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这件事,我向来只信取法乎上!
1
王三官儿的娘——林太太好风月,知情人并不多。街坊邻里都不曾风传。
西门庆从郑月儿处得知此事,是因她南来的一位恩客,将此话告诉了她。郑月儿还说,西门庆去,不光王三官儿的娘可以随了你,便连王三官儿那“如画儿一般的媳妇”还能一并到手。
郑月儿此举是为争宠,西门庆则是为报复李桂姐和王三官。言下之意是:你耍俺的女人(李桂姐),俺连同你老娘媳妇一块耍了。
“牵头”的差使,自然落到文嫂肩上。
西门庆让文嫂安排他与林太太会上一会时,文嫂哈哈大笑,问道,是谁告诉爹的?你老人家怎的晓得来?可知在清河镇,知道林太太好风月之人极少。
文嫂还说,王三官在外做人做事,名声总得顾着。故此林氏虽好这营生,却干得很隐秘。甭管去哪儿,都有许多伴当随从,径路儿来,径路儿去,那都是见得光的正经事儿。能让他人抓住把柄,褒贬她儿子的事,她向来谨慎。
华丽袍子之下,哪怕已爬满虱子,外在的光纤,依旧保持——这是她要的体面。
或许正是出于一位母亲对儿子的护犊心切,她所招徕的姘客,须得以无后顾之忧为前提。任何可能影响她贵妇声誉,波及儿子前程的,她都不予考虑。所以文嫂会说,这事她干得好不细密。这也是林氏孀居十余年来,坊间无不良风闻的原因。
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的面具,终究还是被一位南来的客人撕掉了。
2
《金瓶梅》中出现过许多媒婆,文嫂是最聪明的,简直可与水浒旧人王婆相提并论。她与林氏邻居多年,为林氏牵头可不只一回,却从不曾坏事。一句“你怎的这两日不来看看我?”足见林氏对文嫂的依赖与信任。她实在太了解林氏了,所以她在为西门庆说合时,着意将西门庆的权位、富贵、相貌、性情说得锦簇花团——
……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身边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与他为继室──只成房头、穿袍儿的,也有五六个。……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68回)
更为有趣的是,文嫂为完成此次任务,还编织了一条几乎堪称完美的逻辑链。这条链上,累坠着诸多林氏不得不与西门庆会面的理由:
--她的儿子王三官流连勾栏粉头,天天跟一帮无赖在外眠花卧柳,家里全然不顾。她要让儿子断了跟外面的往来,却苦于没有办法。西门庆是本县提刑,可帮她收拾儿子的野性儿;
--这样的西门庆,还家世模样性情样样好;
--最重要一点,西门庆这么个人,还仰慕他王家是簪缨人家,一心想要结交;
--只因之前不曾往来,不好冒冒然相交。正好趁着林氏生辰,想来拜见。
文嫂甚至还为他们“生人不便遽见”,找好了理由:只说林太太欲央浼西门庆到提刑院递状,告引诱三爹这起人,预先请他来私下商议一下,此计有何不可?
只是办事便办事好了,文嫂为何又提及西门庆“吃药养龟,惯调风情”云云,情窦已开的林氏,听文嫂方方面面地说,还能不心花怒放?
十一月十五,林太太贵诞在迩。文嫂说她四海纳贤。“四海纳贤”一词,实在太妙,也亏她想得出。“纳贤”自不必提,林氏招徕的对象,绝非一般闲杂人等。她前头姘客的南来之人身份,可不正是来自“四海”。每每看到此等让人绝倒的妙语,我都会有探寻《金瓶梅》作者到底何人的冲动。若换作自己,在炼出此词之前,不知得捻断多少胡须,斟酌多少夜晚。
古人善炼字,诚不我欺也。
文嫂又说,咱们之所以私下先请西门庆来会,是为央浼他帮忙,断了王三官与外头这些人的交往,绝了他的眠花卧柳、勾栏流连的念头,惟有如此,才“玷辱不了咱家门户”。读到此处,便觉好笑,这林太太在家中与男人厮混,又算什么?
只是你以为作者仅写到此,就会安分叙事了?
