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亥年 十一月。
风二隐居在乌衣巷已有十二春秋。
深秋的寒风吹过长街,眼见那些低矮的旧屋摇摇欲坠像乍是倾覆,却又只是立着。
门前那棵老槐树早在十月里就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扯着北风瑟瑟枯吼,一切并不比往年又何不同。
天际在暮色里翻着白,红光冲顶。
眼看这天又快下雪了。
风二叹了口气,轻轻摩娑着手里的檀花奚胡,为自已斟上一杯烧刀子,沉声唱了起来:
——“思往事,泪先流.....”
同一出《夜奔》,当年何止抵千金?
到如今也不过是这荒街陋巷里一个老者的自弹自唱。
唱到尾句,风二运了运气凄声向空茫夜色吟道:
——“这茫茫大地何处去?天寒岁暮路途穷。”
“好唱词,好唱家。风师傅何必伤感呢?”抬头见一名缁衣素裙的女子半倚在门前,媚而不妖,落落风情。
风二认得这名女子,她可是清吟小班一等清倌,柳莺阁的当家花魁。十三岁出道,凭一出《思凡》唱红了八大胡同。小小年纪就已艳名远播,声震京都。近日里听说几名登徒浪子为争她一曲《玉头簪》大打出手几乎闹出人命。据说,单单是托盘钱就要10个大洋。这样的身价,一般人是难得见其一面。加之性情冷傲,素不与外人应酬,又受几个显贵的追捧,更是被传为一时传奇。----柳素卿,人送外号“赛观音”。
风二也只是在官道上,远远见过两次。
他只觉得她和一个人很像。
她这样的身份怎么来了这乌衣巷?
“柳姑娘你这是?”风二话刚问出口,就看见她身后另一个女人。
——汤小小。
——竟是她。
“风二哥,你还好吗?”一别经年,她竟还是那样的明艳动人。
老天好像总是特别的恩赐某些人。即使是在这离乱风尘也总有人可以无往而不利,艳光永驻。
而汤小小无疑是其中最受老天荣宠的一类。
整整十二年了,岁月竟然几乎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经由时光的凝练,反而平添一份雍容舒朗的气象。
看着她,风二突然紧张起来。
自己有多久没有刮脸了,还有这身灰暗的衣裳.....
他不要这样见她,他不要她看见自己这样落魄老朽的样子。
可不想见又如何,人已到门前,如何躲得过?-
他下意识的抚抚衣角,正了正身。打小练就的名角作派,还没有丢。
“不知二位来访,有失远迎。里屋说话吧,请”----眼没有动,心却已经乱了。
“风师傅好兴致啊,一个人还斟饮呢?”柳素卿见桌上的酒具,倒不把自己当外人“这壶可是乾隆年间的上等官窖的“叶里青”?”
“正是。姑娘好眼光”风二淡淡应着,心里如麻乱作一团。
“这样的好壶,一定是好酒。风师傅,不知我们可否讨杯酒喝?”
“哦,--”桌上那把壶是景德镇官窖不错,可壶里盛的却只是街头二文钱一两的烧刀子。
这样的酒又怎么会是好酒?又怎么入得了她们这样喝惯了洋酒的富贵之人的口?---风二不由有些窘了。
“素卿,喝酒就喝酒哪来那么多话?喝酒喝的是情致倒是不论酒的。若是像酒囊饭袋一样的灌,就是二十年的杏花汾又有何趣味?风二歌别理这丫头。”小小就是小小,始终是那样善解风情,她又怎么会不知以风二现在状况如何喝得起什么好酒。
风二默然的为二人分别斟满,酒递到汤小小手中时,一斜眼却瞟见她腕上那只翡翠镯。
心神不禁一乱,她竟还戴着?
慌乱中,前尘往事又一幕幕涌上心头。
他还记得那是辛亥年。
那年腊月,恭亲王大寿在园子里摆了三天三夜堂会,全京城最好的戏班都被邀到恭王府。
可谓名家荟萃,他却是压轴的大戏。
那天,他在戏台上起声作势,一板一拍,道不尽的风流。
亮相一声: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戏才开唱,已是艳惊四坐,满堂彩。
台下,满场的达官显贵,小姐太太,老少爷们,止不住的连声叫好。
行话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
这八十万禁军总校头,并非人人可演。
别说是八大胡同就是数遍了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英武的林冲。
这樱桃斜巷的小小武生,倒比那坐在亲王怀里的清倌还要惹眼三分。
正是一树梨花压海棠。那一年他是梨园枝头的当红新贵,万人追捧,三千宠爱集一身。
人人都争着多看两眼,个个都愿近身相亲的大热门。
只她,笑眼如丝,纹丝不动。竟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看他显贵人前,风光无限。看他处处占尽风头几乎夺去了她这当红花魁的艳光。
却也只是春风等闲一笑置之,仿佛她也是看戏的。
这欢场的常胜将军,惯看风月。一时得失不以为意。
根本未将他放在眼中。
他愤她的无视,便下了心思有意去撩她。
唱到: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一句,一双虎眼直勾勾朝她望去,晴光四放,情意绵绵。
明明是心猿意马动了念头,看在眼里却像不着一缕的坦诚与专注。
那火烧火燎的劲,若是好人家的大姑娘受这样一眼,非得羞得满面通红,几夙不得安生。
可在她身上不过是尔尔。那万芳国里孽海花,怎会不知他的用意?
