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有整整十二年未曾见面了,毕业也已经十五年了。曾经的那些日子,不知为何竟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清晰起来。有人说,怀旧是一个人老去的标志。也许是这样吧。
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想」字,毕业之后的信件里我有一次叫她「想儿」,她回信说又感动又喜欢。于是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这样叫她,事实上从知道她的名字,从我们成为舍友开始,我在心里就一直这样叫她,可是为一种莫名其妙的羞涩感控制,内向禁忌了我的口,我一直只在信件里这样叫她。
我们相识在师范开学第一天。我去的时候先认识了贴在床铺上的她的名字,惊讶于这不俗气的「想」字,和她的姓放在一起,更加诗意。她的名字和这个城市一样,在一个来自闭塞小村里的女孩心里,交织出一片新奇而灿烂的景象。那真是令人向往啊。可惜她是这样珊珊来迟,我越是想看看她,她却直到上晚自习了才出现。
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是谁。我发现了一个女孩,她穿着彩色细条纹的上衣,白色直筒牛仔裤。两鬓梳着俏皮的麻花辫子,脑后的头发柔顺的披在肩上,沉静美丽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转过脸的刹那有白兔一般惊惶的表情,随即就是笃定的目光。那时来自农村的女孩大都自卑而沉默,来自城市的女孩自信而聒噪,而她不属于这两个阵营,或者她兼有两个阵营里美好的一部分,城市女孩的自信,和农村女孩的纯真善良。如果我是一个男孩的话,那我一定是对她一见钟情了。
晚自习时辅导员安排座位,我们在走廊里大致按身高排了一下队,辅导员指了一下座位就转身去叫其他同学,我没有走去辅导员指的位置,径直走向了她身旁那个空着的座位。我不美,可是对美有天然的向往,我不怕别人的比较,执拗的坐在她身边。我发呆一样看着她好看的侧影,好久才想起问她的名字。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是这样神奇的命运啊,她就是那个动人的名字的主人。
我们做了三年的舍友,同桌,死党。一起吃饭,打水,走路。同进同出。我帮许多男生传过纸条给她,分享过她青春岁月里的爱恋与被恋。作为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她应该获得这些喜欢,甚至我们偷偷喜欢着同一个男孩的时候,我也觉得,那个男孩如果正好喜欢她,该多好啊。事实上也是如此。
她的父亲在电台工作,母亲是高中教师。都非常和蔼。而我来自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一个重男轻女的家族里的女孩,被忽视和被歧视的对象。我像那个被嫌弃的松子一样笨拙的讨好大人却总是适得其反,我浑身布满了没有被疼爱过导致的坑坑洞洞,等着一个人来填满。而她,很不巧的被我选中,承担起这个不属于她的责任。这对她,是不是不公平?
是的。然而在那时,我只是自私的觉得我应该被爱被理解。那时我经常对她说起我父母对我怎么不好,他们怎么打骂我,怎么反对我上学,我求学多么不容易,希望她安慰我,可是她只是听着,没有附和我。很多次她都是这样,我想,她不理解我。
很久之后,我还在把我的种种选择归咎于少年的境遇,直到一个人对我说「你是个成年人了,应该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任。」我才如醍醐灌顶,忽然觉得像一场大梦,我从未真实的面对过自己,接纳过自己。我随波逐流的生活,漫不经心的选择,是因为我从来,都把过得不好的原因推给别人,唯独放过自己。经历了很多,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了她对于我的意义,她其实用她所能给的一切,给了我对于美好生活的,以及温暖关系的启蒙。
