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似乎又梦见姑姑,尤其是梦见姑姑的死,不甚了了,反正被惊醒了。
或许是昨日刚读了傅菲写得书《饥饿的身体》中的一章《死》,从弗洛伊德有关梦的解析理论,他认为,梦最主要的意义在于,梦是梦者愿望的表达。而《死》这边文章激起的我的愿望表达,竟然只有我姑姑的死——可我生活的四十多年来,见证了身边的多少死亡,还有更多的通过听闻和阅读所见证的死亡,此刻都被过滤,只剩下姑姑的死。
或许这真是我内心愿望的表达,早就应该为姑姑写点东西了。
半夜醒来,房间四处一团漆黑,窗外微弱的路灯光,透过窗帘穿过一丝光线,惊醒后被这丝光线慢慢平复,对眼前的黑暗也不再恐惧。
父亲和姑父都曾经和我说起过,姑姑因癌症曾遭受的痛苦,尤其是在濒临死亡前的一段时间,曾经想过用电自尽。不巧被姑父发现了,姑父转述说,他当时看到姑姑刚刚拉下电灯泡,正脱灯泡,就连忙拉住,问道:
“素珍,你怎么会这样呢,如果真这样,别人会怎么说我呢?”
“老四,我难受啊!”
这是我去参加姑姑的葬礼上,姑父跟我说的。姑父没有告诉我姑姑当时痛苦的表情是怎么样的,或者是当时的声音是怎么表现的。姑父跟我说完,神态是平静的,似乎水波不惊,只是这段话的尾声有些哽咽,眼圈开始泛红。姑父在经历了一段漫长而又短暂的对一个癌症病人5年多照顾后,慎重地补充道:
“这之后,再也没见过素珍想去做这样的事了!”
姑姑以超常规的毅力挣扎着走过她的死亡之路。
姑父家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只有一条蜿蜒的小路,沿着一定的坡度曲曲折折上行,先是穿过田畈,再到一侧紧挨山坡、一侧邻靠山崖的半山上,从这边山腰翻过一段岭底,到对面半山腰上,有一栋切削山坡就地而造的楼房,还有因造新房子而拆剩下的半边瓦房,就是姑夫家。
5年多的抗癌,除了初次的大手术和仅有的几次化疗在上海,她的大部分岁月一边不忘操持家务,让作为木匠的姑父四处做活;一边都在家养病,通过跑步散步各种锻炼,还有去寻找各种道听途说的食材和中药偏方的药材,不管都难吃、都难喝,当时她太想活了,她都去吃、去喝。姑姑生前从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是从姑父的嘴里知道这一切的。
2公里外的山脚,有个乡村小诊所。后期已主要是靠这个小诊所,痛得实在受不了就来打点滴止痛维持,随着镇痛的疗效越来越短,也为了省钱,也渐渐放弃了,直到痛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身体也被折磨得疲倦了,获得片刻的歇息。
刚生病的时候,我四处联系,找到了上海九院去做的手术,恳请了一个从美国学成归来的博士主刀。手术进行了十几个小时,终于清除了这个舌根下的肿块,看到了整个头部被绷带包扎的姑姑,大家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我依然记着当时主治医生做完手术,私下里跟我说过:“手术还算顺利,但是一般来说还能活5年,如果比较顺利撑过5年,那就比较好了。”
这个话我没敢告诉姑父一家人,我只是安慰到:“美国博士做的手术,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出所料,口腔里的这个肿块,由于位置特殊,还是没有清理干净,还是复发癌变,并不断肆虐侵蚀姑姑的机体,原本健康、充满活力的姑姑,她的身体开始急剧消瘦,日渐羸弱。
父亲对这个妹妹感情很好,我对姑姑也敬爱有加。此后只要有机会,我和父亲都会在这段蜿蜒的山路上曲折上行,无惧泥泞,甚至有一次还将车侧陷在路边的水坑里,这只为了都看一眼亲爱的姑姑。
记得2012年的春节,我刚买了新车,又和父亲一家子开车去看姑姑。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如风中已近枯萎的鲜花,那干瘪的花瓣似乎随时时刻要随风而去。当时我的车刚到她家房子对面山坡上的一块平地,姑姑那颤颤巍巍的身子已然出现在那里了——我知道,姑姑电话里知道我们要来的信息,也如同往常好早就在家门口,一直眺望着沿山涧上来的这段山路,一看到山脚下上来的车,她和姑父就已经翻过岭底来到这平地上了。
看到我的新车,姑姑连忙叫到:
“老四,赶快去家里拿饼鞭炮和红布,披下红。”姑姑立马按习俗——按民间给新车放鞭炮、披红布,可以讨得红彩头,祝福今后行车顺利。稍显木讷的姑父连忙小跑到家里,越过岭底来回,抱来一大饼鞭炮,掏出火机点上,顿时噼啪作响,浓烟立飘空中。姑姑瘦削的脸上立马露出笑容,那干瘪的花瓣开始泛红,如凌寒傲雪的腊梅花瓣。
可真不凑巧,鞭炮响到一半却莫名的停了,或许是地潮,或许是鞭炮质量差。在停下来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姑姑紧张地叫道:
“老四,赶快点上!”姑父瞬间就续上了,直到鞭炮响完,姑姑的脸从鞭炮暂停那一刻凝滞了笑容,脸一直紧紧绷着。
我父亲见面时立马说道:
“素珍,要保重身体啊!什么都可以放下的,身体要紧!”