不,才不。一场极尽嘲讽的好戏,才刚开始。
3
按说林氏请西门庆到府中,是为预先商议如何去提刑院告状之事,本是光天化日下的正经事。然而,当文嫂去回禀西门庆时,却叮嘱他掌灯时分,街上人静时才去,且进的是后门,暗号相接。悄悄摸摸,鬼鬼祟祟。诡秘至极。
西门庆进入后堂,却见里面灯烛荧煌,正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颁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迎门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字,两壁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
灯烛荧煌的厅堂,庄严肃穆,影像上坐看兵书的祖先,有着如关公的气质与节操,气宇轩昂地坐在虎皮交椅上。神圣,不可侵犯。
此时正有一位贵妇——林太太,悄悄从帘里往外觑看:
“身材凛凛,一表人物,头戴白缎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 她一看便知,好一个——“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
只是她一见,便满心欢喜了。
尽管西门庆勾搭林太太的目的,是为报复李桂姐王三官,是为图谋王三官十九岁如花似玉的娘子,也是借着征服林氏,征服招宣府这样的“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之家。这样的家世,是西门庆一生无论结交多少达官显贵,家资如何丰饶,都望尘莫及的。这也一如他一贯对上流社会的向往。
征服的行动,从头天晚上就开始了。那一晚,他不单没出门胡混,还早早便歇宿在了李娇儿房中。且作者还补充道:那天晚上一宿无话,“巴不到次日,培养着精神”。
——这等重视程度,在这位“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的过往情史中,是不曾有过的。
他要赢,要赢得漂亮,要林氏伏首称奴,那王三官的漂亮妻子就指日可待了。
二人见面,冠冕堂皇的寒暄,礼敬如仪的问侯,周到且正经,好似隔离忠孝节义的敞亮厅堂。说话间,二人却是“顾盼留情”。酒过数巡,不容侵犯的地位,不得见人的秽行渐行渐近,交织纠缠,再次哄托出林太太,抑或招宣府虚伪狡饰的德行——驴粪蛋子表面光。
一场肉博结束了,西门庆赢得毫无悬念。退去贵妇光环的林氏,不再雍容,对他几尽温柔。他却表现出与以往情人相处时,从未有过的冷漠,似乎刚才身体的交欢,与己无关,甚至连旁观者的兴奋都没有。只礼节性地饮了三杯,便起身告辞。妇人再三挽留,完全无动于衷。只躬身领诺,谢扰不尽。
“谢扰不尽”,又一妙不可言的用法。作者用它来形容西门庆此时的“欲擒故纵”,再恰当不过了。即有身份上的若即若离,又礼数上的谦和敬意。
鱼儿咬饵了,他成功了。连天色也跟着屏住了呼吸——“更深夜静,但见一天霜气,万籁无声”——似乎正等着重头戏粉墨登场。
若说第二次才算他们真正战斗的话,那前一次,西门庆养精蓄锐吃春药,给林氏带去的身体上的巨大欢愉,便是他精心布下的饵。所以作者在这次西门庆“安心要鏖战这婆娘”时,用了大量描写战争的偶句,激烈且澎湃,两军对垒的厮杀,兵刃相接的铿锵,此起彼伏。而仅一墙之隔的厅堂,王家的祖先正在熊熊烛火下“观看兵书”。有此一笔,曲意讽刺悉数道尽。
尽管此前西门庆跟王六儿苟且时,作者也曾用过类似的战争意象,却因背景的巨大不同,咂摸起来,感受也天壤之别。除了征服,不见一丝温情与浪漫。
这次酣战后,这妇人的身心已被他紧紧拴缚。当西门庆提出,改日请她同三官娘子去看灯耍子时,她满口应承都去。西门庆满心欢喜。
他的目的即将达成。于是,同样是后戏,作者用了截然不同的措辞,他不再“三杯之后,告辞起身”,而是“留连痛饮”。三官娘子即将尽收囊中的喜悦,溢于言表。
也正是到了此时,林氏仿佛才意识到,也许西门庆与她欢好的目的,并不如之前所想那样单纯。
她好像隐隐觉出:西门庆征服她,不过是第一步;真正目的,是图谋她的儿媳妇。
果然,两张请贴送了来。
她贪慕西门庆的身体,贪慕西门庆给她带来的快感。这或许是她此生中,并未有过的。若不带媳妇去,会不会从今再得不到这种满足?她不知道。
媳妇去,还是不去?她应该经历过激烈反复地挣扎。
媳妇去。西门庆看到她媳妇那“灯人儿也没他那一段风流妖艳”的标致模样,她可以预见,西门庆势必会对媳妇下手。得了媳妇,会不会丢了老娘?
媳妇不去。西门庆会不会因此冷落她?她要不要用媳妇来拴缚西门庆的身与心?
媳妇年幼,不及双十年华,那样单纯、美好,还是东京六黄太尉的侄女儿,无论家世人品,都是万中挑一。而且她有她的夫君——她的儿子王三官,儿子洗心革面后,他们将来会有更好的前程,很快,她就能抱上孙子。她细细密密地干这营生,以防外人知道,不就是为了保护儿子,不让外人戳脊梁骨么?况且已有西门庆图谋潘金莲害死武大在先,清河县人尽皆知,若真被西门庆看上了,变着法儿给图谋了去,她这么做,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还害了儿子。这如何去得!
无论如何,媳妇都不能去,也不该去。无论是出于嫉妒,还是保护。她要保护她的儿子。
正月十二那日,西门府好不热闹,打铜锣鼓,宾客相接。众人都到了,只有何千户娘子、王三官母亲林太太并王三官娘子不见到。西门庆使排军、玳安、琴童儿来回催邀了两三遍,又使文嫂儿催邀。午间,招宣府一大一小两顶桥子径直来到西门府前,林太太下轿见礼请拜后,西门庆问:“怎的三官娘子不来?"
林氏只淡淡道:"小儿不在,家中没人。"——这发生在《金瓶梅》第78回。
西门庆死于第79回。至死他都没见着王三官那上画般标致的娘子,读者也因此,最终都没能如愿以偿,一睹芳容。
这个迷一般的美人,也随着林太太故事的完结,让读者陷入更深的迷惘。
这胃口,吊得人好贼。却又不得不叫人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