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硝烟中寻找母校,这和在战火中寻找医院一样艰难。医院是注重治疗外伤的地方,而母校是注重治疗内伤的地方。由于战争的原因,贺敬之没能在兖州简师完成学业。这是他的一块心病,像是一块石头,暂时性地压住了一颗种子的文学力量。这次,贺敬之打开心结之门,准备振翅南飞。四个小伙伴,成了他的侍卫。五位少年,在祖国的大地上,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他们准备直奔湖北,因为那时兖州简师早已并入国立湖北中学了。
长途跋涉,靠两条泥腿子前进,这肯定不是什么好的方向盘,注定成不了大气候。贺敬之和其他四个小伙伴准备乘坐火车。台儿庄是没有火车站的,最近的火车站在贾汪。他们出了台儿庄,进入贾汪,也就意味着出了山东省,进入江苏地界。车站内站满和坐满了等车的难民。他们手里捏着的是苟且的生活,眼里装着的却是诗和远方的田野。贺敬之的手里握着五块钱,那是父亲的重大希望,家里的全部积蓄。人小鬼大的五个少年,把头凑在一起,说起了悄悄话。无外乎是安全和钱的话题。谁的块头儿最大,钱就放在谁的身上。这样,他们心里才踏实。通过海选和毛遂自荐的方式,陈德秀最终成了他们信得过的储蓄银行。
火车“嘟嘟嘟”地从远方驶来,那声势比机关枪还要猛烈。几个少年你推我两把,我拉你一把。就这样,他们爬到了火车的车顶上。报数:“一二三四五。”一个都不多,一个也不少,此时我不由得想起了一首儿歌:“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到,发现小松鼠。松鼠有几只?让我数一数。数去又数来,一二三四五。”这五个生龙活虎的少年,他们在火车上上蹦下跳的身影,不正像可爱的小松鼠吗?
沉重的火车载着沉重的难民,在忧郁的鸣笛声中,向着白云和蓝天的深处驶去。车窗外的景色,除了凄凉,就是荒芜。祖国母亲正在受难,家中母亲正在吃苦。中华儿女满脸伤心,连创可贴也一时迷茫,竟然不知道如何包扎流泪的伤口。
到了徐州站,肚子开始像那和平鸽,“咕咕咕”地大叫起来。火车要在这里“吃饭”,我们何不下去找点东西吃呢?在难民收容所里,贺敬之等人排队,每人领到了一个花卷儿。说是花卷儿,其实只不过是杂粮馒头。玉米面和小麦面的混合物,里面却没有葱花、油盐和花椒面的身影。在逃难中能够吃到这样的美味,其实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到了河南漂河附近的时候,夜幕降临,一些劫匪开始持刀爬上火车,趁火打劫:“把钱和行李交出来!”这种情形,是武侠小说的镜头,大有:“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的味道。舍命不舍财,誓死与钱和行李同在。陈德秀发挥模范带头作用:“没有!”“啪”的一个耳光,扇了过来,再看陈德秀,早已不见了踪影。原来呀,劫匪下手太重,他们往死里打。一个巴掌,把陈德秀呼到火车下面去了。陈德秀的这种行为,壮哉,亦悲哉,大有五壮士跳下狼牙山的风采。不同的是,五壮士是主动跳崖的,而陈德秀是被动跳下车去的。“啊”的一声惨叫,陈德秀被埋葬在了夜色的深渊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可如何是好?哭是没有用武之地的。最大的理想,就是一个人都不能少。《数数歌》,不是一二三四,而是一二三四五。这是一种信念,也是一面旗帜。跳火车,估计都得摔死。即使摔不死,也得摔个半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前面的车站赶快下车,回头找人。找人就是找魂,找魂就是找人。还好,有惊无险。一个衣服破烂、一瘸一拐的陈德秀,向四个少年的呼吸声走来。他们又胜利会师了。五个人抱头痛哭,这一哭竟然绽放出了许多新鲜的笑容。幸好有个栏杆挡住了陈德秀的身体,否则他肯定会被摔得粉身碎骨。战争年代,保命要紧。青山依旧在,书香要前行。苦等了许久,他们终于爬上了一辆平板列车,继续南下的精神苦旅。
湖北到了!汉口到了!车站,到处都是难民。难民是忧伤的风情。如果是在和平年代,车站上的旅客,必定会是快乐的风景。
