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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漫曰
这是又一天清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起得比往常还要早。
推开窗子,冷风扑面而来。
她定了定神,哂笑。
窗外,卡着窗棂,放的是一束至今仍未送出的郁金香。
据说,是已经枯了的。
而郁金香枯萎的味道,原来是有些苦的,此前,她从未关注过这一点。母亲的郁金香从来没有枯过,而她的却从来都养不活。父亲不喜欢郁金香,事实上,他什么花都不喜欢。
她斜斜靠在窗台边上,没骨头似的。
其实,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有骨头的。她假装她有骨头。她要是没了骨头,父亲不会正眼看她,没准儿她过得还不如现在,所以她得立起来。那时候,自己的骨头不够用的,但她又不舍得打折别人的骨头,于是她就自己生生地造。用什么呢?她想。用的是阳寿吧,这么多年过下来,她只觉得自己以后估计会少活几年。
但现在,她想先把这副骨头架子脱下来一会儿——是的,她也这么觉得,她只有一副骨头架子,只有张皮,里面却都是空气,虚得很,空空如也。
她是个色厉内荏的人,是个灵魂并不富足的绣花枕头。
他——他是不是,也是这样觉得的?
她越是不想让他看出她的不足之处,越是在他面前想要粉饰事实,他就反而越能敏锐地察觉到她那可笑的意图,然后试图逃离她的股掌之间?
此时,她微微低头,看向窗棂边的那束郁金香。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事物的老去,都会渐染上昏黄幽暗的色调,但眼前,雪白的花瓣已经有了枯黄的架势,让她想起很久以前从二手书店淘来的一本旧书,书页也是黄的,而且用纸并不好,也和这花瓣一样触之即碎。干涩的颜色咬着脉络一点点攀援蚕食,它们也就渐渐失去了水分,失去了韧性,也失去了生机。
听说书页是能修好的,花不能。花是生命,老了、死了,修都修不回来。
这束花,不是别人送的。
是她买的。
三天前,她提着菜市场买猪骨送的黑色塑胶袋子,路过临时租住的公寓楼下的花店。
冬天嘛,刚刚下过冻雨,满世界都在传西伯利亚的寒潮又开始一波一波南下,就算不知道,大风刮在脸上,是个人都知道冷。卖花的姑娘也知道,她缩在开着空调的花店里晕晕乎乎,没有了往常揽客的热情。
但,她突然有了买花的热情。
剧院里那个男孩儿的影子又徘徊在她的眼前,她想起他那算不得高大的背影与清峻的骨头——他不胖,面上的骨骼线条是那样明显,他算不上高,但站得笔直,她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有骨头的人。
——血肉撑着的骨头,而不是空气。
她想起了最近的一些事,他确实值得一束冬天的郁金香的价钱。
不过她现在却觉得,很难说当时这束花究竟是不是买给他的。
她那时候高兴坏了,她从没那么如释重负过!世界上的一切在那时都是美好的,包括门前那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对面自建房门口冲着她龇牙咧嘴的恶犬,以及因为步履匆忙而溅上泥点的白皮靴。
她路过花店时,仿佛今天才知道花有多漂亮。
所以,她想要买一束花与想要送给他一束花,这两个念头,究竟哪一个先冒出来的呢?
现在,她站在窗边,冷静地低着头沉思,灵魂出窍到当日,做一个旁观者。
然而,她依旧没有答案。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由远及近,声波顺着空气鼓噪着鼓膜,血管里的血液好像生了手脚,轻轻扯得她心念一动。
她习惯性地向声源处投去一瞥。一辆共享单车从楼下经过,单车篮子里放着一束新鲜水灵的郁金香,看那熟悉的包装,估计和她这束出自同一家花店——他,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郁金香的,他还知道什么?关于——她的?她略有些烦躁不安地想。车座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他依然那样挺拔而又漂亮,那样地有骨头,他面上似乎总挂着一丝微笑,这很让人觉得他亲近可爱,倘若——她是说“倘若”——倘若这只是第一次见他,倘若没有十年流淌而过的磋磨,倘若——倘若她不是仅有一副骨头架子……
她摇了摇头,试图把多余的心思晃出脑海,就像洒了几滴水那么简单、那么轻易、那么自如。她不喜欢假设。世界上也没有假设。她从来不用“假如”两个字折磨自己。
她忍不住神秘而又自嘲地笑了笑,思绪又回到了两个月前的那个夜晚,那时候还没那么冷——应该是吧?她不确定。记忆里一切都是有待推敲的,记忆常常难以取信,就比如,因为她遇到了他,即使是再漆黑的夜晚都能让她觉得明丽动人,再无聊的节目都能让她觉得激荡人心,再寒冷的天气也能够散发融融暖意,也许这股子暖流正来自她本身,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心脏叫嚣鼓噪着浑身的血管,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因为激动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觉得,她从未如此耳聪目明,从未如此敏捷过人!
