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名
不愿意凡事用很大的词汇在自己、或是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上。“徒步”便是其中之一。无论英文究竟选择Hiking亦或是Trekking,于我而言,这件事儿最适合的,依旧是“翻山越岭”四字,最能表达此事之精髓。
事后想了想,觉得,翻山越岭,说清楚了所在的环境,说清了所有要做的事情,说清了状态和难度,甚至,说清了一路上所能看到的郁郁葱葱的绿。这是一个动态的、有生命的、可以展开无数想象的词汇,让人想到数不尽的台阶,想到盘根错节的深山树藤,想到灵动各异的路边野花,想到飞窜过树冠的猿猴,想到一不小心会摔跤、会崴脚,会踩到一脚泥,会汗出如雨,会在终于爬到山顶后的开怀。
而如若提到徒步,立即闪现在脑海的便是各种装备:冲锋衣、背包、护膝、登山杖、面罩……然后,一个武装到牙齿的看不清脸的人的形象跳跃了出来。
上山,究竟是为了消费自己,还是为了消费山水?
线路
原本对尼泊尔毫无概念,只因它与西藏相邻,只因入境简单,便带了护照来。这是一次没有任何准备的出行。没有攻略,没有路书,没有贴士。有的,只是大把的时间,和闲适又不完全放纵的心。
这本来就是一次任性的旅行。
要去徒步,还是在从北京到拉萨的T27火车上,在遇到西宁上车的大叔之后,才产生的念头。原来,遍布高山的尼泊尔,是徒步的天堂。而九月到十一月的尼泊尔又是徒步的黄金季节。躲过了雨季的泥泞,同时又能一睹连绵雪山的巍峨与震撼。
大叔的目标,是ABC。他说,中国人,一般不是走ABC,就是挑战EBC。
好吧,这些代码听得我如坠云里。还好临出发前下载了中文版的LP,找到徒步一章,发现,原来安纳布尔纳峰环线是尼泊尔境内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最为丰富的线路。LP上的参考时间是16~18天,再加上下半段约7天,估计全程走下来需要25天左右。
既然最充裕的就是时间,那就来这个。于是,打从到了拉萨,就开始雄心勃勃地准备起安纳布尔纳峰环线的各种资料。原来,国内人称这条线路为大环线。最快的中国人仅用了11天就走下全程。我深知自己有多惜命。以区区泰山都需要两天登顶的实力而言,将正常天数翻倍或翻数倍这种情况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所以,这样下来我在山上基本上需要待近一个月。
事后的发展确实应了火车大叔的话。大部分准备在尼泊尔徒步的人都选择走ABC,要么是因为时间有限,要么只想速战速决地体验一把高山徒步。大家更乐意多花些时间在加都闲晃,或在博卡拉花前月下。为数不多的自恃牛逼的人,又会对大环线摆出一脸的不屑,用牛逼哄哄的调调:“干嘛大环呀,要走就走EBC呗。”听得人心生膈应。
从拉萨到樟木再到加都,居然没有碰到一个想走大环的人。周围的朋友又都纷纷提醒说,在尼泊尔徒步,两个女生结伴都不安全,更何况一人。最终,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决定和同行的人一起走ABC。心理自然有了落差。
想在山上过一个月的山民生活。每天晚上坐在山间草甸上看看日落,数数星星,想想事儿,发发呆。然后,再回到闹世。突然间,期待中漫长的一个月被骤然压缩成了七天。没有足够长时间的重复,内心的变化便很难产生。即便有,也是浅层,会很快被冲淡、消失。那么这七天在山上的生活也不过仅仅变成了游戏和无意义的打发时间。
