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蒋勋先生在《说宋词》里,说感到有一种宿命,注定要让一个文人亡一次国,他才会写出分量那么重的句子。
这么想来,似乎连时空也跟着作美,让一个人的生命霎那间灿烂,又倏忽归于平静,只为我们一千多年后读到这么美的句子。苍天不仁。
唐朝的繁华覆灭了,宋朝还没来得及呈上它的另一份精彩,五代十国这个杂乱纷呈的年代,夹着尾巴溜了进来。
李白杜甫的辉煌,再不可复制。士大夫阶层越来越曲高和寡。民间却也自有自己的一股风流,虽无士大夫那般文高八斗,也别有一番小家碧玉的风情。
五代十国间,定都南京的南唐,第三位皇帝李煜,在这个时候,遇到了民间这股风流,也就是词。
李煜把一种东西带到了民间词里,那就是意境。原来只是贩夫走卒口中传唱的流行歌曲,变成了士大夫阶层可以用来纾解生命情怀的一种工具。王国维评李煜:把“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
李煜词之美,美得让人心颤。难以想象,这是个皇帝。一个皇帝能写出这么美的句子,大概,这个皇帝当得不怎么样吧。
当皇帝期间,他会写“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在皇宫里享受自然之趣,人生轻松畅快。被掳后,他再写不出这么轻松的句子,他的笔下有恨,有惘,有伤,他写: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读到“垂泪对宫娥”,就像我读到《诗经》里的“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燬,父母孔迩”时一般的心情,真实情感总是能给人带来心灵的冲击:王室虽然有急难,但是我的父母也需要照顾啊!
李煜在国家灭亡、王族被虏时,面对旧时宫女,“垂泪对宫娥”,被掳到北方后,更多的时候也是在追忆似水年华,缺少家国抱负,却有女儿般的细腻柔肠。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写的是家国恨,我们可以读出各种味道来。失恋时,我看到的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生病时,“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生命无常,“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所谓诗无达诂。
李煜这首词,让我想到了晚唐诗人李商隐的“未抵青袍送玉珂”。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人生有那么多不如意,那么多苦,可是这些苦,都不如“青袍送玉珂”(低级官员送高级官员)。
人要面对命运的安排、不情愿的位置、意料之外的变故,所有这些都和诗人内心构想的世界相差太远。诗人丰富的内心,在现实世界里找不到表达出口,和现实世界里发生碰撞、不适应,在诗人内心造成纠结、痛苦,也产生了我们喜闻乐见的一首首诗词。
要说人生变故,谁还能比南唐后主李煜?诗词有这样一个好处,记录下个人生命里的一个个瞬间,让我们知道,人生苦,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自己那点事,在历史绵长延展中,根本不算什么。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这是李煜在国家灭亡、被掳到北地之后所做的词《望江南》。
到了“花月正春风”,戛然而止。只见一片花团锦簇,春风正好,不见作者的无限惆怅,任读者自由想象。
或言之,花月之好,正衬托出作者当下窘迫,无需交代,全在不言中。
诗词的魔力即在此,语言很简单,没一句不懂,感情全部浓缩进去了。
我读起来,像在描写青春。青春在回忆里是最美的。没有人正当青春时,会说“我正处在最美的时候”。可年岁渐长后,回忆里,还似少时人懵懂,不知前途不知畏,年岁正当冲。
那些青春时期的小懵懂,隐约残存的那么一点东西,面对商业社会的闪烁迷离,真是没个去处。正是李煜所说: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何止青春。我们的每一天,都是当下最年轻的一天。每一天过去后,都正如李煜所写“别时容易见时难”。洗手洗盘时,挤车忙碌时,与家人同事争执时,时间就过去了。
中国人的诗词哲学意味颇浓。往往初读时没反应过来,再一品,豁然开朗,也瞬间坠入一片寂静。
何止当下。整个生命,都会迅速翻转过去。“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再过几十年,地球上又换一拨人忙忙碌碌。这短暂生命里的贪欢,究竟是梦一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