那天——那天,具体是怎么着来着?
她微微有些失神地回忆着。
那至少应当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因为在回家的夜路上,她清楚地记得,是明月星辰的清辉勾勒了男孩儿的侧脸,他的面部轮廓那样的明晰,她的视线顺着月光一寸一寸地镀,几乎摸清了他的每一块骨头。
好的。一个晴朗的夜晚。
她走进剧院。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观看戏剧,坐在最后一排,最廉价的位置。
他也走进剧院。这不是他第一次观看戏剧,他坐在C区,绝佳的位置。
她那时百无聊赖地扫视全场,意料之外撞上他的目光,他顿了顿,假装无事发生一般移开视线,她始终注视着他,她被他吸引了,他微微低着头,耐心地一层层数过剧院的座位排数,似乎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处所,她也微微低着头,耐心地观察他的动作,他顺着台阶朝自己的位置挪去,有些紧张不安地停滞了一瞬,回过头看她一眼,她对他投以友善的一笑,他被这友好烫了一下,局促地扭过头不去看她,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充斥着愉悦与兴趣,追随着他的身影融入席位间的人山人海,他被动地被愈来愈汹涌的人潮推挤着前进,在彻底被海水淹没之前,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并回以微笑,直至融化在整个儿群体之中。
她并不是不聪明。相反,她清醒极了。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些他所察觉不到的惊涛骇浪就已经在她心底翻涌了。
她很清楚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因此她表面上仍旧努力表现得正常又自在。
但她乐得陷入这样一种幻觉,并且在昏暗的舞台灯光里,在嘈杂的观众席中,任由一个想法占据她的脑海——
这个男孩。
她得抓住他。
她突然浑身轻松了起来,就像突然学会了如何在月球之上蹦跳着走路那样新奇。
是的,因为她每每有这种想法,并在人群中寻觅他时,便既感到幸福,又感到痛苦。
她知道他大概坐在观众席的哪个位置,她知道她应该望向哪个方向,但因为没有光,她就是找不见他。
明明她能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明明她能感知到他与她处于同一片人群与空间里,但她就是找不见他。
她找不见他!
这感觉既让她急不可耐,又让她如登极乐。
她为此感到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她为此感到惴惴不安,精神抖擞。
她既战栗,又兴奋。
这是会让人上瘾的。
尽管她很清醒又怎样呢?