她带我去她的家里,在她温馨的家里,粉色的小床上睡到第二天上午,她的爸爸在客厅里吹着口哨,是邓丽君的一首曲子,具体哪首不记得了。晚上她剪脚趾甲,我也剪了,她把我手里剪下的趾甲放到自己的手里拿走。我不知道换了别人会怎么想,我妈对我都是嫌弃的表情,而她没有。她的妈妈称呼她的女儿一样称呼我的大名,像对待家里人一样自然。她的爸爸总是鼓励我,因为她把我写的东西都拿给她爸爸看,她说爸爸让你继续写。毕业以后,好几年过去,还这样对我说。可我真是汗颜。
我曾经以为,我会和那些和我聊文学,聊诗,聊我们能聊的一切,聊得来的人更亲近。我会把那些安慰我的人引为知己。可是,很多年过去,我忘记了那些星光下的夜谈,忘记了那些听上去很动人的句子,它们又和过去的时光重叠在一起,变成我看不清的一片片泡影。我发现了言辞的无力,很多时候,要在没有爱和同情的时候,用它来表达爱,表达安慰,表达种种并不存在的东西。
而我却记得这样一个晚上。那天,她发烧了,晚自习我请假陪她在宿舍,下起雪来了。她没有吃晚饭。我去给她买饭,临走时她叫我穿上她的羽绒服。那是我第一次穿羽绒服。我都是穿着十块钱一件的毛衣过冬。她的羽绒服里外都是很柔软的布料,非常暖和,在雪地里我走着,走的很慢,我感觉着羽绒服的温度,我用手摸着它,心里涌上幸福的感觉。她并没有送我东西的习惯,也许是我的某种清高的意思,她可能怕我会多想。可是只要可能,她会和我分享她的好东西,衣服,一支好用的毛笔,音质绝佳的随身听。
毕业后的几年,我给她写过很多信,写初秋的风景和夜里的虫鸣,写吃桃酥点心配上玉米粥的滋味,写大雨到来之际抢收粮食的惊险。我总是自说自话的描述自己的生活。那时的写,事实上是一种索求,一种对于认可的索求。
我结婚的时候给她写过一封信,只写着「想儿,我要结婚了」几个字。寄出信不几天我就去找她了,我想找她分享我的快乐,只写信是不足够的。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又是高兴又是忧虑,但她不说出来。还是她爸爸说,她一看到你的信就哭了,她担心你家里人,给你找了一个你不爱的人,她担心你是不情愿的结婚。我一听鼻子就酸了。我对她说,我是急着来找你当面说才没有写很多。我很好,真的。
随后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们没有听她爸爸安排的出去吃饭,而在家里煮的泡面。她切了卷心菜和香菇,放了两个蛋。她给我盛面条,盛的很满了还在盛,我说「别盛了,别盛了,再盛就盛不下鸡蛋了」她噗嗤笑了,她说,「咦,你以前不会这么说话的,这是不是他的风格呀」,她有如释重负的神情。她觉得能让我变得会开玩笑的那个人一定会带给我幸福。
是的,我以前连玩笑都不会开。笑容里总是带着忧愁。我想,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有多累啊,可是她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或者不理我。下午出去一起逛街的时候路过石头记,她挑选了一副漂亮的耳环送给我。那耳环我现在还留着。
我常常回忆起我们的相识,我遇到了最美好的人,却因为自己种种不足使这段时光变得不美好了。我在黑暗里待的太久,对于善意总是不知如何接受。有一次集体出游,付了车钱和门票钱,我所剩无几。中午吃饭的时候,连买一碗饭的钱也没有了,这时她把她的面条分了一半给我。当着很多同学,我的脸色非常难看,生气的说了句不吃,扔下一脸错愕的她,走到没人的地方去自怨自艾了。
我当时让她下不来台,可她有什么错呢。我被穷困折磨得,变了形的自尊心。她不应该承受我带来的这些难堪。以当时的年龄,我和她都根本无法触碰我内心的伤口,没有能力去处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而一直沉默。
刚刚毕业那几年我们还经常写信,但因为分隔两地,离得比较远,各有自己的生活了。她在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感谢她的好闺蜜,她找到了和她一样的人,在朋友圈里经常看到她们非常和谐的逛街购物吃美食,那才是她该拥有的。
我多想还能重新回去,再和她做一次好朋友,我一定会比当时好得多了,自然得多了。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和所有的不幸握手言和,也接纳了不完美的自己。我多想赔给她那一段本应更快乐的时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