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十四)

十四

天色逐渐暗黑下来了,一排淹没在杂草丛中荒废的房屋也逐渐发黑起来,黑得比天边的云彩还浓,苍穹还有灰白的鱼肚色,底下却黑得伸手靠近便不见五指。头顶上的蚊子也渐渐的与夜色混成一体,靠近耳际的才能分辨出它们的存在。

在这农村里,一年四季总有疯长不停的杂草,它们占住每个角落,无论是墙角还是石头缝里,总有它们的足迹存在,那时候你便意识到这旺盛的生命力。望着那苍莽莽的草丛,只要纵身往前一跃,一下子便没了踪影,即使你在里面腐烂发臭了,只当做肥料被它们消化了,众人找遍任何一个角落,也没有人想到你会死在这里面。

以前这里可以当做游戏的场所,很多顽童在里面捉迷藏,但似乎也只有顽劣之人的才有那么强盛的生命力,全然可以不顾一切危险的在里面戏耍,没有丝毫的恐惧,就在这样在草丛里穿来穿去,想要的就是迷失自己,让别人找不到,对个子矮小的他们来说,一颗颗杂草就跟一颗小树一样,在里面猛进突飞的,像在打游击战。

在金花的眼里,你是决不能在里面玩这种危险的游戏的,只有没人管教的顽童才会在里面玩耍,因为里面长年累月的堆积了很多危险的脏东西,玻璃渣子和输液管的针孔随处可见,以及众多不可名状的物品和死亡的家禽尸体等,与其说你们被金花管教得非常听话,不如说是受到金花的压迫而不敢反抗,所以在某方面你们已经丧失掉了该有儿童的机灵,显得非常的呆滞,这是金花不愿意看到的,但是她仍然要求你们服从听话,似乎只要这样长大了才有出息,只是不知道现在家人的现状是不是金花所期待的?

有时候你确实想发笑,嘲笑你的童年,嘲笑你的家族,嘲笑可以嘲笑的一切,你们都是金花一手栽培出来的失败品,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骨子里所引发出来的颓靡意识自会引人堕落,但是一时又死不了,只是沦为浑浑噩噩的社会底层的一员,平庸得像一只只为了生存的动物,作恶的时候也可以把亲近的人当做垫脚石,自以为高人一等,都是没有意义的胜利。

你小腿旁的蚊子逐渐多了起来,被它们追着咬,你抖动着双腿,很不耐烦,这是宁静的村里背后唯一烦人的事!你肚子突然“咕咕”的叫了起来,祠堂里的饭香和美味的菜肴诱惑着你,你平时的伙食都没有像举办丧事的时候这么好。

你还没来的时候,别人已经开吃了,已经杯盘狼藉了,你不喜欢这份被人轻视的感觉,你心里很不滋味。这时候,你才想念金花对你的好,她才是一直在乎你的人,而这个人已经走了。。

你不知道生活给你带来了什么?你知道的是你还活着,到时间吃饭的时候吃饭,洗澡的时候洗澡,睡觉的时候睡觉,然后以后是上班工作,无论经济的好坏,同样都是感官享受,你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想说话、想笑,但是看到好笑的事情,你自然的笑了,至于说话,你平常倒不怎么开口,因为你知道很多事情都是用言语无法表达的,所以你惊讶那些特别能说会道的人。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够清楚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而你和他们却无法沟通,所以你干脆闭口不说话了,有时候,你还想用手势代替说话,点点头,也就这么过去了。

就像这顿饭,不管你情不情愿,再怎么不高兴,你也已经吃饱了,等待别人过来收饭碗,你并不急于走开,你心里虽然这样打算着,但是你马上又离开了祠堂,从旁边的小门走了出去。巷子里黑压压一片,只有身后的小门透着光。这条小巷子,以前住着一位卖蛇药的老人,满头白发,拄着一根拐杖。小时候你经常得各种皮肤病,肿出许多脓包,便是用她要来的蛇药治好了。老太婆为人很好,只是后来越老越糊涂了,一外出便忘了回家的路,为人又固执,不听亲人劝,扛着一把破锄头硬要去田地里耕田,一辈子劳作惯了的人,手脚一时闲不下来,最终在田地里送了命,总算是有了个归属。

还有那个管理祠堂的驼背老头,腰弯的就像骆驼的驼峰,却会编一手好竹筐。他不许你们在祠堂里用祭祀用的长方桌上打乒乓球,所以经常神出鬼没的,为的就是抓你们,但是你们也不傻,有人在里面打球的时候,门口就有人在放哨,驼背老头一出现,大喊一声,祠堂里“咚咚”的立马跑个精光,留下驼背老头在后面边追边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断子绝孙的,抓起拳头大的石头就朝你们甩去,算是豁了出去。以他当时的气头,砸死一两个也不解气。如此硬朗的他,也抵挡不住儿媳妇的虐待,最终买包老鼠药了结了生命,留下了饭后的谈资,供后代诟病。