这是会让人上瘾的。
——确实,是会上瘾的。
她恍惚着回过神来,他骑着单车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一片沉沉雾霭之间,他就像那次被人潮吞没一样被街道与城市吞没,她抿着苍白的唇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曾动弹。路的尽头被日头照得亮堂堂,她却觉得黑臭得像史前巨兽的血盆大口。枯萎的郁金香在她脉管里生根发芽,花叶的苦涩顺着血液直直冲向天灵盖,冬日里,连阳光都刺骨得像把兵不血刃的刀,能生生劈开清晨的冷雾,割伤她的灵魂。
她面无表情。
她开始觉得,每个人生来灵魂上都有个口子,那口子泛着名为欲望与仇恨的黑气,人们这一辈子——不管他们本身是否能意识得到——总是孜孜不倦地渴求某种暖融的东西以黏贴缺口,好聊以慰藉,好捱过痛苦,要是人被这黑气燎得看不清路,亦或被蚕食得一干二净,那么,他早晚要在疲惫中自取灭亡。而她的口子,总归是要比旁人大一些,并且,永远也粘不住。
“叮铃铃——”又是一阵刺耳的铃响,声波顺着空气鼓噪着鼓膜,血管里的血液好像生了手脚,撕扯得她心绪烦躁。
——是她的手机。
她皱起眉头,最后看了眼窗外。
太阳已然悄悄向高处攀了攀,冷眼睨着她,对面自建房的恶犬醒了,警觉地瞪着一双狗仗人势的眼睛,耀武扬威地巡视着整个街道,从那边到这边,从这边到那边,但凡遇到有人经过,就要吠两声,聊表权威。
行了,够了。
事情也快结束了。
她关上窗户。心情没有她之前所想的那样好,于是手下的力道难免不知轻重,呼呼带起一阵风,把郁金香干枯薄脆的花瓣吹得七零八落,悠然打着旋儿坠入楼底的泥里,再看不到踪影。
她不在乎那朵没了生息的郁金香,径自拿起手机接通电话。
是父亲。
她自小独自在外省求学,父亲很少同她通讯。父亲第一次联系她,是他想要新娶一位妻子。他难得撇下他那看得和自己眼珠子一样重的工作,驱车来她中学接她。
从父亲家里到她学校,二百多公里,要开车走上整整五个小时,她和父亲呆在同一个逼仄的铁盒子里,常常一句话也不讲,气氛让她觉得自己像条脱水的鱼,几乎喘不上气。那时候的交通,不比现在四通八达,中间没有几段高速公路,倒是有许多节穿山公路,像几条滑不溜秋的蛇,沿着山脉等高线慢慢地蜿蜒,和整个儿山体周旋来周旋去,直到遇见合适的地方,就干脆破开穿过去。这条路太曲折,山多,弯弯绕绕也多,像极了她和父亲。有时她觉得,她与父亲正是被这样的路连着的,中间隔的地形太崎岖,故意刁难人,还不如她与萍水相逢的同事之间那般爽利。
穿山隧道里隔不远就挂灯,连带着无数交通告示牌,用着最鲜亮的颜色,唯恐钻不进司机的眼里。这里头其实很亮,但到底用的不是日光,她就是觉得冷,冷得怕人,冷得好像血液要跟着凝固在血管里面,心室里面,她觉得有条蛇盯上她了,在这隧道黏湿的空气里,没准儿就藏在哪个黑暗的角落——她太不安了。
父亲一路上总瞥她,欲言又止。
终于,在这条路上最后的隧道里,父亲和她说话了。他说:“你阿姨喜欢女孩子,你在她面前乖一些。”
他很重视这件事,所以讲得很严肃,她也跟着严肃起来,头点得也很郑重。不过父亲和她,两个人究竟真不真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成年后,时常会想,也许父亲也并非对她全无情义,他或许也曾试图维系父女之间这点子微乎其微的血脉亲情,只不过,母亲不在,她同他唯一的桥梁,唯一沟通得来的桥梁,就这样断了,而他心里,装着远比她和母亲更重要的东西——嗯,对。血浓于水,她也不知怎么偏生他的血就要比别人的冷一些。现在她觉得,她果然是他的亲生女儿,身上流的是和他一样冷的血,她和他一样,假装自己有骨头,这一点,特别随他。
那时,她不爱说话,内向,只会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听话倒是听话的,她恭顺过了头,低眉顺眼,卑躬屈膝,逆来顺受,反而没在阿姨那里讨得喜欢,她眼瞧着阿姨的笑脸越来越不自在,却没打算做任何改变,一是不知道怎么改,二是无所谓改与不改,她由着父亲尴尬地把她支出去,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感触——不对,应该是有的,只不过,年深日久,她现在早已不把这点儿事情放在心上了。