媚笑,斜睥。却扭了头只将一张粉脸切切的在恭王胸前挨贴得更紧。
一只手寸寸攀着恭王的胸背如一尾妖娆的赤练蛇,不依不饶,步步迤逦。
只那眼波流转,时不时挑衅的流过他身上。
他在台上演着,唱着,看着,一瞬险些闪了神,破了声。
好样的。----他知道自己遇到高手了。
虽同为下作。少年得志哪受得了这挫折?
骚娘们,到要看你能风光到几时。---他发狠的在心骂了句。
一段孽缘就此结下。
数月后,汪三公子,邀他饮宴,他本无意应酬。
这八大胡同出了名的抛子,风流倜傥却是清倌娈童男女通吃。
这鸿门宴如何去得?可想到上次恭王府受的一肚子窝囊气,他就不能不去。
哪怕作了相公。他也要去。不为其他,就是为她汤小小他也要去。
人皆知这汪三公子是她汤小小的大恩客。常年包场坐门,一掷千金。
更有人传,她其实早被汪公子赎身专美,只是不容于汪家正室才豁着自家身子寄居于此。
呵呵,玉观音是吧。他倒是要去会她一会。
看看究竟是他风二,一枝梨花露华浓?还是她汤小小,一盏海棠花常艳?
他款款落座,施施行礼,落落大方,十分得体。
那汪三公子本就是贪新忘旧的风月老手,凡事只求新鲜二字。
这日常里看惯了绮罗裙衩的三千红粉,今天忽见这英挺的小武生,到说不出的喜欢。
一晚上眼睛就掉在风二身上,竟把艳冠群芳的汤小小冷落一旁。
酒过三旬,趁着酒意一双手就开始不老实起来,摸手揩油,得寸进尺。
风二虽心头厌恶,却也巧意奉迎不以抚逆。
看着汤小小孤身坐在一旁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见那汪三公子已是色欲熏心,无法自持。风二故意欠身上去脸对脸面贴面任他摆布。
一时间,暖室生香,春光欲泄。
正值这目眩情迷节骨眼上,却听哐啷一声,一直强忍于旁的汤小小终于羞愤之极摔了杯子,拂袖而去。
谁也没料到一向自恃稳重的汤小小竟也会发火。满座寂然都等看好戏。
风二见势故意作出委屈状,不顾汪公子一再挽留,也起身辞去。
这汪三公子是有头有脸的人哪受得这下脸子的事。更何况这到嘴的鸭子也飞了,立时大怒。
听说当晚大闹春风楼,把一个伙计生生打残了。
隔几日,就听说汪三爷从汤小小的海棠轩搬了出来。
正式宣布和汤小小断了干系。
一点都不假。
汪三公子走后,大家才对之前的传闻确信不疑。
一直在汤小小背后替她撑腰的正是汪三公子。
他一走,平日里被汤小小怠慢的地痞士绅都寻上了门。
虽不至门庭罗雀却也是江河日下,更多上门的不是想捧场而是想看笑话。
历来只被人奉侍的汤小小哪里受过这样的气,竟干脆关了门,不再会客。
这样过了大半年,一次风二路过隆昌当铺竟见她的一个姨娘竟抱了座大洋钟去典当。心下生疑。
待她走后,风二进铺向掌柜打听,才知汤小小至上年以来就已经支撑不下去,平日里就靠典当些手饰度日。
到今年初已到了当古董、字画的田地。
他当初是见不惯她的狂样不错,也是恨他轻慢了自己。可从未想过害她至此啊。
风二越想越过意不去,犹豫再三,还是登了海棠轩的门。
他还记得那天下着小雨他坐了黄包车捌了几条小巷赶到海棠轩,门就那样虚掩着,他敲了好一阵门也不见门房。径直进了里屋连姨娘丫头也没有一个。连廊,角楼,依稀可见当日的豪盛,只是屋内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找不出来了。
他心中不由一紧,——作孽啊。
汤小小那样的清粉佳人怎么能在这样地方生活?
