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光时刻

过了闭馆的时间,送走最后一位读者,大厅里空空荡荡。和附近流光溢彩的街景相比,图书馆大楼隐没在夜幕中,格外冷寂。夜岗头一天就碰上断电,电闸又锁在配电箱。楼里就剩我一个保安,摸黑干这份差使,简直要了小爷的胰脏。

周边大楼漫射的霓虹,从飘窗和天井投进来,借着借阅机和应急灯的点点亮光,影影绰绰中,我的视野有了纵深感,花岗岩立柱显出模糊的轮廓。远远飘来车辆的鸣笛声,和镂空的风声、暖通管道的潺潺声交织在之字形的回廊,我的嗓子眼一阵阵发痒。

我吹着口哨,按照上岗时交待的流程,攥着强光手电,从顶楼依次向下,挨个房间检查。沉重的枝形吊灯悬在穹顶,每层至少有五米高,一排排高大的书柜彼此紧紧相隔,中间预留两身宽的夹道,红色的灭火器杵在墙脚,好几次险些把我绊倒。

经过五楼微缩文献室时,也许是门框的合页铰链滑丝,门虚掩着,我一拉把手,一道颀长的倩影倏忽飘过。她偎在落地窗前,柳眉轻挑,似笑非笑望过来。我听见自己倒抽凉气,差点滚下楼梯。慌乱中将手电光柱瞄准窗户,直直盯住,才发现是一幅美女海报支在窗边。被悠悠夜风拂过纸面,搅动她的睫毛轻颤,在手电的轮晕里,活像波浪披肩的大幂幂。

“专心点,别胡思乱想!”领导的吩咐言犹在耳,我停住舔嘴唇的动作。最近嚼了太多菜帮子,嘴里快淡出个鸟来,下班后该去夜市撸几串,再灌上几杯润润肠胃,象上学时那样,也许就没这么饥渴。搓了搓脸颊,在刺突蛋白红遍万山的时节,能有份衣食饭饱的工作就知足吧,再磨磨叽叽发春梦,末班地铁都要错过了。我将海报从窗边挪开,免得窗外路人看到后,也想入非非。窗玻璃映出我削瘦的身影,眼角微眯唇边干裂,像卡通漫画里隐藏的反派。我捶了捶胸,抻直帽檐,脚下甩开大步,飞速转遍各个房间,鞋底落下地面时跺出咚咚响。

转过一轮楼上的房间,检查了所有的通风管道,目光所及除了一摞摞书籍,和高矮不一的绿植,连只老鼠都没碰到。从旋梯下来,绕过柚木前台,我打了个哈欠,正要拐向开水房和卫生间,一阵轻微的“滴答”声传入耳膜,空气也似乎微微扰动。我停下脚步聆听,“滴滴答答”不紧不慢响个不停,室内哪来的水声?我将手电照向地面,活见鬼,眼前水帘飞溅,象在下雨!脚下积出水汪汪的一片,倒映着月亮,正向四周漫开。

我抬头查看端倪,恰巧有一滴直坠眼中。忙偏头,水滴“扑”的落在帽檐上。从哪漏下的水?顾不上仔细思忖,想起发生过的电梯事故,水渍漫进电梯间就糟了。我匆忙跑进卫生间,一顿乒乒乓乓,拽出拖把、搋子和脸盆,一边拖地一边控水,手忙脚乱好一阵,总算清理干净水渍。

“吁~”我松了口气,摸出打火机,刚想点支烟定定神,头顶的吊灯突然亮起,发出一串流动的爆裂声,仿佛熔岩在火山口冒泡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嗡嗡的电流声。有那么一刻,整幢大楼似乎从我身边隆起又降下。

“哈哈,来电喽!”我打了个唿哨,把手电别到腰间,仰起脖子向上望。五楼的露台外沿湿漉漉的,还在向下渗水,转身走进楼梯井。

上到五楼,咕嘟咕嘟的声响再耳熟不过,我直奔这层的卫生间。咕嘟里掺入我踩过的哗啦声。果然,里面简直成了汪洋,软木、纸团和垃圾筒浮在水面,水槽哗哗向外溢,一个大开的龙头汩汩喷射水柱。