她十分清楚父亲为什么突然接她回来。说得难听点儿,她是他再度求偶的筏子,是讨人欢心的物件儿,是他利欲熏心想往上攀附的梯子,就是不曾被完完全全地当做他的女儿,他的骨肉血亲。
“昭昭,”电话是父亲的电话,声音却是继母的声音,“爸爸想再见你一面。”
继母的嗓子有点儿哑,估计有几天没睡过好觉,声音经过电流磨了又磨,她在这头听着,像光脚在砾石堆里跑了一圈,难受得她心里发堵。
是的, 阿姨还是嫁给了父亲。她那时早料到了。即使没有自己帮忙,父亲也有一万种好与不好的手段得到他看中的东西。阿姨身上有他想要的,他就一定会去拿,如同当初,母亲家里有他想要的,他便不惜娶一个他所嫌弃的、只懂得怎么养花的乡下花农。
继母其实对她很好,大多数时候,只是她不领情。毕竟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像父亲一样,能做到丝毫不动恻隐之心。父亲不与她亲近,阿姨看在眼里,生活费上,会悄悄多塞她一些。这些,虽然做得不张扬,但她并不是不清楚。
她握紧电话,手心渗出了点儿黏腻的汗。
“不行,”她盯着沙发对面的电视机,电视没开,液晶屏幕上倒映着她模糊的脸型,看不出什么样貌,什么神情,只是一片的光影晕成一块又一块,没有五官,代表脸的地方浓稠的暗色让她心惊,但她越看,越觉得像父亲,“我不会回去的。”
这几个字她说得镇定又斩钉截铁,又冷又硬地砸在地上,也砸在继母的脑子里,无声无息。
她同父亲一样冷血。
真好,冷血的人不长命。
父亲才四十三岁,却已经快死了,躺在病床上,连打电话都要继母帮忙了。
那她自己呢?她、她也——
“真的不行?”继母忍不住了,哽咽着几乎要哭出声,“就看阿姨的情分——”
“不行。”她没有教养地打断了继母,并且干脆利落地挂掉电话,毫不犹豫地将父亲与继母的电话拉进了黑名单。
继母对她多有照顾,但她实际上却没见过她几面。不过,倒也不需要见多少面,她和母亲不一样,单从外貌上看,她们完完全全是两种人,这但凡是打量过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母亲骨子里都是花,浑身上下都是被花磋磨出的痕迹,她出生在农家的花棚里,生来就被花淹了,后来越长越大,花就缠着她长,捆着她,束着她,勒她的脖子,让她窒息,但她乐在其中,因为她脑子里也只有花,天天种花、看花、选花、卖花,什么吊兰、丁香、绣球、石蒜,什么风信子、万寿菊、香石竹、千日红,当然,还有郁金香。偶尔得闲了,才木讷地想起自己那已会满院子撒丫子跑的女儿,以及在外经商的丈夫——不,这点她也不确定,母亲究竟牵不牵挂父亲呢?父亲求娶她只是因为她家里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富农,丈母娘同意拿出嫁妆来支持他创业经商,而母亲嫁给父亲,只是因为,她无所谓嫁与不嫁,更无所谓嫁给谁。母亲是个痴人,她大多时候,只对花犯痴。
继母也是个痴人,她对父亲犯痴,她明知道父亲求娶她是图她家里的公司,她却偏偏还是要嫁——大概像父亲这种人,也只有痴人会嫁给他——她骨子里都是娇贵,是金子,是旁人得哄着供着的贵重东西,这金子多亮眼啊,而且看着一点儿也不俗,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可她自己有自己的主意,旁的人多好都不依,偏偏就看中了父亲这个毫无背景的泥腿子小商人。她不相信这是巧合,正如同她不相信母亲当年嫁给他是巧合。
她闭了闭眼。
好了,都过去了。当年怎么回事,她哪里知道呢?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冷静地拨通房东电话退房,她把一切收拾得都很整齐,可拿过来的行李却没有带走的意思。
她打开手机瞄了一眼——已经是早上八点了。
八点半,她得去赴男孩儿的约。
拧开门把手,她顿了顿,伫立在原地,环顾着这栋她临时租住了整整两个月的屋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最终还是快步走向沙发上的行李箱。
粗暴地扯开夹层拉链,她屏住呼吸,费劲地从里面抠出一张半个巴掌大小的黑白相片,珍而重之地看了两眼。
相片上是一个女人。一个笑得如花般灿烂的女人。一个骨子里和脑子里全是花的女人。这是她的母亲。生母。
郁金香枯萎的清苦味儿顺着气流进了屋子,她舌尖微微发涩。
她将相片贴身放在衬衣的内兜里,起身,走向半掩着的房门。
