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是15岁那年被拉去当兵的。那会正是春天,阳春三月,好时候,河里的冰都化成水了,哗啦哗啦的往下一个村流着。小孩都喜欢来这里,玩玩水,捏捏泥巴,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捡条鱼回去。村里面虽说这几年光景不错,没有饿死的,但也没有谁家能经常桌上见荤的。田地里面,山里面,好多花,各种各样的,颜色开的特别好,有杜鹃,牵牛子,喇叭花,还有许多说不上名字的各种花。我想着,等阿姐出嫁的时候我给她摘几朵,别在头上,肯定好看。阿姐快要出嫁了,就在今年春天,嫁的是隔壁村的小牛子哥,小牛子哥为人踏实能干,有一手好的木匠活,这十里八村的都夸他,有个活计什么的都找他,他还能比其他地方便宜。那会聘礼已经送过来了,日子也已经定下来。阿姐都一直躲屋子里缝她的嫁衣呢!
我喜欢春天,冬天过去了,人们仿佛都挨过了一场劫难,又都活过来了。身子穿着单衣也不冷,能跑出去到处逛逛,阿爹阿娘的冻疮也都慢慢好了。阿娘从城里接的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衣服也多了,也好洗了,阿爹的腰不怎么疼了。地里的苗长得绿个盈盈的,看来秋底有个好收成;山里兔子欢快的蹦着、跳着、跑着,鸟雀一睁眼就在那里叽喳个没完,有黄鹂鸟、杜鹃鸟、百灵鸟,鸽子……有好多好多。总之,那日子过得高兴的多。
那会,我还小,其实不算小,15岁了,阿娘都说打算给我张罗媳妇了,也确实在张罗。阿娘想把她娘家的侄女说过来给她当儿媳妇。我记得那姑娘,是舅舅家的二闺女,小时候走亲戚见过她,长得嘛还不错,有俩个酒窝,笑起来挺好看的。阿娘还悄悄问我过我呢!本来没什么,结果阿娘问的时候不知怎么闹了个大红脸。后来想着也挺好,隐隐约约还有点期待。总之那!日子过得是轻快又肆意的。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乘风马上快意活!后来的我每每想到这些就难过的不行,老人们常说,先苦后甜,否极泰来。可我恰恰是反着来,前十几年过得太快活,大概是把我一辈子的好福气都用光了。在那春天过完了马上就要进入夏天了,阿姐的婚事早也办完了,三朝回门的时候阿姐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是大大的笑容。阿姐能够找到好夫婿,我挺替阿姐高兴的。最后离别的时候,阿娘和阿姐又都忍不住掉眼泪了。姐夫赶忙去哄阿姐,我赶忙哄阿娘。那会我真是搞不懂,女人怎么这么多泪珠呢!明明都是喜事,挺好的,还要哭一场。有些道理,还是要后来懂的,后来懂了,却是一个字都没法说,千言万语,千头万绪。
日子一天天的过,我也帮着阿爹下地,帮阿娘跑腿,有时去看看阿姐。阿娘把我的婚事定下来了,就是我刚才说的,阿娘的侄女,舅舅家的二闺女。阿娘说文秀,那姑娘闺名叫文秀,我觉得比村里其他姑娘什么花的好多了,阿娘说文秀挺文静大方的,腿脚勤快,品性也不错,关键是个看起来也好生养的。不过这都是我偷听到阿娘给阿爹说的,阿爹没什么意见,这些他都交给阿娘做主,阿姐的婚事也是阿娘做的主。阿爹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手脚勤快。夏天的风都是热烘烘的,吹的人更热了,知了没完没了的叫着,一声高过一声,那年的夏天好像叫的特别厉害,好像要叫的进入魂魄里。我在第一次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听到了,后来的很多个梦里都听到了。在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我的腿抖得没法走,可没法走也得上战场,軍令不允许有逃兵,刚来的时候,有几个小伙子受不了了约的一起半夜逃走,被抓住,当场就被一刀砍了,我站在人群里,吓得尿了一身,回去后躺下才觉得湿漉漉的。可那会没觉得丢人,别人也不会笑话,生死面前,其他什么都不算。将军说,死,也得死在战场上。军营里不许有孬种。在那第二天的夜里敌人偷袭,我就上战场了,手里握着砍刀,手心全都是汗,可我不敢动一下,周伟嘶吼声一片,只听到“杀——”,哀嚎遍野。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横七竖八,鲜血直流,就和那不要钱的水一样,从胸腔的窟窿里,从肚子上,从胳膊上,头上,腿上,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在流血。胳膊没了,耳朵没了,眼睛没了,鼻子没了,手没了,腿没了,脚没了,腰和身子一瞬间就分了家,那腿还保持着向前的姿势,还准备着往前杀出一条路来呢,还没意识到他的主人,没了!那眼睛里都是不可思议,睁的特别大,特别圆,那眼眶都要裂了,可他再大再圆,就算眼眶烂了,也无法挽回了。他死了,这些人倒下的人有的是敌人,有的是战友,血肉模糊,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尸体落在尸体上,活着的人在踏过去,有一口气的也成了没气的,都成了真正的尸体,地上的土是红色的,血染红的,。老兵推了我一把,“想死啊?杀”,我怕的想退回去,心都在抖,仿佛要跳出来,如果可能,我一蹦就能蹦回去,可是不能回去,返回去就会被自己的士兵乱刀砍死,与其死在自己人手里,不如砍敌人,不幸死在战场上了,多砍几个,也算够本了,有幸活着回去,那是福大命大,回去能建立功勋。我只能往前,我闭着眼睛,鼓足了气,挥着刀一通乱砍,只是把我的力气用尽,把所有的劲都放在我手里的刀枪上,不停的向前,再向前,渐渐的,我睁开了眼睛,尸骨遍地,我哭了,但我依旧一刀,一刀的砍着。一刀,一刀,敌人冲上来,我冲上去,不要命了,不要命,才能保住命。我死里逃生后躺在空地上,仿若倒下后再也起不来,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身上都是伤,我感觉到血在小股小股的往外流,像泉水一样,可我起不来,我眼睛往上看,看着那无边无际的天,灰白色,天快要亮了,马上就亮了,我听到了那夏天的知了叫声,一声,一声,要把你的耳朵刺破。在这以后,不仅梦里,在每一场仗打完后,在我一次又一次的快要死去的时候,也在我每次活过来的时候,那知了的叫声都会响起,一声一声。
