他们看一棵树上的两种果子。爷是一个合格的农夫,对瓜果蔬菜的照顾细致入微,家里的果子长得好,园子里的蔬菜也从不会受到杂草的打扰。爷早上起得很早,给花果除完草后,他便会勾着小板凳前往园子里,用小铲子在菜园里搜挖杂草。园子离家并不近,每次早饭,奶奶都会让我去叫爷吃饭,这是一天里我最不喜欢的工作。为此我常向爷抱怨,让他不要再清早去园子里除草,爷却总是笑,说他已经习惯了。爷有时也像个木匠,屋后的竹子茂密时,他会砍上几捆,噼里啪啦一顿锯削后,编成装菜的篮子或是夏天需要的凉席。有一年竹子生的多,他竟然编制了一个鸡笼,这个鸡笼也成了爷的代表作,引得村里人都来请教。爷可以把圆木头做成厨具台,可以把废弃的肥料袋搓成绳子,也可以把去了籽的高粱苗扎成扫帚……爷又不单是个木匠。爷会的东西很多,而最让我惊讶的是,他会织手套。在我的记忆里爷织的第一双手套是给他自己的,那是一双军绿色的五指手套。爷很怕冷,特别是他的手,最容易冻伤。冬季里,爷陆续地买了几双便宜的皮质手套,但是由于爷常干活,手套坏的很快。爷开始织手套时,我很惊讶,坐在他旁边研究了很久,我从未想过爷那双干农活的手竟然可以拿竹针。爷用了两天,织好了一双手套,我试戴了一下,毛线是旧的,手套有些扎手。但爷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或许他手上的厚茧已经隔绝了这种触感,爷戴上后显得很满意。那时候我以为爷织手套是他的兴趣,但当我们这些孩子慢慢长大,家里的生活慢慢变好,爷就不再织手套了。

爷的生活单一,土地和家是他一生的处所,日子平平淡淡,他却乐在其中。三亩田地一头水牛,让爷成了最质朴的农民,带着最淳朴的心境。爷最不擅长表达情感,在家读书时,每周放假回家我都会去找爷拿钥匙,爷常常在地里劳作或是在草坡上放牛。爷每次见我都是一句话——“回来了”,然后把钥匙从远处扔给我。有时我给爷说几句暖心话,爷却总显得局促,常找些手边不重要的活假装去忙。爷也不会夸人,家里的孩子在学习上有了进步或是得了什么奖,他也总是很自然地一笑,不会拉着夸奖也不会给奖励。我们常以为爷不关心我们的学习,但是爷却能及时地给我们补充文具,哪个孩子的铅笔没了,哪个孩子的算术本用完了,爷都知道。爷的孙子孙女很多,但是爷却能知道我们每个人喜好,爷从来不偏袒谁,无论年纪大小,只要做错了事,爷一样的皱眉。家里的孩子都认为爷怕奶奶,奶奶脾气大,在家里说一不二,爷常在奶奶的吼骂声中做活,却不做任何争吵。但是当我们随着时间长大,才发现那是爷的生活态度,爷会忍耐。爷并非不会争吵,也并非天生没有脾气,他是会忍耐,懂得怎么维持家的和睦,懂得自己的责任不是在争吵上占上风,而是让日子越过越好。爷对家有责任心,对整个村庄也有,有次邻村修路占去了一块安置有我们村庄姓氏石碑的土地。爷知道后当晚就告诉了邻里,组织大家一起去讨个说法,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爷在夜里举着手电挨家挨户的“串门”。家里人曾劝他,不是村里的干部,不要管那么多闲事,但是爷却说,这是他自家的事。爷最看重礼仪,春节家乡有拜年的习俗,爷是村里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人,自然也成了村里要第一个问候的人。每到初一,爷都会起得很早,整理衣扣、擦拭布鞋,坐在正屋里等待着来拜年的人。一有人来,无论辈分高低岁数大小,爷都会起身迎接,待他们拜过年、问过好,要去下一家时,爷又会起身送他们到门外。等到村子里的人都拜完年,爷便开始去回年,按辈分的高低一家家的走。有时新年天气不好,路上结冰,来拜年的人都让爷不必回年,但爷仍坚持去回,虽然只是去各家问个“过年好吗?”,但是对爷来说,这却是新年最重要的事情。爷虽为长辈,却从不会拿长辈的姿态要求人,更不喜欢给晚辈添麻烦。因为爷的辈分较高,村里人请客一般都会邀请爷去主持场面。爷有胃疼的老毛病,饮食忌辛辣,但他却从来不推辞邻里的邀请。饭桌上他也从不挑剔哪个菜过辣,而是自己准备一杯温水,遇到比较辛辣的菜便用温水涮一涮。有时宴客的主人注意到,要给他准备新的菜品,他也是断然拒绝。爷从来不会因为自身的一些习惯去麻烦别人,他会自己克制,自己解决。别人都敬重爷,我想除了爷的年纪和辈分,还有他的品德。爷做人很实诚,不会因为日子清贫而去耍滑。

