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怎么开始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时我12岁,住在一个阳光浓烈又多雨的南方小镇。”昏暗的屋子里,一个面容素净温婉的女子坐在床上,她用细细的声音开始将她的一生托付给浮生馆。
1.失去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
那时我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妈妈,她有一家非常漂亮的裁缝店,有一双带有美丽魔法的手,小镇里一半的年轻女孩都穿着妈妈做的衣服。她是我的世界里至高无上的女王,也是爸爸脚边温顺的猫。爸爸每天西装革履地去上班,他就像他的衣服一样,沉默内敛。我有一个温文尔雅的独居的邻居兼班主任安老师。
我很享受这样的平静的日子,可生活却由不得我。那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一天。可是回到家我却清楚地感觉到家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只是我不敢开口问,就随时光静默着。
爸爸不再去上班了,总是穿着不同的白衬衫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每天除了看书,喝茶,和偶尔来家里做客的安老师下棋之外,爸爸几乎不怎么动。妈妈的裁缝店也不开门了,在家里把爸爸当成小孩子一样照顾着,陪伴着。阳光穿过我和爸爸一起种的桂花树,细碎的阳光落在宝宝肩膀上,让他看起来是那么苍白,那么好看,那么脆弱。
我的成绩一直不好不坏,对于在课上走神被老师叫起来读课文,我是很无奈的。好像那一段时间,我经常因为走神被各科老师叫起来。午休的时候,我一个人在空旷的草地里静静地坐着,闭着眼想象爸爸静坐的感受,仿佛这样我能离他近一点。我喜欢正午12点的阳光,空旷汹涌,不留余地。不知过了多久,阳光照得我全身暖烘烘的,整个人晕乎乎的,沉醉在阳光里有些飘飘然。一片阴影覆盖下来,负手而立的安老师刚好挡住了整颗太阳,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把温热的手放在我的头顶说:“小朋友。”声音里是无限的担忧。安老师是爸爸最好的朋友,他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忽然有好多的委屈和疑问一下子堵在胸口,可是却开不了口,只会呆呆地哭。
数学老师拿着大圆规在黑板上转来转去时,安老师走进教室把我从知识的海洋里带到我家。屋里来了好多邻居,穿过一排怜惜的眼光。爸爸安静地躺在床上,就像在天地之间失去了重心,温度在他身体里一点一点流失,时间在一秒一秒带走他。一瞬间,我在这人群里无依无靠,顺着空气无止境地漂流,却又被封在这个闭合的空间里。
整整一个星期后我才从这种氛围里逃出来,放学路上,我一个人走着。一个星期不见,同学们都很自然地忽略了我,仿佛她们从来不认识我一样。一个人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天地的辽阔之中,怪不得总觉得空荡荡的,原来是身边没有人啊。一个人迷迷糊糊地胡乱想着,恍然抬起头,看到和我并排而走的安老师,我停下来,看着他,他也停了下来。
人生里某些时刻里的天长与地久,需要慎重地去回想。时隔20年,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离开眼前的一切,我仿佛站在那一年相对而立的我和安老师身旁。空荡的天地之间充斥着阳光,午后的阳光让整个天地映在一片暖色的光晕里,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他,脑海里全是那天阴沉沉的葬礼,眼前这太阳般的温暖让她忍不住想要往前跑,去拥抱这样的温暖。夕阳从她身后覆盖过来,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他身后投下一片阴影。肆意的秋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他微笑着蹲在她面前,抬起白净瘦长的手帮她把头发拨整齐。他缓缓开口:“小朋友,”停顿了良久,他接着说:“回家的路上要注意安全。”至今我都不知道他这句话漫长的停顿里有什么。说完他拉着她的手,沉默前行。小镇的秋天是很美的,细长小路的两旁长满了和12岁的我一样高的杂草,路上静得只听得到她的呼吸声,小路前方的拐弯处有一棵四季常绿的大树,叶子在欢愉地上下翻滚着。我跟着他们一路向前,一个12岁的我在我身后渐渐清晰,她在这条路上幸福地笑着,来来去去走着。只是总走不出这条路。
打开门,空气慢慢流动,家里静极了,静得好像连呼吸都消失了。安老师慌忙冲了进去,冲到厨房,冲到卧室,冲到窗前,打开窗户。妈妈抱着一个漂亮的白瓷罐子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我知道罐子里装的是爸爸。