关门之前,她最后看了眼餐桌之上装猪骨的黑色塑胶袋子。袋子刚从冰箱冷藏柜里拿出来,天冷,凝固的冰晶没化,星星点点地咬着袋子,清透里掺着血色。
真好,冷血的人不长命。
她一边下楼,一边想。
她走过无人的楼道,像之前几天一样,谁也没惊动。不过,就算今天惊动了,她也什么都不怕了。这幢公寓有些年头了,是偷藏在街头巷尾的筒子楼,设备老旧,一楼的楼道灯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电流声滋滋啦啦,白天还好,只是吵得人心烦,到了晚上,漆黑的夜色搭着一楼的腐潮,就像是催命的黑白无常青青白白地变着脸,只被人当做不祥的征兆。房东迷信,听说是找风水大师拿罗盘算过,这灯不换,必有血光之灾。然而不是灯的问题,是线的问题,房东又抠搜,想让租客们兑钱,来来回回扯了大半年,到现在还是老样子。
她想着,出了楼道,沿着窄街慢悠悠地走。她要去赴约,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到钟点了,可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她散步似的,踢着石子,无所谓黑泥粘上她那双白皮靴子,路过自建房门口,她冲着那只龇牙咧嘴的恶犬轻蔑地笑,嘲讽地划过它脖子上拴着的粗铁链子,链子锈迹斑斑,脏污遍布,简直同它那双凶狠浑浊的眼睛一样,它喉咙深处恶狠狠地低吼,视线紧盯着突然站住不动的她,她晃悠两下,猛地把石子踢到它身上。这石子不大,却把它吓一跳,兴许是被踢到身上知道了疼,兴许是被她眼里的仇恨吓破了胆,它狼狈地低下头,夹着尾巴向后窜,喉咙里沉闷的低吼成了细碎的呜呜咽咽,爪子扒着地,扬起来一片尘土,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可流得再多,也冲不干净眼周的糊状分泌物。——恶心。
欺软怕硬的东西。
她不留情面地骂。
欺软怕硬的东西!
她觉得心头一股郁气被冲散了,某种情绪得了发泄,浑身都得解脱,路边的电线杆子上还站着麻雀,蹦蹦跶跶,她只感到自己现在轻得能跳上去和它们一同说话,她这裹着皮的骨架好像成了人造的风筝,走路飘飘忽忽。
步履格外轻快,一路上两旁的路肩皆向她敞开,太阳跃升而上,温度攀升,一时间,连晨雾都似为她专门裂了个口子,开了条路,直奔向咖啡馆那洞开的大门。
——谁知道呢?
她想。
这种时候,她心底只有秘而不宣的、战胜的得意,压抑了多年的仇恨只如陈年的旧疮,再用刀子捅开一道口子,疼已经不是很疼,只是流出来那么些毒脓来,她闻着,失了智,只觉得甘甜。
男孩坐在咖啡馆靠窗的座位上,手边是一束郁金香。
——一束开得正盛的,早晚要枯死的郁金香。
她同他只有一条马路之隔,今时不同往日,她无需在剧院的人山人海里一张一张人脸地扫过去,大海捞针似的寻觅那副特殊的骨头,她只消抬一抬眼,就能立马锁定目标。
此时阳光已经洒了满路,浓雾散得比以往要快,北风顺着街道别别扭扭地吹过来,因着受建筑物的拘束,很有一种莽劲儿,吹到她身上,她就抖了两抖,身子晃了晃,像挨了一鞭子。此时,她才发现,今天是格外冷的。她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这口气凝成了雾,飘到路上,也可以说是烟——没准儿她身子里早就着了一场焚天的大火,这火烧了整整十年,火烧没了她的良心与耻辱感,为了灭这把火,她什么都愿意干,什么都干得出来。
一个不知是算好还是不好的消息,三天前,这把火灭了。
好比烧无可烧,房子已没了原来的式样,塌的塌,熔的熔,地上尽是些混着泥的黑烬,满场仅余颓唐的白烟,一场暴雨下去,连房架子都塌得面目全非。
她坚信,就是这些余烬填在她的皮里,而要是破开她的胸腹,她的骨头只会是烟熏火燎的焦黑,那东西黑得彻底,黑到芯子里,早没了生而为人的如玉洁白。
——她是见过一场焚天的大火的。
也许那火势不足以焚天灭地,但足够烧尽她的天了。
女人吃了痛的惨叫就回荡在这炎炎炼狱里,她站在外面抹泪流涕,嚎啕大哭,她想进去救母亲,但看着那直直窜上天丈余的火舌,看着那烟熏火燎间扭曲了视线、熔化了空气的热气,看着那吸到肺里呛得胸腔生疼的白烟,她就硬生生止了脚步,软弱无能地蹲下身来,噼啪的火星子一响,她惊恐得只知道往后退,两只手死死扒着地上的泥,土压实嵌进指甲盖,咯得她软肉生疼,可她丝毫觉察不见。
她那时只顾着盯着眼前的火海茫茫,哪里还敢动弹一下!
