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积少可以成多,积小可以至大,所以圣人无不是从黑暗到光明,从微末到显贵。尧从诸侯(唐侯)到天子,舜本来是深山里的农夫,都不是一步登天,而是逐渐到那个地位。自己说的话,不可能再堵塞回去;自己的行为,不可能掩藏。君王的言行,是治国的大事,也是君子之所以感动天地。所以,尽小者大,慎微者著,能将小事做到极致,就是高大,能在细微之处谨慎,就能显著。积善在身,就像小孩子一天天长高,却不觉得;积恶在身,就像火烧油脂(好比点蜡烛),一点点消亡,也没感觉。这就是为什么尧舜得到美名,而桀纣的下场可悲可怕。
快乐而不淫乱,反复而不厌倦的,就是道。道,是万世无弊的,有弊病,那是因为失去了道。先王之道,也有偏颇的地方,所以,政治也有不明而行不通的时候。这时,就矫正纠偏,补救缺失。三王之道,源头不同,但并不是相反的,只是他们所遇到的时变不同,所以各自有增有减。
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乎!”无为而治的,就是舜吧!改变历法和服装颜色,只是顺应天命而已,其他的,一概因循舜的道,没有什么改变。所以王者有改制之名,无变道之实,根本的道,并没有改变。夏朝的核心价值观是忠,殷朝是敬,周朝是文,那是根据他们所继承的上一个朝代的弊病,针对性的加以补救。孔子说:“殷商的礼,是在夏朝的基础上制定的,有增有减,这我们知道;周朝的礼,是在殷商的基础上制定的,有增有减,这我们知道。以后,或许有再继承周朝的,就算是百世之后,也可以知道大概会怎样。”这就是说,就算是以后一百代的王者,他所用之礼,也不过是忠、敬、文,这三者而已,因循为教,立政垂则,不会离得太远。夏朝继承的是虞,但夏没有说在虞的基础上有什么增减,那是因为他们的道一样,而彼此崇尚的理念相同。道的大原出自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所以禹继承舜,舜继承尧,三圣相传而守同一个道,政通人和,不需要救弊,所以孔子没有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增减。由此观之,如果传下来的是治世,则道相同;如果继承的是乱世,则道要变革。
如今汉朝继承的,是天下大乱之后,应该稍微减少周朝的“文”,而用夏朝的“忠”,那古代的天下,就是今日之天下,同样是一个天下而已,用古代的准则来衡量现代,为什么现代反而比古代差得那么远呢!为什么今天反而错谬乖戾到这个地步呢?是不是有所失于古道?或者说有所违背天理呢?
上天赋予万物,是有所分际的:给它尖牙利齿的,就不给它角;给它一对翅膀的,就只给它两只脚。所以接受了大的,你就不能小的也占。古代给官员俸禄,他就不需要耕田,也不能从事工商业,这也是得了大的就不能占小的,和上天给动物器官的分配是一样。如果是哪头都要占,拿了大的还要拿小的,就是上天也满足不了,更何况人呢!这就是人民嚣嚣而怨,不得满足的原因。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家庭饱暖,享受着丰厚的俸禄,还要乘着富贵的资财,去与民争利,百姓如何能够抵挡他们呢?百姓的生计一天天被侵夺最终陷于穷困。富者骄奢淫逸,贫者穷极愁苦,民不聊生,怎么不走上犯罪道路!这就是为什么刑罚越来越多,而奸邪不可抑制。
天子、大夫,是下面的人民效法的榜样,是远近四方崇拜向往的对象。近处的人仰望而模仿,远方的人遥望而仿效,怎么能居于贤者之位,而从事普通老百姓的行为呢?迫不及待地追求财富,唯恐财物匮乏,这是老百姓的事;迫不及待地追求仁义,唯恐不能教化人民,这是士大夫该干的事。《易经》上说:“负且乘,致寇至。”乘,是乘车,是君子的事;负,是背负重物,那是老百姓的事。如果你乘车,还自己背着财物,那就会招来强盗了。这就是说,你居于领导者之位,却干着老百姓的事,祸患就一定会到来。居于君子之位,就要有君子之行。就像当初公仪休做鲁国宰相,回家看见家人织布,很不高兴;又看见妻子吃自家菜园种的葵菜,更愤怒,把菜给拔了,说:“我已经有国家的俸禄,为什么还要去抢夺菜农、织女的生计呢?”
《春秋》说“大一统”(万物之统皆归于一,诸侯都归统于中央,不得自专)。大一统,是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如今各种老师太多,议论不同,百家学派,就有百家治世的处方,意旨不同,所以皇上也没有一个能形成“大一统”的理论,法制经常改变,在下位的人,不知道该遵守啥。以臣愚见,所有不在六经(《诗经》、《尚书》、《礼记》、《乐经》、《周易》、《春秋》)之内的各家学说,以及和孔子思想相违背的,全部都应该根绝,不要让他们发展起来。只有歪理邪说灭熄了,道统纲纪才能一统,法令明白,人民才知道该依从什么。
皇上非常欣赏董仲舒的上书,任命董仲舒为江都国丞相。会稽人庄助也参加了这次贤良对策,提拔为中大夫。
丞相卫绾上奏说:“各地所推举的贤良,有研究申不害、韩非子、苏秦、张仪之学问,用他们的言论惑乱国政的,请一概罢黜。”皇上批准。
董仲舒年少的时候就研究《春秋》,孝景帝时为博士,进退时的容貌举止,不符合礼仪的一概不做,学者们都尊他为师。到做了江都国相,事奉江都易王。易王是皇上的哥哥,一向骄纵好勇。董仲舒用礼来匡正他,易王对他非常敬重。
钱穆说:
西汉政府的文治思想,最先由贾谊发其端,之后走向董仲舒的复古更化。
贾谊陈政事疏,提出好多重要的见解,除了裁抑诸侯国和抵御匈奴外,尤其强调的是教育太子,尊礼大臣,阐扬文教,转移风俗。强调教育,是因为当时诸王、列侯家庭都以堕落腐化,没有教育,就不足以维持长久。强调文教,是因为黄老清静无为的思想,只能管一时,渐渐的政事松弛,就会走向申韩的刑法之路,沿袭秦朝“以吏为师,以法为教”的老路。要革除秦朝的弊病,就要另开文教。如果朝廷只讲法令,社会只重钱财,风俗就会日渐败坏,阐扬文教,之后就是移风易俗。由此,西汉的政治思想,就逐渐从申韩走向儒家。
贾谊虽然被周勃、灌婴等排挤,但他的主张,一一为汉廷采用。武帝以王臧为师。王臧是儒生,武帝即位,大兴儒术,跟他早年所受教育有关。
先秦诸子百家,最重视教育的是儒家。道家根本主张不学习,当然也不搞教育。法家只重视刑名法律。墨家不适于实际。其他各家,都是用世之学,不是教育之学。所以只要幼主需要教育,儒家就一定会兴起。儒家之兴起,就从友教贵族子弟开始,所以文帝用贾谊,先用着长沙王太傅,然后用着梁王丞相。武帝用董仲舒,也是先用他做易王的丞相。儒家在汉初,就以友教青年贵族为第一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