如果此行无法实现,以后终归还是需要在山上过上个把月的山野生活,只是机会恐怕更难觅得了。而实际上,这次上山的第二天,就因为温差过大受凉感冒了。ABC海拔4130米,比拉萨还要高四百多米。在不断咳嗽的情况下,上冲ABC是万万不能的了。于是,此次ABC又被简化成了小环线。
既然已经与原本的打算偏离了太远,那么偏得更远也便成了一件没什么心理负担的事情。只是从此以后,大环线便像一颗种子一样,植在了心里。
善变与不变
记不太清“十里不同天”是用来描述哪一片山,还是用来形容所有的山区。只是在尼泊尔的这片山区里,十一月的天,十里相似,却早晚差异太过巨大。
我本是极端知冷知热的人。稍热便要褪衣,稍冷又需添衣。而似乎周边的人对于温度的忍耐区间,统统远大于我。在我反复反复了几个来回之后,旁人依旧一副雷打不动无所影响的样子。而这个旁人,基本上涵盖了除我之外视力所及所有相识与不识的人。好吧,在本就消耗体力的登山过程中,我似乎又因为在衣服上的加加减减,比其他人多消耗了一些卡路里。
山上的作息简单而又恒定。几乎雷打不动地每天五六点醒来,八九点睡去。与太阳的升降保持高度的一致。所以每天醒来守候日出,总要裹上几乎所有衣服,包括毛裤,包括羽绒服,包括毛帽子毛手套。还有,要套上两双袜子。然后,吃过早饭,出发。阳光一旦洒下,从山顶,到山梁,到走过的山路,凡是阳光照到的地方,便一片明澄灿烂。温度也随着越升越高。然后,就开始一件一件、一条一条地褪去衣裤,退去帽子手套,并且,你清楚地知道,这绝对是因为太阳的温热,而非是因为你自己的一路暴走。直到脱得只剩下一件T恤一条单裤。然后,顺着山势你又钻进了一片密林。一阵清风吹来,你在通体舒畅的同时,也感冒了起来。
在山上,差几个山头,海拔竟会差几百甚至上千米。这也就意味着,温度会差上十几、几十度。雪山之侧和谷底溪水旁,是全然不同的体验。一手抚摸芭蕉,抬首远眺雪山,错乱却又真实。
也许,这才叫真正的穿越。
也许,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国度会吸引这么多人前来徒步的原因。
同频共振
在山里,人会渐渐地学会与自然共处,学会与自然中的自己共处。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频率。山石的频率,流水的频率,野花的频率,老树的频率,枯藤的频率。在你到来之前,它们就在那里。静静地,长久地在那里,相互融合,相互渗透,相互影响。然后,你也来了。于是,在它们的天地间,你也被融合,被渗透,被影响。
人,当初为什么会离开山林?
在山林里,无需音乐,已足够欢腾悦耳。不过奇妙的是,若有溪流在畔,播放古琴曲《流水》居然无比协调与融洽。只有这曲调,是在类似的环境中谱写而成。自然,还原到山林中会协调悦耳。
在山里,你不会有过多的忧虑。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天黑前能不能赶到下一个住宿的村落。而天黑的序曲,从每天下午三点,便已开启。到了三点,山里人会纷纷搬出椅子,齐刷刷地朝向可以看得到雪山的方向。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只会贪图这里的太阳。只要有太阳,就一定要去懒洋洋地晒上一晒。晒掉行走的风尘仆仆,晒掉城市生活的焦躁。似乎我们居住的那个地方,没有太阳、晒不到太阳一般。于是,在拉萨,在加都,在博卡拉,甚至在蓝毗尼,不顾一切地找那些可以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懒懒地呆着,贪婪地晒。
可是那些山民,明明已经没有太阳可晒,他们到底在看什么呢?看那几百上千年都不变的雪山么?天天地就那么看着,除了山巅的云朵的变幻,还有什么会变么?他们究竟看的是什么呢?
NAMASTE!
