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水浊浊,正值清桂落无声,池中唯有二人,淡淡水雾间,谈话声明晰格外,一如远方白云瘦枝。
“已是午饭时辰了,在泡下去可要伤到脾胃了。”左隐淌过水,蹭地跃上池沿,抓上草色浴衣,回头便朝那抹灰发叫嚷道。
片刻,灰发男子一声冷笑沿着溅起水珠滑来:“还真当自个儿是活人了。”
“能吃能动便是活着,又何必那样较真呢。”左隐一袭浴衣踱近池旁,蹲下身,伸手入水胡乱捉摸起漂浮桂花,歪头眯眼又道:“不知您老人家两日来带我来这儿吃喝泡汤,究竟葫芦里卖了什么鬼胎?”
“别叫我老人家。”灰发男子拢起发,淡淡应着,低头肃然寻思。
“若没什么事,我可要快快赶回樱舞城,那儿还需要我。”左隐言罢,便起身踏至廊上,忽地背后一窜劲风,桂花甜香消散几分,待回身,只见右腕已被灰发男子一把自后捉住。
“此次来,是要来了结我当初种下的罪过。”骤地,连浴衣隙间那方寸肌肤亦是爬满了肃杀气,灰发人顿了顿,又叹息一般道:“已死之人原不该再来搅扰人世了,当初我竟以为你仅是来了一个遗愿便走啊。”
左隐触目一望至眼前深壑一般的眸,便感四肢如陷入泥沼,万般气力消散尽,惟有别过面,倔口道:“我确是有一愿未了,待见了那人完了此愿便走。”
“你并不愿见他,若不然,何以这般久了还不得见?”
青苔味幽幽卷来,扑鼻生凉。
左隐垂面,勉力翘起眼角,话音生涩道:“我愿见他一面,只是,顺道着还有些别事罢了。”
“别事?罢了,人世间数不清的事,待你一一搅扰遍了,岂不没个完?”灰发人皱眉,怒意渐起,“该去之人还徘徊世间,违了常道,当初本是我一时兴起才令你侥幸多留这多年了,真是罪过。”
此话方完,左隐即感腕口生疼,陡地,不知何处又来大股气力,立时中箭野猪一般挣扎起来,哀声道:“不,老人家,容我再留五年吧!五年以后,我左隐保准任您摆布。”
风卷过,瞬息间,苔味断了线般飘去,廊边,谷中乱石之影更幽黑起来,原是云已散去。
“要不,再留我三年?三年后,保准听您的话说走就走,并且,期间会隔上一月请您几回鲷鱼饭,或者,您老人家爱什么,随意挑……”
灰发男子摇摇头,忽而道:“行了,你当死生之事,和果子铺里讲价一样?既这般留恋人世,当初,为何又不好生顾惜着性命?”
长廊深处,桂花味更浓,瞬然间哽住了左隐喉头,仰面,只见大只鸟雀飞入黑松,口间,似乎奋力叼着碎粒果物。
来年桂花糕,谁知其味?
“去吧,”灰发人耳边低语道,酥酥气息仿是隔了墓的冰凉,“仅需一炷香工夫,身为个魅,无甚痛感。”
谷间细白卵石,晃眼刺目。
“不。”左隐闭目,只感那探入浴衣的手似凉石,透着股子阴风,恍然中几滴雨露滚入,濡湿后颈。转瞬,凉石又化作刃,似火烙过,颤巍着游向后心处。
“身为只魅,我算……尝了一半……”左隐跪倒下,湿法乱拂眼前,廊上地板变作斑斓,未及思索一二之语,肌肤间,痛感嗖地尽失。
“竟敢动我手下!”
一阵喝声断,剑光闪来,灰发人忙抽手避开,眼见撞上廊柱,及时止步回身,方见来人额发凌乱,红衣上泥尘纷纷,秀美眉目不掩倦容,便暗松了口气,垂头缓缓道:“原来是樱舞君亲自来了,此处正了结阴阳之事,与您无干。”
初昔忙瞧起左隐,却见他垂头强撑着地,簇簇半湿的发,贴上紧合双目,含糊呻吟着“谁道魅不会痛”,便一剑直指灰发人鼻尖,怒道:“你做了什么?给我放了他。”
“樱舞君您怕有所不知,他,是我自野山坟地里无意间炼出的魅,与鬼无异。”灰发人直望向眼前人,字字顿道。
“岂有此理,是亲娘便可以杀死儿子了?”初昔目光凌然。
灰发人避开半步,迎风摇头:“樱舞君真不怕吗?向来自有借着鬼魅灵力谋世间事的,您自然知晓,此事意味着什么。”
“我懂。”
剑光似龙,一弧游走入鞘,桂花卷落来,柔腻芳香亦是一冷。
“啊,此剑气息……”灰发人惘然间,剑气已去,抬眼才见红衣身影已搀起左隐大拖步而去,竟深深松了一气,倚上柱,望天自言,“今年是一场暴风大雪了。”
目所极处,天恰落下一抹冰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