那年夏天我帮着阿爹给田里除草,阿爹一个人太累了,忙不过来。我和阿爹除草,阿娘到了饭时给我们送饭。今年夏天的雨水不是很好,地里干的不行。秋里的庄稼怕是不好收。在这不长时间里,我好像一下子就懂了许多,天有点旱,天又热,阿爹身体不好,……。到了初秋的时候,阿姐怀孕了,阿娘去姐夫家走了一趟,看了看阿姐。顺便告知我的婚事。阿娘把我的婚事的日子给定了,就在初秋的中旬,阿娘找人看了看,说是个好日子。成亲的那一天,我穿了一身大红色新郎的衣服,这是文秀做的,借了族长家牛,张灯结彩的把她接回来了。那天我喝的有点醉,等人都散了,我回到房里时,她还在那里端坐着。我摇摇晃晃的走过去,拿挑子挑开了盖头,那一刻,我是真的觉得我的新娘好漂亮。我们喝了交杯酒,她脸红了,我也脸红了,不过我喝酒了,脸本就红,她没看出来。我看着她,看着她,她渐渐地把头一点一点低下去了……第二天,我和文秀给阿爹阿娘敬了杯茶,阿娘很高兴,拉着文秀的手——。阿爹也脸上有了笑,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欣慰。
那会我想着,成了亲以后就是大人了,得上进,得撑起这个家了。谁料想,官差就来了,来得太突然,来得猝不及防,他打碎了我的生活,拦截了我刚生出的嫩芽。我没来的及孝敬父母,甚至没来得及当一个好的丈夫,没来得及当父亲,没来得及……,一切都来不及了!边疆敌人来了,要征壮年男子,十分紧急,即刻就走,就这样,我在阿爹的惊呼中,阿娘的哭泣中,文秀的泪眼中,被拉走了,我喊着让文秀照顾好我阿爹阿娘,等我回去。
我今年八十了,我打了多少场仗我也不知道了,上百场,上千场估计都得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多少次啊。我一直惦记着回来,刚开始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舒坦,我怕死。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我想我的阿爹阿娘可怎么办,我刚的媳妇文秀怎么办,俩个妇道人家过日子难哪,阿爹的身体不知道怎么样。他们失去了儿子,失去了丈夫怎么办?不知道我的文秀会不会肚子里有娃了?可有了又怎么样?她们的日子更难了?我什么时候会回去,回去了她会不会已经改嫁了?一切都不知道。我一直盼望着这仗能早点打完,我想早点回去。我时常想念她们,我经常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就会想到阿娘的饭菜,阿娘给我做的衣服,阿爹的眼神里的关怀,阿姐带我玩的场景。想到文秀新婚夜的那害羞的脸庞。我渴望回去。我想了又想,等了又等,雪下了一年又一年,叶子落了又落,我们风餐露宿,躲在车轮下,没有吃的,冷的要命。最难的时候咬着牙红着眼把战马杀了,我们舍不得,那是我们的战友,陪着我们南征北战的兄弟,可我们没吃的了,只能杀了它。夏天仰着头张开口去接雨水喝,冬天挖一把雪吃。日子一天,一月,一年,很多年……。
我再也动不了了,我老了,跑不动了,拿不动刀了,什么也干不了了,军营给了些晌钱,我用命换回来的,用我一辈子换回的钱,我像阿爹一样腰疼,不,比阿爹还严重,疼的时候动都动不了,不仅如此,我的关节,我的膝盖都疼,我的眼睛已经模糊了,耳朵听不清了,腿脚更是不便利,我已经比当年的阿爹还要年纪大了,我的头发全白了,我跟着官差回来,当年跟着官差走的,现在又跟着回来,我知道,阿爹,阿娘估计是不在了,不,肯定是不在了,但我不愿这么想,这些年,我多么想他们,我不愿这么想,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有点害怕,就像当年害怕出去一样的害怕回来,就像当年想逃跑一样的逃跑,我不敢回去。假如,假如,家里没有人了,那该怎么办。我这个老头该怎么办?物是人非事事休。事事休。终究还是到了,近乡情怯。我一步一步沿着记忆的路往前走,其实我已经不大记得路了,不确定是不是这样走的,我拄着我的拐杖慢慢的走着,忽然好像看见了村里的人,但是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暂且问一问,家里还有谁?还有谁在啊?村里人回答我,我的家中早已是松柏冢累累。我的心是颤抖的,最终,什么人都没有了,我颤颤巍巍的走向记忆的家里,鸡飞兔狗入啊!院中杂草丛生,屋子里都是灰尘,我一寸寸抚摸过那桌椅,那壁橱,抚摸过家里的每一寸,屋子破了,有些漏风,桌子被老鼠咂了,阿娘的旧衣服也是一个洞接一个洞……。我忍不住了嚎啕大哭,再也没办法去忍,这是命运的不公,少小离家老大回,没有一个人还在,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留下的都是一座座坟墓啊!
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