和每一个遇到的人,善意地问候。
加德满都,是鱼龙混杂之地。肮脏、混乱,车马如龙,生气勃勃。这里的人,每天见过太多的来来去去,每天会用双手捻过太多各色各国的纸币。这里淫荡荒唐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这里纸醉金迷的戏码天天都在上演。所以,无论如何,这片山谷,与“良善”二字绝无半点儿干系。
博卡拉,依傍着费瓦湖,有着它自有的小清新与小调调,因为太过伊甸园而招徕了太多的各色人等。但它终究不同于加都的商埠枢纽之煊赫与嘈杂。来博卡拉的,全是一水儿的挥霍人生的人。于是,这个湖边小镇便也应景地呼应着人们吃喝玩乐风花雪夜的需求。城市的发展和经济的入侵毕竟是刚性的、不可逆的。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被掀开来,人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于是,博卡拉的湖边,中间会永远停驻着那些每日计算着蝇头小利的小店主与小摊贩们。
幸亏,我们进了山。幸亏。
但初初进山的回忆并不美好。南崖铺路边的小孩子让人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纳木错。他们同样会追着你要钱要糖,更有甚者,还会趁你一个不留神去偷摸你的书包或裤袋,然后以有所收获而喜不自禁,无论那些掏到的东西他们认不认识,或是有没有用处。
情况随着进山越深,越得到了改善。
给每一个相同方向的人让路,和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问好。无论他们是徒步者,是挑夫,还是当地正在赶路的人。
同时爬山的人,最是能了解持续不断地上坡下坡里面蕴涵的那一份辛苦和乐趣。一个感同身受的会心的微笑,虽不能让肩上的背包变轻半厘,不能让前面的路途缩短半米,但看到有人同样像自己一样苦逼且爽快地挥汗如雨气喘如牛,是一件多么振奋人心改善情绪的事情啊。
山上的当地人
就脸型而言,尼泊尔夏尔巴人脸型的轮廓远比东亚人来的立体,却又不似北欧人立体的那么突兀。眉眼分配得恰到好处。而他们的肤色,又不似印度人那般黑得通体透亮到夸张。所以总体而言,几乎街面上能够遇到的尼泊尔人,多数都算得上美型。当然,这里面决不能包含他们的穿着,而是仅就天生的脸庞论。
山路上遇到的尼泊尔人,绝少会有游客,多是向导或者挑夫。许是出于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那些尼泊尔人通通地礼貌恭谦。赏心悦目的脸庞再加上文明有礼的举止,每一句招呼都让人如沐春风。
提到这,又不得不让我想起我们的挑夫大叔。其实我上山,本是没有雇佣任何挑夫的。但一行五人中,像我这样一心想做独行侠的,没有几人。于是,同伴们的挑夫,也成了我们的向导,那上山的最初两天,我便也跟着这位向导一路进山。之所以不愿雇佣挑夫,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自己的散漫。上山了,并不是要去急行军,不是要打破什么纪录,只是想在山间地头儿溜达溜达,晃荡晃荡而已。雇一个挑夫随时跟在身侧,岂不是很不自在。但朋友们的挑夫,显然也把我们这两个散兵,纳入了他的照顾范围内。区区两天里,他前后三次在到达用餐的休息村落后,向下折回来接我们,甚至还帮我们背包。一次两次还能接受,但次数多了,我深感不好意思。但人家只是淡定地一笑,“别担心,我就是帮忙而已。”大叔温暖的笑容让这片山山水水温润祥和了起来。
山林里的村落,一天走下来,总要路过四五个。那些村民们,干着农活的,休息晒着太阳的,多数都会热情地跟过客们打着招呼。尤其是那一个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娃娃们,一声声嫩嫩的“Namaste”,让人听得瞬间心都软了。当村落里的老者也和善地向你挥手,笑着冲你打招呼,你几乎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些小屋,爱上这个小村,爱上这个小村子里世世代代居住着的人。
繁花似锦
人和植物相比,终归是植物的寿命更加绵长。比如深山中的藤蔓,即便遭受过人类的刻伐,或野兽的啃食,不用几年,虽旧伤还在,但新的枝桠却早已郁郁葱葱。
让家里显得生气勃勃的方法,莫过于在窗台上种上一排色彩各异的花。那探出头的花蕾,昭告的是不可撼动的生命力与嚣张无敌的活力。所以,只有绿色,还远远不够。当家里被各种炫彩攻占之后,人会被这种天然的丰富所感动,会被不自觉地编织进一种幸福的迷梦中。
也许,这就是体内远古流淌下来的基因的召唤,召唤我们回到山林,召唤我们回到草原,回到郁郁葱葱,回到繁花似锦。
有花的阳台,就一定会有人在居住。会有人精细地照料这些看似娇嫩,实则比我们强韧一万倍的生命。看到一簇簇的鲜花,就会看到养花人的用心。那一颗心,便随着每一次的浇灌,每一次的施肥,每一次的修剪,被留在了花的身上,花的茎上,花的根上。然后,飘散到路人的眼中,身上,心间。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流,仅仅通过嗅觉,就可以交换的心声。
回家后,开始养花吧。把自己的心,也留一部分,种在泥土里,然后,香气四溢,姹紫嫣红。
尼泊尔的山上,太过丰富,哪怕只此一次,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