爷每年都会去集市上卖几次菜,都是自家园子里吃不完的新鲜菜。爷会照着市场上的样子将菜称重捆扎好,按份出售。一份蔬菜一般是两斤重,爷用他那老式的带秤砣的杆秤一遍遍地确认重量,即使那杆秤的一端已经翘的很高,他仍担心会缺斤 少两。前夜称好的蔬菜第二天要拿去市场时,爷仍会担心水分蒸发而不够称,所以他便会往捆好的蔬菜里再塞上一两棵。爷在卖菜上从未失信得罪过人,顾客都相信爷,所以爷的菜比一般的菜农卖得都快。爷做人有他自己的信条,所以在他生长的这片土地上,他永远显得沉着。

爷说他喜欢农村,喜欢土地,喜欢耕种,喜欢家里的那头水牛。我错以为爷只爱乡下的瓦房农田,不喜欢城市的高楼繁华。直到有一次爷被叔伯接去上海,我才知道,爷是多么想走出家乡的这片土地去大城市看看。爷在上海待了三个月,叔伯带他去看了上海有名的风景地标,带他体验了大城市的生活。爷在上海待得开心,从爷回来的那一刻我便察觉到了。爷从上海回来后,话突然变多了,不断地给奶奶讲他看到的“东方明珠”、城隍庙,还有多高的楼,多快的车……爷边讲边比划着,脸上的每一处皱纹都掩藏不了他的开心。爷还会拿出他在上海的照片给我们这些孩子看,告诉我们他去过多少景点,碰到过多少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给我们描述上海有多繁华。爷在讲这些的时候言语里都是兴奋,早已忘记我们这些孩子很多已经去过上海。我细看爷的游客照,发现每一张照片上,他都是一个表情,拘谨的微笑。站在标志性的建筑物面前,他远没有在我们面前表现得自在,但是我却能感受到他的自豪,自豪他能站在城市的土地上。爷同千千万个农民一样,一生守着土地,说不出自己向往的地方,久而久之,我们这些孩子都以为他们不喜欢外面的世界。但是,他们对外界的向往并不亚于我们这些年轻人,或许因为他们农民的身份,不敢向外张望,但是只要有人带他们出去,他们一定是乐于接受,并享受其中。爷去的城市不多,但是一个上海,足以让他满足。

    曾祖母在世时常对我们说:“你们爷爷一生都和这农田绑在一起,一辈子也没见他穿过白衬衣”。爷的一生确实都在劳作,身上总带着灰土,没有一件浅白的衣服。这些年,爷更老了,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耕种,他常说,农民没了田地就等于没了生活。家里的那头水牛由于年纪太大,最终被家里人商量着卖了。水牛被卖的那一年,爷患上了抑郁症,亲戚们都不相信,平时笑呵呵的老头会突然患上这种病。爷变得易怒,不喜欢孩子在身边吵闹,有时还会莫名责怪我们,他喜欢一个人待着,脸上不再挂着笑,反是眉头紧锁。最后爷得到了好的医治,恢复了健康,但是身体与精神却苍老了。爷说他还想养头牛,虽然现在农村耕田收割都进入了机械化,但是爷还是向家里人提出了这个要求。最后家里给爷买了头小牛,不是黄牛,是水牛,爷开心了很多。爷年纪越大似乎越看重生命,曾经发烧都会硬抗的爷,现在连感冒都会惧怕,奶奶常说爷是越活越小,越娇气。但是,我却觉得爷是想看看更好的生活,想让他平平淡淡的一生有更多的留念。种树、栽花、看黄历……这些爱好爷一直保持着,他也仍旧习惯早起去整理园子,只不过现在他不再需要孩子叫他吃饭,我随父母离家读书后,他便开始自己把握着早饭的时间。因为年纪变大,爷待在农田里时间变少了,他喜欢上了听曲,不放牛的时候,他便坐在院子里摆弄着父亲买给他的看戏机。爷喜欢听豫剧,他还特意去集市请人帮他下载曲子。爷喜欢跟着机子里的人哼唱,碰到我们好奇凑过去看,他还会给我们讲解戏剧剧情。爷在慢慢地变,变老,变“小”,变得更离不开我们,曾经他的孩孙出门工作或读书,他都不会去送,送人的永远是奶奶。而现在,他会送我们乘车,还会在我们要上车的时候,告诉我们“没事就多回来住”。节日里,孩子回家的时候,爷不再只坐在一旁看着,他会像奶奶一样翻找家里的零食瓜果塞给我们,问我们的工作学习。春节回家,夜里听到爷和奶奶讨论亲戚送的牛奶和青梨,爷让奶奶把它们分拣出来,让我们这些孩子回家时带走。爷说,那些包装好看的让他们带走,散装的就留在家里。这些以前都归奶奶操心的事情,爷也越来越上心。

爷没为他的一生后悔过,也没向人抱怨过生活的不顺,他似乎永远对生活保持着乐观,即使精神陷入过抑郁,但他仍挣脱了出来。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老人,是一个平凡的人。爷年轻的时候也许是一个志向远大的人,但是我没碰到那样的爷。自我出生起,爷就是老人,因为我称他爷,所以他在我的生命里是一个老人。爷的一生平淡,除了经历过饥荒,再没经历过大的波折,他勤勤恳恳地在田地里劳作,没获得过为人称赞的荣誉。爷就像家里的那头水牛,农忙时在田地里耕作,闲暇时处在原地生活。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像爷一样的人,一生劳苦耕作,不抱怨生活,不厌弃田地,平平淡淡终其一生。但就是这样的爷,支撑起了一个大家,让我们后人一个个走得更远,过得更好。

爷的一生就是如此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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