欺软怕硬的东西!
她那时,也是这样骂的。
从那天起,那火就燎到她身上了。
她看见了什么呢?她回忆着。
有一道身影从火场边缘滚了出来。不是母亲,是个男人。他抱着空空如也的汽油桶,似乎是没想到,火苗会窜得那样高,那样快,他慌不择路地捂着口鼻向外奔跑,时不时地向后看两眼,浑浊的双目中尽是慌张与——喜意?
她吓得在地上扑腾两下,连滚带爬地躲起来,藏在邻居家的砖头堆后面,死死捂住嘴,不让它泄出声音。
万幸,她看见了他,他却没看见她。
他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他停了很久,直到女人的尖叫没了声息。
热泪从她眼眶里扑簌簌滚出来,她再也忍不住。但她还是不敢哭出声去,只是借着噼啪的燃烧响动,轻轻地呜咽,缓缓地抽泣,在这样一个浓烟滚滚的天地,她为自己永远失去了母亲而屈辱地无声恸哭。
她发誓她要记住他一辈子。
欺软怕硬的东西!她恨恨盯着男人的背影。
这个男人走了,步伐简直像一条流着涎水的看门犬。
那么,她记了他一辈子吗?
她想着,已经走进了咖啡馆,门口的铃铛被偷窜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惊动了男孩儿,他向她这边看,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她也笑,也让肌肉尽量自然地扯动嘴角,然而眼底却没多少笑意,她冷静地沿着他的面部骨骼一寸寸地审视。
——像。太像了。
那么多年了,那个纵火犯,当然不会如他这样年轻,一定是他的家里人,一定是。
她想,她这十年的心灵折磨没有白受,不枉她十年来日思夜梦尽是那张脸,等到碰见了,她果然能从数千人组成的潮流之中一眼分辨。
她动作自然地坐到男孩儿对面,心不在焉地回应他的问候,趁着他用手机查看点单,多瞄了他几眼。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比对,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最后,再一遍又一遍地恍然自己确实没有弄错。这种固执的反复几乎称得上病态,这让她在心里嗤笑,事到如今,她竟然还在怕弄错了人,她果然,是个没骨头的,是个软骨头的。
也许是目光过于专注,男孩儿脸上,一抹不好意思的红晕悄悄蔓延。
她愣了愣。
是了,自从那天认识了他,常是这种情形。
那天在剧院,是她主动追上去攀谈的。她有目的,为了这个目的,她一分一秒都等不了,一丝一毫都耽搁不得,她甚至恨不得刚同他认识,就要冲到他家里,翻箱倒柜,细细搜查。那晚她同他闲聊,兴奋使她头脑清明、应对自如,也是那晚的路灯下,她不断地打量他的脸,男孩儿比她小几岁,她的莽撞让他耳廓发红,悄悄后退。她生怕惹得他警觉起疑,找借口同他就此分道扬镳。
路灯的光线伴着月色寒凉,男孩儿走了很远,她却一直没动,她睁着眼睛瞪向他的背影,踟蹰片刻,到底是压着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走。——她要知道他住哪儿,她必须要知道。
十年前那场大火此时在她身体里烧得正旺,焦黑的烟熏得她眼睛发酸发疼,滚烫的火舌舔舐着她的理智,而她最终在他家的必经之路上租了公寓,向单位请了长假,不分昼夜地盯着瞧,她浑身充满了力量,从来没这么不知疲倦过。她还时常同男孩保持联系。她下了决心要登堂入室,她要进他的家门,然后——
她在桌对面坐着,连自己都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眼前的男孩自以为对她十分了解,但他一定不知道,多少个夜晚,归家路上,忽明忽暗的楼道口永远藏着一个女人对他虎视眈眈,他也一定不知道,多少个清晨,上班途中,半开半闭的窗户口永远站着一个女人想要伺机而动。
男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他歉意地冲她笑笑。
她敛了敛目,低垂着眉眼,像当初在继母面前那样,乖顺得让人怜爱,又顺从到让人不适。她轻轻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男孩接起了电话。
“喂,您好!”他说。他没有避开她。
实际上,两人坐得很近。近到她能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虽然模模糊糊并不分明,但她猜得到是谁,也猜得到他们在谈什么。