“幸亏老子发现得早,要不然就得水漫金山。”我卷起裤脚蹚过水面,撸起袖子,狠狠把龙头拧到底,“滋啦”撕碎门帘,缠住龙头把手,绕着水管勒了几圈,打个死结固定住。咕嘟声平息,然后重复一楼的扫水动作,干完腿脚酸软,小腿以下完全湿透。洗刷刷洗刷刷,替别人操闲心,保安干了保洁的活。想到保洁玲姐,腰身肥得像座不断抖动的肉山,到嘴的脏话被我生生噎了回去,她真应该吃点怡诺思,我不无恶意地想。慢着,不对劲,这与玲姐无关。记得这个卫生间刚才来过,啥都好端端的,龙头怎么会突然坏掉?难道——

我霍地站起身,两手比出喇叭形状,虎口搭在颚旁,向露台外大喊:“谁藏在里面,鬼鬼祟祟的,快点出来,再不出来我报警了!”连喊几声,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回荡。我居高临下巡视可疑的角落,屏息静观。

“大门已经上锁,你以为自己能跑掉吗?”我接着喊道,可连个鬼影子都没见。我一只手伸向臀部,摸到电棒掂在手里。吊灯忽然闪了闪,镇流器“吱吱”作响,窸窸窣窣声从犄角旮旯里传出,完全辨不清声源,我的眼皮开始乱跳。

快溜,我在心里对自己大喊,可接着又说,说不定只是恶搞,别怂,爱拼才会赢!妈的,最好别让老子知道谁在捣鬼,让我逮到,一定给他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我正在狐疑,“吱纽”一声,文献室的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穿堂风飕飕卷过,刹那间,恐惧蜘蛛般爬上我的脑门,双臂直起鸡皮疙瘩。神秘嘉宾要现身了吗?我用力揿下电棒开关,蹑手蹑脚踱到门后,瞪大双眼,扒着门框向门洞窥视。

当你被逼到死角,无法形容自己所看到的诡异场面时,你会本能地啐出那个简单的词语:“诶,我艹!”这也是我的第一反应,因为上次摆海报的位置上,此刻站着一位白衣少女,她面向窗外,久久伫立。更恐怖的是,落地窗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只要向前迈一步,她就会坠入漆黑的夜空。

或许我的声音唤起了女孩的注意,她缓缓转过头来,脸色白的象刚启封的A4纸,写满凄惶。眼窝下方有浓重的黑眼圈,视线迷离飘忽,无论她在寻觅什么,那东西显然不在这里。薄薄的肩胛骨微微颤抖,双手反复绞着,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赤脚踩着地板。裙摆在风里摇曳。夜风习习,窗外飘来馥郁的桂花香,她却全然无动于衷。

“您没事吧?”我傻里傻气地问,沿着一排书架,慢慢向她靠近。

“你,你跑进来干什么?”她好像受到了惊吓,表情又带着点迷惑,转过侧身,歪着头打量我,完全无视我身上的制服。

“我是图书馆的保安周弈城,在这里巡逻。”我用食指戳了戳胸前的胸牌。

“滚开,我不想见到你。”

“理解,”我报以浅浅一笑,摊开掌心示意友善,尽量保持平和的语调,“职责所在,请您配合。”

她的脸颊开始绷紧,清澈的双眼里有某种情绪在涌动,逐渐向鼻翼和两腮扩散。恐惧,我敢肯定。她尖声嘶吼:“我已经受够了,这次你休想骗我!”

“没骗您,真是来帮忙的。”

她的双眼瞪得越来越大,眼珠在眼窝里左右跳动,牙齿“咯咯”碰撞。左臂向外甩出,好像要隔空将我推开,右手扶额开始呜咽。

女孩似乎碰到了大麻烦,有点神智不清,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放任不管很危险。整整一分钟的时间,我停在原地,搜肠刮肚寻找措辞,等她稍稍平静,试探着问:“您遇到什么难题吗?千万别闷在心里。跟家人或者朋友商量商量,总会找出解决的办法。您有他们的电话——”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或许这只是我的想象,或许,她嗅出了我话中的言不由衷,毫无预兆地掷出一枚硬币,正砸中我的眼眶,辣辣的像铁尺扫过。接着尖叫一声,绝然倒向窗外。

我不顾一切猛扑过去,试图抓住她的胳膊。却低估了她的速度,扑了个空。

天呐!我眼睁睁看着她从我眼前掉下去,没能施救,甚至听到了血肉坠地时的钝响。我捂着灼烧的眼角,拇指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全身血液凝固,几乎无法动弹。硬着头皮探出上身,忍住高空的眩晕,模糊看到草坪上有白裙子。但愿还有救,但愿还有救,我抓起硬币,哆哆嗦嗦念叨着,一口气跑下楼梯。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我撞开大门,挤过一簇簇忍冬,绕开槲寄生和月季丛,踏进了草坪。草坪平整如常,我四下寻觅,骇然发现除了花坛里的烟蒂,没有脚印或血迹,也不见花草压折的痕迹,没有丁点坠楼的迹象。再向上张望,没错,这里就是窗口坠落的正下方。一块白石板上堆着几条白色包装袋,被汽水瓶、易拉罐和废纸等生活垃圾塞得鼓鼓囊囊。这是我从上面看到的白裙子?那女孩去哪啦?