“哥,我晓得,别得没什么,就是担心懿辉没讨老婆!”姑姑的声音如叩击玉石脆响,清澈而不含糊。
“姑妈,保重身体,懿辉的事我来想想办法。”我压抑着悲伤说道。
“小锋,麻烦了!”姑姑的眼角涌出了晶莹的泪花,黯然的神色中又透露出丝笑容。
事后父亲曾多次提起这件事,有点迷信的他,总以为这是个预言,更加抓紧一切机会去看姑姑了。但是姑姑还是在姑父的陪伴下,在那偏僻的小山村,用顽强的毅力阻止自己快速滑向人生黑暗的终点,但这已经是一段不可逆的旅程,正像秋天来了那要终将衰败随风飘落的叶子一样。
而我们各自都在为姑姑的了无遗憾尽心尽力。似乎发令枪已经打响,我们都知道,在所剩的不多的时日中,虽然这会有一个最遗憾的结局,但也要画上一个让姑姑感觉圆满的句号。
首先是帮懿辉找老婆。当时他在深圳的工作已进入瓶颈期,自身努力的他,立马和我一商量,我也极力建议,他就来到了苏州开始了自己的创业之路。虽创业始艰,条件不甚成熟,但为了找老婆,先当个小老板再说,这样总方便找老婆点。
甚至在来苏州的当年,快近年关他还没有找到老婆,我们闲聊中提到了当时存在的因逼婚而租个女孩子当老婆给爸妈看的新闻,懿辉也提议是否一试。而我爸妈当时对懿辉也是逮着机会就千叮咛万嘱咐。
其次姑父开始了造墓。姑父常对我们说,开始时,姑姑是极力阻止的,说这个破费,懿辉还没有讨老婆,要花钱的。姑父则认为他和姑姑几十年的感情,再花钱也要做的。姑父也说,自己死后还想同姑姑陪伴长眠地下。
直到懿辉找到了老婆,办理了嫁娶酒席。姑父才在姑姑的首肯下,开始了细心的选墓址。姑父选取了山脚下一处地,背靠山坡、紧挨水田,流水潺潺、芳草茵茵,青山为枕、绿地为床。姑父说,造前,姑姑看过之后很满意才开始;造的时候,姑父一手参与并监造,姑姑甚至拖着病体一个人也去看看。
所幸的是,姑姑生前明确表示自己所盼的,还有被细心的姑父挖掘出来所盼的,都被完成了。
记得在懿辉结婚办喜宴的日子,单薄瘦弱的姑姑,始终脸挂笑容在众多的宾客中穿梭忙碌,用原本因口腔手术导致的口齿不清的声音不停问候道谢。我一见到她,就忙说:“这么多人帮忙,你就歇歇,照顾好身体。”姑姑连声说道:“不累不累,高兴!”