男孩似乎听见了极其出人意料的坏事,电话那头的男人话音刚落,唰的一下,脸色便已然惨白,他紧紧皱起眉头,因为震惊的缘故,他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些,两片毫无血色的唇瓣颤了颤,开开合合,抿了又抿,却好长时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仿佛一下子失了声。
电话那头的男性依旧絮絮叨叨,似乎在安慰他,整整半分钟过去,他终于回过神,捂住电话听筒,朝她僵硬地笑了笑,张着嘴,勉强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字句来:“……抱歉,我……我可能——”
“你父亲死了,对吗?”她今天又一次毫无礼貌地打断了别人的话。这一次,她抬起了头,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男孩,再也没了之前逆来顺受的样子。她像变了个人,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竟然不轻不重,好似在谈天气,她不但冷静,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她真想看看啊,他是什么反应。
兴许是被这样与往常大为不同的她唬住了,男孩儿下意识地悄悄向后缩了缩,震惊地瞪大眼睛,颤着声,脱口而出诘问她:“你——你怎么会知道!”
她只是笑,并不想回答。是呀,她怎么会知道呢?男孩带她见过一次他的父亲,他父亲的地址,是男孩亲自告诉她的。她才不愿意和男孩纠结这个问题,转而说起别的:“十年前,你们家还很穷。”
“可是有一天,你父亲消失了,等他回来,就带回了一笔巨款,”她眼瞧着男孩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这些事,你当真不知道?”
男孩突然站了起来,冷着脸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她望着男孩欲盖弥彰的神情,一种名为可笑的情绪伴随着兴奋在心底蔓延开来。她要继续说下去:“我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
她逼视着他的眼睛,倾身向前,满意地看到,他眼角肌肉开始不受控地抖动,微张的唇轻轻发颤。
“因为他,你们东躲西藏,隐姓埋名,日日担惊受怕。”
“你恨他,”她一锤定音,“你想要他死。”
“滋啦——”男孩后退了一步,一只腿碰到椅子,同地面摩擦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粗粝噪音。
她垂着眼睛不去看他了。她知道她猜对了。男孩知道当年的事,甚至认识她,他或许猜到了,她是来干什么的。多迫不及待,他们才认识不到两个月,他就恨不得把他父亲的地址直接塞给她。
她再次打量着男孩绷着脸强装的镇定,觉得可惜。她尚且还希望,她猜的是假的。可原来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男孩也是个没骨头的东西。和她一样。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他不是傻子。所以他还是这样说。
“哈。”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人心难测,一念起,天堂变地狱,一念落,地狱变天堂。人是最会逃避和欺骗的动物,骗别人,骗自己,骗着骗着,自己也觉得是真的。
男孩最后看了她一眼,抿着嘴,步履匆匆地离开咖啡店。
警是她报的。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同警察打交道。当年母亲被烧死,只要稍微查一查,就知道是有人故意纵火。警察在家乡的小村落四处走访,却一无所获,那时候村里也没有监控,什么都查不着。
她记得,警察曾经登门拜访过她和父亲。父亲一问三不知,他们就希望从她这里知道点什么。因为火场附近,有她的脚印。
可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说,自己在附近玩儿,猫在角落里睡着了。无论他们问什么,她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话。那时她未成年,又因为在那里生活,留下脚印很正常,警察们就没死死咬着她。
于是,种种机缘巧合,这件纵火案硬是成了一桩悬案。