我在草坪上来回逡巡,急得晕头转向,半天摸不到一点线索。一位高个子大妈走过来,手里拎着个包装袋,搁到石板上,见我不时盯着她的采撷收获,疑惑地斜睨我。

“大妈,您刚才在这附近吗?”

“我在这附近捡垃圾,小伙子有事吗?”她神情木讷。

“请问,您刚才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

“大晚上的,没见到。”

“那您有没有见到或者听到楼上有什么掉下来?”

“你说啥?俺可没进过楼里捡东西。”她气呼呼地说,黝黑的手紧紧抓住包装袋,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满。一个帽兜男呼哧呼哧从路旁跑过。

“算了,”听天由命吧,我耸耸肩,折下一支月季,转身离开。

拖着灌铅的双腿回到五楼,将月季摆上窗台,我眯着眼勘察现场,不放过一丝疑点。试图捋出个头绪,脑筋却越来越混沌,头痛到快要裂开。这是外星人设计的虫洞吗?除了红肿的眼睑,我甚至没有任何证据复述今晚的奇遇。吐槽没头没尾的糗事,只会成为同事间流传的笑柄,以后还怎么混?不行,我摇了摇头,甩掉这个念头。整件事透着诡异,只能暗中观察。打定了主意,我乘着凉风迈进沉沉夜幕。

第二天晨会,大家像排列整齐的保龄球瓶,站在图书馆门前,听队长训话。显然今天有位大人物光顾,搞论坛之类的,各路媒体采访,听众会很多,各部门都在忙碌准备。他大概以为自己也有机会抛头露脸,吆喝得比平时更加起劲,口水几乎喷到我的脸上。

“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所有人一哄而散,我扫来扫去,人群里不见玲姐。“阿城,你过来一下。”队长喊了声,单独把我叫住,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瞄向我。我耸了耸肩,小跑过去,陪着笑脸问:“张队有啥吩咐?”“跟我来!”

进了队长办公室,队长冲我指了指,“你眼睛咋了?”

“嗐,昨晚上回城中村,谁家装防盗窗,乙炔枪火苗乱溅,被燎了一下。”

“没去看一下吗?”

“医生开的玻璃酸钠,说按时滴过两天就能好。”

“这么大人走路不长眼睛。”他从桌后甩支过滤嘴过来,我称谢拈起夹到耳根,火给他点上,堆着笑问道:“有啥指示直接下达,整得这么客气,不怕嫂子嫌你满身烟味,一脚踹下床啊?”

队长恣爽地吐出烟圈,瞪着我反问:“你小子,昨晚上值班都干啥啦?”

“当值能干啥,各房间查看呗,还替保洁收拾乱场来着。”

“自己做过什么别推给别人!”

“那是那是。”我满口答应。

“文献部今早发现,有两本书过水了。老实说,是不是昨晚上你干的?”

“天地良心!我碰那些干嘛,说不定是哪个读者喝水时不小心洒上的。”我垂下头,小心避开他的目光。

“那些是非常珍贵的孤本,馆长听了很心疼。本来要追责的,算你运气好,捐书的高立群先生为人大度,不跟你计较,要不然,割下你的肾都赔不起!”

我还要辩解,他摆摆手说:“讲座完后,你要跟高先生道歉,今天的主讲人就是他。”

我揣摩下巴,原来还有这么层渊源。

“高先生在医药领域造诣很深,成果蜚声世界,你要有礼貌,态度要诚恳。别再给我捅漏子,懂吗?”他的语气强硬。

“必须的,毕恭毕敬。”我敛起笑容,从腰间解下手电和电棒搁在桌上,挺胸凹腹敬了个礼,转身准备离开。

“嘿——”

我停下脚步,等待着。

队长身子后仰靠向椅背,两臂交叉抱在胸前,指尖夹着的香烟晃晃悠悠。“灵醒点,别给自己找麻烦。”

