ㅤㅤ诗词的目的是什么?
ㅤㅤ我们总是以“诗词的民族”自居,可我们的时代从来不是一个诗词的时代。手握动车票,故乡的梅花何时开放似乎并不那么重要;微信聊天框里,一条来自外地的信息从来难以让人惊奇;城市的灯光之下,就连那一轮明月的圆缺,也成了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们已经知道,林间呜咽的风,只是热力作用下流动的空气,恰好应树梢阻隔而振动发声;
ㅤㅤ我们已经知道,天边的云和梅枝上的雪,只是水的三态变化,它们本没有什么不同;
ㅤㅤ我们已经知道,排列在夜空的星星,只是无比遥远的存在,光年为单位的距离上,它们无法产生任何联系;
ㅤㅤ我们已经知道,每一个节日,都只是地球运转轨道上的一点,它们早已经过四十五亿次的重演;
ㅤㅤ我们已经知道,每一样被在意的事物,甚至我们自己,都只是冰冷规律的具现,一切的一切,从没有什么特殊……
ㅤㅤ时代的步履太匆忙了,人类创造着新世界,同时也在消解着原来的世界。
ㅤㅤ如果天涯海角被拉近为咫尺,那么遥寄相思是否还有价值?
ㅤㅤ如果风花雪月都被解释概括,那么造化神秀是否还值得歌咏?
ㅤㅤ如果喜怒哀乐都足以被解释,那么抒情言志是否还能打动人心?
ㅤㅤ因此有人说:并非我们抛弃了诗词,是诗词抛弃了我们。
ㅤㅤ时间的长河的确太宽广了,但我还能依稀看到,河的上游,确实有无数闪动的身影。
ㅤㅤ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ㅤ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ㅤㅤ我看到一抹青荇,漂到我的面前,在清波中摇晃,未及俯身拾捡,边顺水远去。
ㅤㅤ然后
ㅤㅤ朝搴阰之木兰兮……青青河畔草……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暮霭沉沉楚天阔……满船清梦压星河……夜深千帐灯……
ㅤㅤ终于汇成一区至今仍在回荡的交响乐。
ㅤㅤ原来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曾在各自的生活里或笑或醉,于我们并无二致。
ㅤㅤ光芒透过文字的孔隙,折映出另一个世界。
ㅤㅤ彼处,他自田间归来,肩上挑着锄头和夕阳。
ㅤㅤ彼处,他在高楼上俯瞰秋水长天,顿时运笔如飞。
ㅤㅤ彼处,他正一袭白衣,在山花间自斟自饮,酒壶里有明月与山川。
ㅤㅤ彼处,他在倚靠着墙壁叹息,白发被八月高飏的秋风吹散。
ㅤㅤ彼处,她乘着一叶小舟,轻轻划入荷花丛的深处,忽然间鸥鹭惊飞。
ㅤㅤ彼处,他伫立在亭下,望着雪后纯白无边的湖山,身畔有人煮酒对酌。
ㅤㅤ……
ㅤㅤ而后,他、他、她……他们走向我,停驻在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前。“这不正是诗词吗?”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窗外,城市正泛起黄昏,高楼间的灯光,正一一亮起。
ㅤㅤ大月钟盘挂,时作发条鸣。
是啊,我们照在同一轮月光之下,用同样的眼睛凝望同一片土地,诗词又怎会离我们远去呢?
ㅤㅤ青年等候的站台,地铁穿梭如影,短暂停留的提示音,仿佛仍是曾经同游时的声音。
ㅤㅤ情人分别的街道,缓升的香烟被晚风吹散,相背而行的两人各自成了失群的候鸟。
ㅤㅤ几经更名的校园,行人与少年隔着围栏,相对而立却默默无言,像是遇见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ㅤㅤ承载童年的厂房,中年人重游时,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声气,故人匆匆,故物却守候在愿处诉说回忆……
ㅤㅤ这不正是诗词吗?我们的生活早已不是曾经的“酒阑棋罢,堕珥遗簪”,但生活中的我们,却仍会大笑,仍会恸哭,一如千年之前。
ㅤㅤ是啊,我们仍如亘古以前的先民们,稚拙却虔诚地发出第一个音节,刻下第一个字符,渴望着异代的共鸣,渴望在身躯腐朽之后,有人能从只字片语中,找到我们曾经存在的痕迹。
ㅤㅤ有无数次想要提起,却欲言又止的“文以载道”,终于从口中念出。我们看上去仍是城市里行色匆匆,冷漠疏离的空心者,但至少在这一刻,我们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归往何方。
ㅤㅤ在这一刻,我们不能让运转轰鸣的城市停下脚步,却足以在它的轨迹里为自己找到一片宁静;我们不能左右命运行进的钢轨,却足以在道路两旁寻得一处停歇的美景。
ㅤㅤ好在有诗词,我们还记得寻常流动的风声,自然转化的雨雪,相隔邈远的星辰,因寄托了情感而不同;我们还记得,经历过无数遍的节日,至今因为思念与期待而值得珍重;我们还记得,所有本无特殊之处可言的事物,都因其自身而特殊。
ㅤㅤ好在有诗词,我们还记得相隔从来不只有空间距离,还记得风花雪月从来不只是规律无情,还记得喜怒哀乐从来不能简单概述。
ㅤㅤ好在有诗词,我们还能读懂那一声叹息,一抹背影,一时无言。
ㅤㅤ好在有诗词,我们还记得生有忠奸善恶之分,死有泰山鸿毛之别。
ㅤㅤ好在有诗词,我们还记得同一片天地下的众生,也有着不同的悲欢。
ㅤㅤ好在有诗词,我们还记得一切虚妄之间,总有些东西高于其他。
ㅤㅤ好在有诗词,让我们放下笔时,也能勇于拿起剑。去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ㅤㅤ并且知道,为何执剑,为谁执剑,最终为何又要放下剑,把它铸成犁。
ㅤㅤ又或者,让我们安心做一个百代光阴里,最平凡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