那眼波,那粉脸,那双十指纤纤的玉手。。。
小小的好,小小的美,小小那日在台下的每一分动人之处,依依浮现眼前。
他一时竟不禁失声叫出她的名字:小小,小小。
一路扑跌,寻着她的闺房跑去。
推开门,她正坐在梳装台前对着一面洋镜梳着发。
懒懒的神情,没有了往日的浓艳却有着淡泊的怡然。
小小。---看到她还在,还是那么美。他竟欢喜的流出了泪。
你来了。---她转身看他竟没有一点的意外。她在等他。
那一刻风二终于知道自己是喜欢这个女子的。
从在台上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将她装在心里。
而自己又对她做了什么?他要十倍百倍补偿她。再也不让她受半分苦。
他上前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就像一放手她就会飞走一样。
她只是静静地由着他抱由着他呢喃不清的叙述着自己的悔恨与誓言。
天亮时,风二拿出那只他娘死前留下的翡翠镯子,亲手给她戴上。
等我好吗?我这就回去和班主说。我要娶你。----他并非自由身。虽然红极一时。
这些钱你先收着,快则三日,慢则一月,我要你做我风二的新娘。
---她只是听他说,并不言语。笑着送他出了海棠轩。
娶个婊子做老婆?!你疯了还是中邪了。
班主,不,师傅,我是真心喜欢小小的。
喜欢?!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戏子下九流的戏子?!!
你养得起人家吗?那可是八大胡同的花魁啊。
小小不是那种人。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
不行,就是不行。小三小五把你二师兄给我关起来。给我看好了。我到要看看婊子能等你?!
他爽约了。他说:快则三日,慢则一月。
可他再去海棠轩已是三个月后。
人去楼空。
师傅说,是小小自己走的。
他不信。
可不信又能如何。
有些人一旦离去就再也不会回头。
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是一生一世。
十二年,他从樱桃斜街搬到乌衣巷
十二年,他从红极一时到盛名不再,英姿不再。
十二年,他已经忘记她的样貌。
。。。。。。。。
“风师傅,风师傅”素卿一阵轻唤将风二从沉思中唤了过来
“风师傅,我和汤姨今天过来实在是有件事要劳烦你”
“不敢当劳烦二字,有什么你说吧,只要是小小,不汤姑娘和你用得着老朽,定当尽力”
“实在是冒昧,我想请风师傅去寒葭巷给我作乐师”
“寒葭巷?!”风二有些迟疑。-----
十二年的确太长了,长得足够发生任何事。寒葭巷,他还能回去吗?
有些事是他不愿提及的,特别是对小小。不,对任何人。
他甚至不能去回想。那会要他的命。
他之所以隐居在这破僻的陋巷就是为了躲避那些人那些事。
他已经老了,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去面对更多的变故。
安静的生活,安静的死。这是他为自己做的最后打算。
“风二哥,你就帮帮这孩子吧,全当是帮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的恳求他心软了。
好吧就是拼了这老命,他还她这个人情。还自己心上这笔帐。
虽然他知道自己已经还不清。
“好”
寒葭巷,那十里繁华的欢场,有人又在排彩头。
门前一阵哄抢,四里八街的小乞丐围了里外三层。一年三百六十日再没用比这里更热闹的去处。
姑娘们还是那么招人,水蛇的腰枝摇得人心一颤一颤,突突乱跳。
各位爷,里屋请了。---龟公殷情的招呼着每一位客人。
这烟花之地有钱就是爷。
红粉堆英雄冢,这样的世道,能醉死此间也不错。
人生得意须尽欢。来这的客人要的就是这片刻的欢娱。
天长地久?一生一世?谁见过?
风二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到这里。
可他终究还是回来了。只为了还清欠她的。
柳莺阁。海棠轩。---景物依旧,换的只是名字。
推开那道门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手在颤抖。
呵,果然。
汪三爷。马大官人。李义。。。。。还有谁?
都来了。
谁是谁命中的冤家?谁又欠了谁?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故事背景】
折子戏——顾名思义,它是针对本戏而言的,它是本戏里的一折,或是一出。流传至今的以折子戏多,不少久演而不衰。究其原因:从内容上看,好的折子戏矛盾冲突尖锐激烈,人物形象鲜活生动,故事情节相对完整,其思想观点有较强的人民性;而在结构安排上,往往别出心裁,不落俗套,一下子就能紧紧抓住观众。从形式上看,京剧折子戏集中而突出地体现了京剧的艺术特征,即生、旦、净、丑的不同行当,唱、念、做、打的基本四功。
折子戏虽然是整本传奇的一个部分,但它大多是戏曲中的精彩片断,是那部戏曲全剧的中心或灵魂,有很强的独立性,情节浓缩,人物个性鲜明,如《牡丹亭》中的《惊梦》、《西厢记》中的《拷红》、《玉堂春》中的《苏三起解》、《白蛇传》中的《断桥》等。(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