2.得到之后就没有可以得到
那实在是一段太过混沌的时光,安老师帮我料理了一切,爸爸和妈妈是私奔到这里的,她们不在了,没人知道我的家在哪儿。我稀里糊涂地住到了安老师家,安老师的前妻把他女儿带走了,安老师让我住在他女儿的房间。
失去和得到都是那么的清晰明确。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为爸爸妈妈团聚感到开心,好像我们没有分开,常常在梦和现实里纠缠不清。安老师总是在他有限的时间里带我到处走,教我练字,让我学着听风望月,让我在理花画,让我没有时间留在过去。
天高地广,那个暖和的秋季在在记忆中格外的干净透明,像秋水微澜,像日光倾城。每天上学的路上,我都和安老师一起静静地走着,一步步所有堆积的东西都随着脚步,散入地下未知的暗河之中。我想起小时候爸爸妈妈外出就把我长久地托给安老师管,他那时还没有妻子和女儿,总是牵着我在小镇里到处走,我们一人一颗棒棒糖可以玩一整个下午,最后总是他抱睡着的我回家。安老师的妻子和女儿不要他,我的爸爸妈妈不要我,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想我可以就这样在他身旁,不言不语,终此一生。
3.上天让我们得到不过是让我们有失去的资格。
四年,每天和安老师呼吸一样的空气,共享一栋房子,一本书,两人的生命历程里越来越多对方的痕迹。像梦一样,常常希望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就这样直到生命终结,又害怕这样的贪心会招来惩罚。
16岁那年冬天,从来不喝酒的安老师却喝醉了回来,我一路跌跌撞撞扶老师到他的床上,他白净的脸上带着醉意朦胧的红,微微睁开的双眼里荡漾着无限的柔波,领带被他扯得松松垮垮的。他轻抚着我的脸含糊不清地说:“小姑娘,你长大了,要离开我了是不是,要和一个男孩子去没有我的地方吗? ”不知为何,安老师的话让我晕头转向,仿佛坠入云端,我来不及思考话里的意思。
当我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触碰到李老师时,那一刻才知道原来爱是一件如此惊心动魄的事。若不是爱,谁又能知道身体里所有细胞为一个人一齐跳跃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世间万物消失殆尽又重归其位,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条缝,灰暗狭小的门缝里是安奶奶阴沉的脸,以及她眼里不知所措的警告,她手里还提着她从乡下带来的地瓜。
安奶奶走后,我收拾好行李,穿上安老师送我的黑色牛角扣大衣,在雪夜里离开了。
一个人走的路,我一刻不停往前走,不能回头,不能有一点点回头的念头,我的身后存在的是我拿不走的,我要走得远远的。
那年我16岁,一边打工一边走,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漂流,不知何去地漂流,像这个世界里多余的、无人问津的流放者。
我不过是爱了一个人。却要走很远很远,让距离断了我的念想 帮我控制灵魂里强烈的依附感。
偶然间听到安老师得了癌症时,我这么多年来模糊混沌的内心却忽然清晰明朗了,心里只觉得还好还好,还来得及,他还在呼吸,我还能回来。
重逢那天阳光很好,好得这具身体开始苏醒,每个细胞开始感知着喜悦和泪水,他坐在公园里的桃花树下,穿着单薄的衬衫,专注的看着开得灿烂的桃花,他轻轻皱眉咳嗽了一下,把安静的空气划破一个口子,桃花簌簌地落下,他像寂静稀疏的山林,那样的平和幽远,无端惹雪飘落。
难得这样一个恰好的春天,阳光暖得举世无双,分毫不差。我走得很慢,生怕惊扰到他。他转过头,看着我,一秒,二秒,三秒。他说:“我的小朋友,是你啊!”
顷刻间所有的情感、情绪,大脑里、心脏里、灵魂里,所有一切可触碰的,不可触碰的,所有可认知的,不可认知的感情,像被幽困的野兽,一下子冲出禁锢。一直埋怨的分离,执迷的无助,听说的死别,混入呼吸的想念,逃不开的孤独,一下子都散了,我还是他的小朋友,我没有犯错。最后,我只记得我伏在他膝盖上哭着清空身体里赘余多年的黑暗时,他温柔地拂去落在我肩头的桃花,把温热的手放在我背上轻轻拍着。
风摇云动。故人远走。
4.生死难休意难平
收集完她的记忆,我睁开眼看到她的头发竟然在回忆里一下全白了,让我想起她独自离开的那晚下的雪。
安老师葬礼的那天下午她在安老师的床上吞了许多安眠药,一路随他而去。
她要求我替她保管记忆,在她下一世还给她,这样下一世她就可以找到她的爱人,弥补这一世的遗憾。
我把这个女人的记忆放在我的手镯里,手镯是晶莹的粉色,主桃花。带回浮生馆,师父把它放在了院子里的桃花树上,这课树上挂了太多这样意念深重的记忆,也不知它能不能承受。但愿下次见她时,她能如愿。
向师父说明这个女人保管记忆的诉求,师父给了我和顾这一人一狗同样的糖葫芦,顾是只吃肉的狗,就把糖葫芦都给我了,唉!这一树记忆的主人都不懂得糖葫芦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