走过后勤区,门岗已经开动了X光机,操作机器的小妹瞥了我一眼,感觉说不出的别扭。我从铁皮柜里换上皮鞋,站到传送带旁,帮忙归置花篮,摆放主题展板,一切准备就绪。大门敞开,熙熙攘攘的人流鱼贯而入,所有人按部就班起来。女记者在展板前测试话筒,“从2012年10月精神卫生法颁布以来,精神学科研究成果丰硕……” 她直视镜头,几乎不怎么看提词器,一长串枯燥的医学术语娓娓道来,变得温婉可亲,知性干练的气场,引来几位书迷围观拍照。我听得正入神,肩膀被人一拍,回头见队长身后站着两个跟班,招呼我:“快到点了,都跟上,出去迎接论坛嘉宾。”

往常稀稀落落的停车场,今天车水马龙。宽大的采访车停在外沿车道,还别出半个车身,我们忙打手势,疏导进出的车辆。还得分心阻挡讨要签名的粉丝。嘉宾们陆陆续续到的差不多了,队长不停地看表。这时步话机里发出啸叫,通知高先生步行来馆,不用迎接。他打个手势,大家收队掉头回去。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从我们身边跑过,他的背影看起来异常的熟悉,简直……

“高先生!”队长惊喜地喊出,男子放慢脚步,回过头来,我们急忙上前。“我是图书馆的保安队长张耀明,请您跟我来,馆长正在楼上等候您。”队长抢着做自我介绍。“让大家费心,真对不起,有劳张队长和各位朋友。”高先生身材修长,笑容活泼而灿烂,与其说是医生,倒更像一位篮球明星。他的手掌绵软光滑,给我异常清晰的熟悉感,我调动记忆的触角检索所有时间碎片,大脑却一片空白。

接近大门时,在此恭候的记者眼尖瞟到我们,分开一众粉丝,径直上前抛出问题:“高先生,听说您是跑步来的,这样做为了节能减排吗?”

跑步,我的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断裂的逻辑轨道全部连通。帽兜男,高先生,昨天晚上他在场。

“不全是。”他微笑着回应,“我喜欢跑步,享受大汗淋漓后内啡肽带来的宁静,身体和情感上的空洞都得到了满足。”

他们接下来的交谈,还有开幕式的盛况,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昨晚发生的一幕幕,像电影画面一样,一遍遍在我的脑海中回放。

趁所有人都在关注论坛开讲的时机,我觑了个空子,悄悄踅进电工房。恰巧里面没人,屋内立着高低床,下铺铺着被褥,上铺堆着拉杆箱、杂志和洗漱用具,几件便装外套挂在侧壁,文件柜靠着床头。我拉开文件柜,飞快翻出维修记录,目光扫到最新的昨天那栏,空白。再打开里间的配电箱,电瓷瓶白皙光洁,紫铜触片锃亮,没有丝毫保险丝熔断后的墨色。我怔愣住,视野忽然变暗,我以为电压又不稳了,但表盘的指针纹丝未动。太阳穴开始猛跳,好像乙炔枪喷出嗤嗤电弧,溅到我的脸上,舌头干涩发苦,该死!我啐了口唾沫,颤巍巍挪向饮水机,伸手取杯子。“咣当”杯子脱手坠地的声音像礼炮爆裂,我打个趔趄,和杯子同时砸向地面。

谁在我耳边大嚷。冰凉的地板让我恢复了几分力气,我扒着桌子腿,攀上椅子大口喘气,有人拾起杯子注满水,推到桌面,我拿起猛灌一大口。焦躁平息,双手不再颤抖,刺痛燎灼的感觉消退了。“你不要紧吧,怎么倒在这里?”留着平头穿灰色电工服的小伙子问。

我挤出笑容:“刚没留神栽个跟头,现在已经好多了,谢谢你啊。”

小伙子把水杯续满,隔着桌子递过来。垂下双眼,凑近瞧了瞧:“你怎么进到电工房的?门口贴着闲人免进,你都不看的吗?”

