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十八岁,我都没见过我的奶奶。从小到大,妈妈每次提到她都恨得牙痒痒,爸爸知道那是妈妈的逆鳞,慢慢地也不敢在家里提起。
我是在十岁生日的前一天知道为什么妈妈这么恨奶奶的。
妈妈说,你奶奶是这世界上最铁石心肠的女人。她是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所以她的心才能那么狠。
我的奶奶出生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这层层的深山没能阻止他们屠杀的脚步。奶奶四岁那年,村子里有人收留了两个游击队里的老乡,结果三十多户人家,一百多条人命,甚至连鸡犬都不剩,除了当天不在村子里的,我奶奶是当时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她被父母压下身下,她死去的母亲到死都捂着她的嘴。
当年她才勉强四岁。
日本人追游击队到大山的另外一边去了,但是这一群恶魔一直住在乡亲们心里。他们胆战心惊,他们惴惴不安,死人堆爬出来的那个孩子没人敢收留,就怕日本人知道了还会丧心病狂地报复。连她的外公外婆舅舅们都不敢收。
我不知道四岁的奶奶是怎么在大山里活下来的,反正就那样过了几年,连我们这深山里的人都知道日本人支撑不住了。奶奶才被我太奶奶收养,做了爷爷的童养媳。
他们很早就开始生孩子,一路生了九个,后来爷爷外出干农活滑下山坡再没醒,奶奶才没有继续生下去。只是奶奶的九个孩子里,只养活了我爸爸他们弟兄三个。爸爸上面有三个姐姐,后面还陆续生了三个妹妹,我妈说每一个生下的女儿,她只看一眼,确定性别之后就亲手闷死,然后葬在老家的五里坡。五里坡是离村子大约五里的一个小土丘,那里没有田地,没有高高的古树,甚至走过去的路都不好找,附近几个村子里没成年就去了的孩子,或者是生前做了错事,死后为族里不容的人,都埋在那里,平时无人问津,逢年过节也不能祭拜。老人们都说,那地方不干净,都是孤魂野鬼。
我的六个姑姑和我那个刚会走路就没了的姐姐都埋在那里。
姐姐比我大两岁,她出生的时候爸妈也是和奶奶一起生活的。妈妈说奶奶不大喜欢女孩子,虽然那是她的第一个孙女,爸爸是长子,那时候叔叔们都还没成年。姐姐会走路之前她从没抱过她,出生的时候只看了一眼。妈妈自然不高兴,只是那时候她太开心了,她的第一个孩子,长得比我弟弟都要好看,很早就会走路,到处跑。
姐姐一岁多的时候,外公生病了,外婆家来人要妈妈过去帮忙,就把姐姐留给奶奶匆匆忙忙赶过去了。那时候正是农忙时节,爸爸和两个小叔叔都在田里收稻谷。妈妈做好午饭,从娘家赶回来的时候,我的姐姐就没了,被奶奶埋到了五里坡。妈妈没来得及看最后一眼。
那时候她一进家门,爸爸坐在地上无声地哭,两个叔叔在旁边安慰,奶奶一个人坐在门口的老樟树下,呆呆地望着对面的池塘。我的姐姐就是掉进那里面,淹死的。
妈妈发了疯似的破口大骂,就知道你不喜欢女娃子,我自己生的又不要你养,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孩子。
她说当时她把世上所有她能说出来的狠话都说出来了,想让她偿命的心都有。
我奶奶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避讳过她不喜欢大儿媳,不喜欢大儿媳生的女儿,她说头一个生的是女儿不吉利,那孩子一看就是克父克母的命。
我妈妈说她最恨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来没有半点愧疚,从来没有为当年的事对任何人说过半句对不起,所以她恨了我奶奶一辈子。
姐姐去后,妈妈整日神志不清,以泪洗面,想到气愤处找奶奶吵架,她都说那孩子命不好,早走早了。最后没法,爸爸只得带着妈妈去城里打工,从那以后直到奶奶去世,妈妈都没再和她见过一面。
之后爸爸在工地上慢慢地从学徒做到了领班,到包工头最后自己承包项目,我们家的日子也慢慢好起来。我和弟弟相继出生,妈妈再没有回过老家,弟弟十岁生日那年,爸爸才第一次带他回家祭拜爷爷,但是我一直到十八岁,高考结束那年,才第一次见到我的奶奶。
那一年奶奶八十岁,医生说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爸爸想提前给奶奶办个简单的生日宴,她不同意,她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带一张全家福走。妈妈最开始是死活不同意的,她说什么都不让我回有奶奶的那个家。后来外婆亲自过来劝,她才自己躺床上哭去了。
爸爸还是带着我去了。
爸爸带着我走到床头,奶奶本想拉我的手,停在半空她有颤抖地收回去了,她说:“快让她坐下,别再靠近我了,女孩子娇气,挡不住我身上的晦气,可别临了了再害了这一个。”
说得爸爸也跟着默默地滴眼泪。
奶奶痴痴地看着我,喃喃地说道:“我的孩子啊,原来你们长大了会这么漂亮啊。”奶奶那干涩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她用早已无神的目光透过我,仿佛看到了岁月的深处。
奶奶弥留之际,爸爸弟兄三个,还有她的五个孙子加上唯一的孙女我都站在床头,她只是呆呆地望着我站着的方向,说:“乔啊,我知道你恨我,80年前我出生的时候,我的阿母就给我算命,说我们家三代以内,只要第一个孩子是女儿都不能留,必定会克父克母的,我的爹娘不信,全家都死绝了,全村都死绝了,都是我克死的啊。
奶奶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停的往空中抓,仿佛想抓住什么似的。
后来她无力地放下手,喃喃地说道“乔啊,你不知道在那个年代,人都是吃人的,儿子养糙一点没事,就是打死了饿死了也就没了,可是女孩儿,要是养不活,也不能留下遭罪啊。你怪我没看好你的孩子,没让你们母女见最后一面,你是不知道,见那一面一辈子就没有头啊。”
乔是我母亲的乳名。
奶奶还给了我一个存折,建国后她一直按烈士遗属的身份领着政府的抚恤金。她从没舍得花过一分,她说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都留给我。我回家妈妈,妈妈沉默半天,让我给爸爸。
奶奶是在那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去的,按她的要求,不办葬礼,不进祖坟,不入家谱,直接埋在五里坡,陪我的姑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