姑父说,坟墓造好的日子,姑姑做了她的拿手好吃,让帮忙干活的好好吃了顿。造好坟墓后,我第一次去看姑姑。姑姑一见面,就拉着我用手指了指坟墓所在的方向,干涩的脸庞经流露出一丝绯红亮色,腼腆地对我说:“老四在懿辉没讨老婆前,就说要造的,我肯定不同意的。现在好了。懿辉讨了老婆,我就同意了。”
顿了一下补充道:“老四还年轻,我原本就不同意造双人合墓,拗不过他啊。”听到这,我内心掀起了阵阵涟漪,百感交集。
我听到好多人说,姑姑姑父大概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自由恋爱的。这在我家以及姑父家的小山村里,在当时还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比较闭塞的小山村,他们的爱情就是个神话,被两地的村民所津津乐道。
当时父亲入赘的家刚好要造新瓦房请木匠,姑父作为学徒来到这个家,而姑姑跟着伯父一家还寄居在离这100多米的邻居家里。我常想,这个不善言辞且腼腆的姑父,当时是怎么鼓起勇气去追求青春活泼的姑姑的,或者还是热情大方的姑姑倒追姑父吧。而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对我来说是个谜,因为常见他们的相濡以沫,所以我从没有生过半点探究的心理,从来没有亲自问过他们中任何一个——岁月静好,山村里难见的属于他们的美好故事就应该被尘封起来,也只有他们之间才配有独享的资格,除非他们愿意同我们分享。
病逝前几个月,早已卧床不起,瘦的皮包骨,说话有气无力。记得我去看她,她用游丝般的声音对我说:
“小锋,你又里呗(土话,来了的意思)。”
“姑姑,你弗佬哇事呗(不要讲话),多休息。”我故作镇定,心却像被挖去一样的痛。
“姑姑没什么事,没什么遗憾了,就是有时候痛的难过。”姑姑强作笑颜,轻轻地说道。
姑姑小时候命苦,2、3岁时母亲就死掉了,跟着自己病弱的父亲,还有比自己稍微年长的2、3个哥哥一起困顿生活,甚至因所谓的成分问题一直寄居在别人家。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社会动荡不安,生活困顿不说,就常因所谓的成分问题而被人欺负。姑姑常常跟我回忆有关这段岁月的,却只用这么一段趣事。姑姑是这样说的:
当时上小学,其实那时候社会上已经没有什么成分概念了。但学校里还有个淘气的男孩子,时不时逮住机会就骂我:“地主婆、地主婆!”我被骂的心里很难过,常常暗自哭鼻子。而当时爸爸不管事的,平时还一直劝我们不要在外面惹事。所以我没有同爸爸说。后来二个哥哥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就帮我想了一个法子。就是等快到学校门口,等那个男孩子开始骂,我就上前猛推,将他推倒,就赶紧跑,而我那二个哥哥就躲在校门背后,一等我跑进学校,截住那追的男孩子,大叫道:“光天化日,还敢调戏女孩子。”用准备好的竹枝狠狠地抽打了这个男孩子。从此这个男孩子再也不敢骂我欺负我了。
每当想起这个故事,姑姑爽朗的笑声又在我耳边想起来了。
姑姑一生勤劳。姑父是木匠,靠上门干活挣钱。而姑姑除了独自操持家务、照顾3个小孩的日常起居,还有照顾田地山塘,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清晰记得,辣椒、桔子上市,姑姑先走十几里山路到集镇上去卖掉,再从集镇走个3里地到我家,我家有时都还没有吃早餐。到我家,总是笑嘻嘻同我们大家讲到,今天又挣了多少钱,小孩的读书钱有着落什么的。虽然生了重病,姑姑生前建了二次房,一次是四品瓦房,一次是四层楼房。送了二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学业,并送大儿子去北京当兵,为他们操持好了婚事,身前还拖着病体照顾好几个孙子、孙女和外甥子、外甥女。
姑姑一生孝顺。姑姑嫁到更加偏僻的山村,父亲常常担心。清晰记得,父亲不知道有多少次当着姑姑的面叮嘱过,要孝顺好公婆。姑姑总是点头称道:小哥,放心吧,不会给你丢脸的。父亲多少次在饭桌上向姑父及其他的家人求问过,都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可父亲下一次见面还是有同样的问题出现,还是要得到姑父家人肯定的回答才作罢。姑姑的公婆,对于我们一家甚为敬重,我们家的大小喜丧事势必亲临,而每年正月的拜年对我们也甚为热情,一直对我父亲说:素珍,人真得不错。
姑姑一生真诚。童年里去姑姑家永远是段美好的回忆。姑姑正月里总是将最好的鸡鸭鱼肉全端上桌,而平日里的造访也绝不造次,肯定一进门就有满满一碗蒸蛋或者鸡蛋面条,而山里的柚子、桔子总是珍藏好等我们上门吃,甚至送到我家里来。逢到节日,要么自己,要么叫姑父或或者表弟、表妹,最早到我们家来送节、礼物满满当当。
姑姑,愿天堂里没有病痛,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