“哦,”幸好刚才留神,没弄到一片狼藉。我做出恳切的神情:“五楼的插座坏了,幻灯片放不出来,玲姐让我来借个试电笔。”

“电工组的工具不外借。需要使用,让你们张队填张工具请领单,报给后勤中心,凭表领取。”

“要填单啊?那好吧。”我一脸悻悻然,倾身向前站起,拔腿就要撤。

“慢着,”他解下橡胶手套,扔到架子床上,从挂着的帆布挎包中掏出一只试电笔,塞到我手上。“我自己的,拿去用,记得要还。”

回到门岗,这里气氛安静了不少。嘉宾和听众大概都在学术报告厅。X光机小妹坐在机器后面无聊发呆,无精打彩地熬时间,见到我表情突变,头转向一侧,假意去看监控屏幕,对着麦克风叽哩咕噜些什么。都是同行,怎么古古怪怪的?我有点尴尬,低下头检查拉链。队长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他脸上汗涔涔的,一见面就厉声质问:“到处找不到你人,刚才去哪啦?打你手机几次都不接,还想不想干了?”

我脸一红,讪讪的来不及张口,他又接着说:“没时间听你解释。现在马上上五楼,高先生刚做完报告,在微缩文献室休息,去深深鞠个躬,老老实实说句对不起。”顿了顿,不放心地说:“算了,我跟你一块上。”

一路上,他反复叮咛着礼貌和诚意。到门前又清了清嗓音,抚平衣角,妥帖后才轻轻敲门。

过道安静得瘆人。毫无痕迹的停电,坠楼后消失的少女,凑巧出现的医生,都与这扇门背后有关,冰冻的感觉从脚底升起,电流般冲击内脏,几乎挤净肺部的氧气。我没由来地泛起恶心,正要呕吐,已经被拖着袖子推门而入。

屋内宽敞明亮,高先生坐在班台后,案头摆着一沓文件,他一面呷着咖啡一面签文件,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一位怀抱文件夹的女士候在他身旁,收好文件后,急切地说着什么,高先生只是谛听,微笑不语。见我们进来,他岔开话题,请队长先去公干,又招呼我坐下。女士压低声音还要继续,他扣住她的手腕,粲然一笑。“放心吧,玲姐,这件事我会处理的。”玲姐无奈地放弃,临走忿忿地了我一眼。视线交汇的瞬间,我惊住,收废品大妈!她的衣着光鲜,仪态典雅,根本不可能,但那眼神和脸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我的思绪混成乱麻,竟然忘记来这里干什么。

“需要喝杯水吗?”

“什么?”

我回过神来,从座椅上跳起,上前弯腰鞠躬,接着要道歉,高先生从班台后踱出来,抬手拦住我。“书最大的价值在于服务读者。被浸泡的书籍如果曾经启迪人们的心智,那么它的价值已经兑现。如果一直无人问津,那它的存在无非为考证提供注脚。您同意我的说法吗?”

谢天谢地,他没跟我纠缠索赔。

“就像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无论有多少雄心壮志,如果施展不出来,也会变得庸庸碌碌。”

我不明就里,继续保持微笑。

“给您冲杯咖啡怎么样?”高先生还以微笑。

“不用,”早上我已经喝的够多了。

“是啊,您现在大概也喝不下。”高先生悠闲地转过身嗅花,是那支月季,现在已经插进花瓶了。

我开始盘算该怎么告辞才不会失礼。

“在您现在的年纪,大约十年前,我曾经非常消沉。家父一心想培养家业继承人,而我已立志侍奉希波克拉底誓言。”他话锋一转,滔滔不绝讲起求学历程。“乳臭未干,所以无所畏忌,孤身一人渡海求学。哈佛的精神学科享誉世界,不幸的是,在学业之外,我和开朗健谈的美国同学毫无共通之处,当别人抱起吉他尽情摇摆,我木然无措,象靠啃大脑维持存在的丧尸。教授看到我的窘迫,引导我向学术方向努力。所以学校最吸引我这个书呆子的,莫过于图书馆。”他顿了顿,环视四周,深吸一口气。“如果有一天我也患上妄想型狂躁症,大概也会想办法留在这里。” 他不再说话,目光怜悯地望着我,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

我的笑容慢慢凝固,“对不起医生,我该走了。”最后我打破了沉默。

“不带这个就走吗?”他伸出手掌,掌心是那枚硬币。

我摸向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别假惺惺的,”我吼道:“你他妈是哪路神仙?到底想干什么!”