她那套说辞,当然不是她自己想的,是父亲教的。
家里出了事,父亲第一时间回来,要在全村人面前做个好丈夫。他听了她的话,惊惶地思索片刻,严厉地命令她守口如瓶,不许吐露半个字。
她真软弱啊,父亲不过是威胁了两下,她就真的如了他的意。她怕。她怕她要不是个听话的女儿,父亲真的会将她抛弃,不闻不问,任由她自生自灭。她怕自己真会被父亲逼得活不下去。于是泪水倒流回了肚子里,连同对母亲的歉疚一起。
她是后来才知道为什么父亲这样做。父亲做生意赔了本,欠了高利贷,没还,还因为口角,找人把放贷的打了一顿。放贷的不是个好东西,有仇必报,把手伸向了父亲远在家乡的妻儿。这件事一出,父亲乖觉地凑了钱。
原来,父亲也怕。
他怕那放贷的一发狠,也想要他的命,更怕她那么一说,警察一查,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外面借了贷,还害得妻子下黄泉。
她猜测,没准儿他尚且还觉得这是好事,毕竟,于他而言,当他拿到丈母娘家给的钱后,母亲就已经是个累赘了。
那么,这十年的日日夜夜,他是否和她一样呢?每到夜半三更,梦里就有一场大火,女人凄厉的惨叫穿透浓烟,打破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回荡在耳边,缠绕在周身,搅得不得安宁。
她仰起头,双手捂住眼睛,两行清泪还是顺着手掌的缝隙流淌而出,沾湿脸颊,滚落下巴。
母亲,女儿杀了那个纵火犯。
然而淋漓的鲜血依旧不能丝毫覆盖酝酿了整整十年的愧疚。
她在心里自嘲地笑。
如果真要算,她还要杀那个放贷的,甚至还要杀父亲。说到底,她也只是挑了个最软的柿子下手,以发泄郁积的怨气。
真是,欺软怕硬的东西。
她累了。她想要去自首。
——
“后来呢?”小姑娘问。
“没有后来。”我收拾着货架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摆好,又拿起扫把要扫地。
“这故事,就没个结局?”她拿了另一把扫帚,也帮我扫起来。
“……结局就是,女孩进了监狱,被判了十五年。”我回答。
“不是,”小姑娘停下不扫了,站在原地,执拗地问,“那她进了监狱之后呢?”
“死了。”
“死了?”
“对,”我望着她,“死在了监狱里。”
小姑娘听不得这话,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抽噎着小声嘟囔:“怎么能死了呢!”
我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听个故事,也能听出真情实感。她哭得泪止不住,我安慰她:“何必呢,一个故事而已。”
对啊,一个故事而已。
她还是抽抽搭搭。
我们接下来都没说话,收拾好了铺子,关灯,锁门,下班。
现在是晚上八点。我在前同事开的小超市里做服务员。
我没有回家。
裹了裹围巾,顶着寒风,我走进一条窄街,一栋公寓楼下,开着一家花店。
站在花店门口,向右看,恰好能看到另一座居民楼的阳台,其中有一户,整个阳台铺了一层厚厚的灰,隔老远都能看见它那层灰白,绿植已经枯萎得不像样子,晾衣杆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挂过衣服了。
——兴许,这户人家已经搬走很久了。
我盯着呆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推开门,走进花店。
外面冷,店里开着空调,热风吹得人晕晕乎乎,看店的女人趴在柜台上打瞌睡,见我进来,只掀起眼皮看我一眼。女人旁边坐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在做功课。
我没在乎女人的态度,走进来,随意逛了逛,挑了一支白色的郁金香。
小孩子在背书,声音亮堂堂。
“蚜虫吃青草,锈吃铁,虚伪吃灵魂。”
我结账的动作顿了顿。
蚜虫吃青草,锈吃铁。
吃灵魂的,只有虚伪吗?
虚伪……吃灵魂。
我没急着走,站在花店门口向外望,想让暖和的空气再多包裹我一会儿。对面自建房已经拆了,建了一座水泥房,门口流着涎的恶犬没了踪影,倒是拴它的铁链子和囚它的铁笼子还在。
我打算辞职回家乡,种花。
我希望,我能和母亲埋在同一片郁金香花田里。
郁金香的根茎会破开我的皮肤,堵塞我的血管,填满我的内脏,扎根进我的灵魂,它会从我残破的身躯里汲取营养,顽强生长,再在我的尸体上开出繁盛的花来。
最后,它们会连同我,一起凋谢,一起腐烂,一起枯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