巷子的尽头,住着那位看管树林的丑男人,满脸都是肉瘤子,在你上初中的时候已经病死了。他以前可是你的死对头,他的父亲更是任福那一代人的仇敌,仗着在村里的一官半职,欺压弱小,但都是短命鬼,没有一个活得长,还连累后代。他的老婆是个病秧子,老早就死了,生的儿子眼睛一大一小的,拉屎还拉出了肠头,他父亲用沾了花生油的塑料袋拿起肠头硬把它塞回去,竟然一点事情也没有。他死后,留下的一男一女被远方的亲戚带走了,至今没有见着过。

丑男人跟驼背老头的儿子很要好,他俩经常在竹棚底下喝酒,赤裸着上半身,你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总是堤防着他,然而丑男人也是斜着眼睛瞪着你,分明心里对你有怨气。

他忍不住说了你一句“树你尽管去砍,别被我抓到就行!”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砍树了!”你梗着脖子,如此反驳他。你可不想在他面前失去了底气。他只是笑笑地点点头。

驼背老头的儿子反而说他,“跟一个孩子较什么劲!”

“你不知道,树林的几棵树都快要被他砍光了,他家门口堆了那么多柴禾还不知足!”

“人家也不过出去弄点柴禾来烧火……”这是你背后听到的,然而,你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栽到他手上的,他经常在树林神出鬼没的,为了就是抓到你。你也不是傻子,你出门前,总要派个人去他家门口探清情况,看他有没有出门。如果他还在家里,你一切就好办了。然而,他早看穿了你的把戏,故意赖在家里不出门,为了就是让你上钩。终有一回,你站在树上刚好把一棵树的分叉砍断的时候,你派去放哨的人来不及通知你了,你刚好被他抓个正着,人赃俱获,这下子你无话可说了。他凶神恶煞地走过去就给你一巴掌,当时你手中握着一把镰刀,把刀柄攥得紧紧,你真想当场就把他给劈了。这时刚好又来了一个村里的官员,他只是开车经过,无意中看到丑男人,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丑男人把你的事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气急败坏的官人张牙舞爪地过去扯着你的衣服,想把你拉到村委会去。你犟着身子,就是一动也不动,任由他在你面前口沫横飞,有几次他差点动手打你。后来金花从路过的人得知你的情况,出面低身下气地说好话,这件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整条巷子黑暗了起来,除了远处鬼鬼祟祟般的谈话声,再也没有其他了,这条巷子早就荒无人烟了,卖蛇药的老太婆一死,这里就再没有人住过,谁会住在这儿阴森森的地方,夜里除了猫叫就是风声了,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夜,谁耐得住这样的寂寞。

巷子尽头有一个牛棚,以前傍晚时分的时候,有个人高马大的老头把牛牵到这里来,分秒不误,村里传言都说他能看见鬼。金花还活着的时候,也说过他能看见鬼。他天生就有双“阴阳眼”,能跟鬼对上话,他说鬼就喜欢藏在那些阴暗肮脏的地方,比如村里那些荒废的公厕里、荒芜人烟的角落里,所以晚上最好别往那些地方跑。当年在村里头建神庙的时候,确实有村委会的人请他是看风水,他看完那个地方后,直摇头,说神庙不能建在那里,不然会破坏村里的风水,祸害无穷,但是村里那些老一辈的“老大”不同意,加上工程原本就已经动工了,叫他来说无非是为了讨个好彩头,无奈他却说出这番话,只好给他个红包,把他打发走了。神庙建成以后,来朝拜的人络绎不绝。不料村里的那些“老大”却一个个相继过世,人们自然联想到那个老头说过的那些话,一时传为佳谈,说他料事如神,但也只是饭后谈资而已,仍然不减少去神庙朝拜的那些人。

当然这些你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你不难想象出当时的画面,你曾无数次想象过你看见鬼的场景,不知道如何与之沟通,还是会害怕得晕厥过去,你不知道你的恐惧来自哪里,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都离不开那些恐怖的传言,是的,不管传言是不是真实的,它确实把你吓到了。但是时至今日你也没有见着过,听说生辰八字大的人是见不到鬼的,估计这是你看不到鬼的原因吧!