“你很清楚我是谁,和你24小时内的记忆一样清晰。”

“没工夫跟你打哑谜。”

“我也一样。”他递过两张文件,“看看这个吧。”

我忍住颈部的剧痛,接在手里,浏览这两页纸。一页是我的入职申请表,另一页是某种药品的分析报告,充满乙酰胆碱、五羟基色胺酸之类的名词。逐行扫过,痛感越来越往上窜,这笔迹,让我指尖发烫。

“注意签名。看起来是不是很熟悉?”他不动声色地问。

“不”。我痛苦地抱住头。文件从我的指节滑落。

“你说‘不’,意思是两份笔迹不同,还是你不愿意它们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可能。”

“再看落款,一份签着周弈城,另一份是成一舟。”他捡起文件,用手背弹了弹纸面,“你来说说看,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我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一瞬间,我想起更多,脑海里许多画面纷至沓来,像滚滚怒潮拍向滩头。他说的每个字都象锉刀,将我的后脑一刀刀挫平。“你曾是我最器重的学生,负责最核心的抗抑郁药研发。”他的脸上露出自责与苍凉,“如果不是我对你期望过高,也许你就不会以身试药。我们也就不用经历现在的场景。”

“那就放我走,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十指紧扣,努力控制痉挛的指节。

他推开窗,目光投向远处。“对不起,如果你没有伤害他人,我可以不过问。事实上,从你逃出病房,我一直在想方设法隐瞒。但你停药后症状加剧,医院已经承受不起你再次施暴。”

“一派胡言!”我怒不可遏。“我要打110报警,警察会证明我清白,别想拿我当小白鼠。”

“那是你的权利。”他转过身,指了指天花板,“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在监控下,你希望把昨晚的监控画面公之于众吗?被你抛下的硬币砸伤的女士,已经要求调出拷贝,以便索赔。”

“再说一遍,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在你的编辑过的记忆里。所以你才会见到坠楼后消失无踪的少女,当初你失手将女友推下实验楼,引起轩然大波。我出面作证你精神状态不稳,已经引起同行侧目。”高先生疲倦地揉着额头,“我是名人,一举一动都在聚光灯下。你的出逃,还有再次伤人如果被曝光,我和馆长都会有大麻烦。而你,会被关进特别监狱,永无出头之日。小成,你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他握住我的双肩,眼底充满了祈求。“求求你,允许我帮助你。”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相信了他。但我的前女友活得好好的,虽然没有再联系,在微信朋友圈里,仍不时看到她晒美照。我缓慢地、谨慎地说:“大夫,您常常给病人讲故事的吧?这真是我听过的最精彩的传奇,细节尤其动人。您没去当编剧,让银幕失色不少啊。”

他向后靠住墙,身子慢慢往下滑,好像挨了一记闷棍。“我快没时间了。”

“怎么讲?”

“警车停在楼下。如果你不肯跟我走,我只有按动电铃,警察就会进来。”

我惊愕,这家伙用读心术迷惑了多少人,连警方都受到他的蒙蔽!天呐,在我之前有多少受害者,被折磨到无法自辩。我将电笔藏在掌心,感受它的冰凉锋刃。双手合十,抵到眉间,闭目默念着。怎样的一个藏在天使外衣下的恶魔呵,碰到我周弈城,这场丑剧该收场了!

“即使你不为自己考虑,想想你的妈妈。你爸爸矿难殒命后,她一个人拉扯你多不容易——”

我攥紧电笔,扎进他的胸膛。

“为什么?”他的声音哽住,像从棉花团中发出来。

“父亲去世后没多久,我妈就卷着赔偿金一去不返。你编得露馅了。”我恨恨地说。手臂继续用力推,电笔却卡住了,我用余光扫视,骇然发现:试电笔的氖管竟然亮了,淡淡的橘色光芒从他胸腔绽放。我无力地松开手,全身瘫软,怔怔地望着。

高先生捂住胸口,凝视我的反应,目光无比温柔,俄而摇摇头。“小成,我真为你惋惜!我们相互配合,本可以做出惊人的成就,不该这样结束的。”他俯身按下一个开关,轻轻地说:“你们可以进来了。”

队长带着两个队员猛冲进来,他的手里握着电棒,两边的队员各举着一柄钢叉,排成扇形把我围在中间。“小成,高先生为挽救你,苦口婆心劝说医院不要强行抓捕,他亲自来说服你。你竟然刺伤他!”队长的声音铿锵有力,悲愤凛然。

“放下武器,往后退!”左边的队员喝道,熟悉的平头,熟悉的声音,他此刻身着保安服,帽檐下剑眉倒竖,目光森森,死死盯住我。

落地窗开着,天空净得像无边的大海,花香似春潮涌动。我纵身跃出,那一刻天地渺渺,我挣脱了地心引力。窗外阳光明媚,街景锦簇延绵,我张开双臂,融化在蔚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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