半夜里买好车票,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登上了汽船,准备抵达均县。异地的乡音,有一种特别熟悉的味道:“你们是山东人!”“是啊,我们是台儿庄的……”这是一位军官,与五个少年的简单的对话。军官是滕县的,准备到军中就职。船中一叙,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惹笑了浓郁的乡愁。我们都是山东人,四海一家。我们同是枣庄人,五湖同船。只是在天南地北行走,山东和枣庄的标签贴在了他们的心尖上。他们分明觉得缘分更深了一些,感情更近了一些。偶遇这位军官,贺敬之等人的心理也多了一份安全感和崇拜感。贺敬之也恨不得从军,拿起枪杆子与小鬼子痛痛快快地干一仗。因为年龄尚小,不够参军的资格,所以贺敬之只能用别的方式来热爱家乡,来保卫祖国。
母校,等我!这是在贺敬之心中生长着的,永不凋谢的花朵。一路上风尘仆仆,除了饥饿,就是住宿。饥饿也好,住宿也罢,心中的那盏明亮的油灯啊,总是要苦涩地面对夜色。在黑暗的大地上,劫匪的心是黑的,他们的刀却是明的,只可惜他们对准的不是侵略者,而是华夏儿女的血与肉,悲与辱。
人生地不熟的,就怕遇上黑客,就怕住进黑店,被人宰上一刀。汽船经过钟祥县的时候,汽船靠岸进行补给。看来,船和人一样,都有生命,都有思想,也都需要吃饭和休息,吃完了再睡,睡好了再走。赶路,伴随着的还有高飞的危险系数。大家各自下船,寻找落脚的客栈。一个小店,映入了他们的眼帘。贺敬之皱着眉头,在心里翻起了嘀咕:“这家店看起来太小了,别是什么黑店吧?”从火车上掉下来没有被摔死的陈德秀,还是胆大包天,胸脯一拍,“啪”的一声巨响:“怕什么?有我呢?”贺敬之心想,要住也行,恐怕陈德秀镇不住这个气场,安全起见,仍需搬动救兵。夜色下的钟祥县,救兵就是救星。众人看了一下天空,谁是他们的救星呢?贺敬之摸着自己的脑门儿,暗地里拍了一下大腿:“嗨,不就是他吗?此人堪称神兵天将,但此时正在人间巡逻。这个人,其实就是他们的在船上遇到的那个军官老乡。
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少年,向小店走去。店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满眼势利:“干什么的?如果是要饭花子,我这儿可没吃的!”语气之中充满了鄙视的味道。老板娘狗眼看人低,只认钱不认人。要想让他认人也行,除非你穿得体面一些,再体面一些。穿得不太体面也行,但总得油光满面的吧?战争年代,北方的子孙,与其说是在求学,不如说是在逃生。难,在他们的脸上。苦,在他们的身上。春风得意,这怎么可能呢?除非他是一个奸商,是一个小人,就像眼前的这位老板娘一样。
“我们是住店的,没看出来吗?”
还真没看出来,她只看出来你们是讨饭的小鬼,是来给老娘捣乱的。添堵,小心挨揍!有人在嘴上这么说着,就难免有人在心里这么想。
“北方穷鬼也要住店,真是笑话!”老板娘的话,像是一把杀猪刀,伤害了五个少年的尊严。但是这种伤害似乎没有要停止的迹象。语言的锋利,不断地在少年们的耳朵里和心灵上插着刀子。你说我们是北方的穷鬼。我们就说你是南方的黑店。你们说我是南方的黑店,我就说你们是北方的逃兵。毕竟五个少年当中,有几个人穿着破烂不堪的军训校服呢!再加上陈德秀身上的伤痕,其余人脸上的鼻灰,可不就像是逃兵吗?事情闹得有点大了,眼看着已经吃亏。几个身穿制服的保镖,已经不容分说,把他们捆绑了起来。
“住手!”老乡军官的一声呵斥,澄清了事实真相。店其实也不是什么黑店,只是老板娘唯利是图,眼睛近视罢了。少年也不是什么逃兵,只是年轻气盛,不肯受这样的委屈罢了。话语在偏锋上行走,争个你上我下的,难免有人出风头,有人吃苦头。
“什么逃兵?他们几个是我的同学……你们别妨碍公事!”老乡军官郑重声明。“你们别妨碍公事”,这句警告,像是一声令下的惊雷,在每个人的耳畔炸开了一口热锅。几个保安连忙道歉。即使是满脸横肉的商人,在妨碍公事的罪名上,肯定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再看老板娘呢?早就一溜烟地,不知钻进哪个老鼠洞里面,躲藏起来了。她还算识相,仍喜欢藏猫猫,和军官老乡玩“猫和老鼠”的人间小戏。
一场风波,打发了他们的睡眠。五位少年又饥寒交迫地上了汽船。
母校,等我!贺敬之,来也!她终将是贺敬之梦中的一块王牌。驻足观赏,我看见她的心上,写满了铁肩道义和文化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