你的面前突然蹿出一只老猫,肥头大耳的,肥胖的肚子让你一时分不清它是公的还是母的。夜色朦胧,你看不清楚,你打开手机的闪光灯照它时候,只看到幽灵般的双眼与你对视着,它的双眼发着青光,让你有一阵眩晕的感觉。在所有的动物当中,就属猫最邪气了,传言它有九条命,高高的从屋顶摔下去也死不了,命硬得很。

村里也有一些养猫富家的说法,少茹的一个朋友,他们家原本比你们家还穷,全家乱糟糟的,屋子里孩子的衣服到处乱扔,一到夏天,男孩子全赤裸着上半身,晒得黑不溜秋。屋里总有一股发霉味道,让你每一次随少茹进去的时候都忍不住恶心,但是少茹和他们家的女儿和好,每天都来他们家。他们家养得猫也特别多,他们特别相信养好猫能富家的说法。当然,他们现在因为卖六合彩报纸发了财,在村里不仅盖了房子,媳妇也全都娶上了。

你一靠近那猫的时候,它就往前跑了,你停住了脚步,它也跟着停了下来。你家的那只猫直到现在也不见踪影,以前一到晚上它经常跑到这一带来,你们怕它丢,晚上得打着手电筒出来寻找它,它可调皮了,似乎在和你们捉迷藏,东藏西躲的,不让你们轻易找着它。你们并不觉得好玩,因为夜色越暗的时候,你们越感到害怕,有时候,你为了捉弄家里人,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大喊一声“鬼来了”,那种颤抖的音调,不仅把对方给吓到了,连你自己也被自己吓到了,但是你还是忍不住为那个远去的尖叫声大笑起来。

这个巷子里有一股马樱丹花的味道,特别浓烈,因为附近荒废的屋顶和墙壁都长出了这种植物,叶子和枯树枝落得满墙角都是,要不是今天下午刚下过雨,现在踩上去肯定是哔哔剥剥响。一闻到马樱丹花的味道,最容易让你联想到浓烈的夏日,顶着烈日,偷瞒着金花出去捉那种铜绿金龟子,它们最喜欢粘在马樱丹花上打盹,你趁它们一不注意就把它们给抓着了,然后再把它们的翅膀折去一半,让它们扇着翅膀贴着地面飞。你不喜欢捉那些红脚绿金龟子,那种金龟子特容易拉屎,容易把手弄脏了,但是它们脚肥,可以把它们的一只脚折去一半,再插进牙签,让它们扇着翅膀又飞不掉。或者用绳子绑着它们的脚,像放风筝一样。

你继续往前走着,那猫自然被你吓跑了。它刚蹿进祠堂后的那条小巷子,你经过的时候,还不是忍住不多看了几眼,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你把手机的闪光灯往里照着,巷子里只容得一个人侧身过,地底下全都是玻璃渣子,被灯一照,反着光,像一只只眨着眼的眸子。这条巷子,你进去过,为了就是找你自家的那只猫,但是没有找着,却绕道对面的巷子里去。巷子里头有好几处的墙壁上长着小榕树,金花说这是鸟吃了榕树的种子,种子在胃里消化不了,便和着粪便一起排泄在这些墙壁上,自然长出这些小树苗来了,而这些小树苗最终会把这些的墙壁撑破的,你不是没有见过那些长在墙壁上的大榕树,长长的树根像胡须一样倒垂着,生命力极为旺盛。金花说树老了会成精,容易依附各种脏东西,所以也常成了村里一些老妇的祭拜对象,她们最容易相信这些迷信的传言。

任军说,你大姑就会做这些邪术,她出嫁那一天,她把全家兄弟姐妹们的拖鞋绑成一个大圆圈,贴着阴符,就放下金花的床底下,说这能富家,却会折婆家的福气,他说都是金花教的。因为这么多年来,任家从没有起色过,而你大姑的房子却盖了一座又一座,又不是出金花这事,今年原本打算再盖一座房子的。不料金花死后的第二天,你的姑丈却吐血身亡了。任军说,这都是报应啊!这次金花出殡的时候,你并没有见到你大姑。如果不是任军提起,你记忆里压根就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巷子尽头背后那堵墙,对于那些陌生的地方,总有一种魔力存在。小时候大街小巷你没少蹿过,那些大火烧过后的楼房,里面都是黑漆漆一片,几根木炭似的柱子,像是永远也不会倒坍,却没有人愿意去碰它,说是大火烧过的房子不吉利,有脏东西躲在里面,明知道大家嘴里所说的东西是鬼,却没有一个敢说出口,怕惹祸上身。后来你们在里面混熟悉,也不忌讳这些,权当是一些不可靠的传闻,照样在里面捉迷藏。可你得时刻防着金花。她那一声叫喊,在很久以前已经成为你的梦靥了,即使在梦中梦到,也时常被吓醒。当然,她名义上一切可都是为你好,你能活到今天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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