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成了我  时光里最深的那道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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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一堆病历上的时候,我走到窗边,伸了伸懒腰,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

日月如梭。又是新的一天。自金陵医科大学毕业后,我来这所滨江市人民医院上班,快6年了。分到肿瘤内科后,我也记不清已经值了多少个夜班了。

都说,医生的日子是“五加二、白加黑”。这话真确切,病情就是命令,尤其对我们这些未成家的,年资尚浅的小医生来说,在病区里忙碌的时间总比呆在家里的时间,多得多。

老妈经常心疼地说,早知道当医生这么辛苦,连谈恋爱的空档都没有,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得自己的独生女学医的。

好啊,不当医生了,去做云游诗人,老妈,你愿意养我吗?

估计听了这话,老妈又要念经了。

“早上好,江医生。我可以咨询下吗?”

有人敲门进来。

是38床的丈夫。病人是晚期肺癌,几年前在上海做过手术,今年体检,发现肿瘤复发,广泛转移了。昨天,刚办入院手续。等待检查、化疗。

我请他坐下。

在医院,尤其是在肿瘤病区上班,可以说,已是见惯了生离死别、人间百态。但,每个新入院的年轻的重症患者,总会让我的心,悄悄地疼,好一阵。

38床是个干净文气的女子,才刚30岁,还没有做母亲。

她的爱人,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看上去很是英俊儒雅的男子,应该和她年岁相当,也算我们的同龄人吧。

“江医生,我来,就是想问问,像我爱人的这个情况,还能撑多久……”

“我想,昨天入院时,谭主任已经交待过病情了。患者的生存时间,现在还不好说,等做了基因检测后,如果检查项目能接受靶向治疗,那么,情况可以乐观些。”

“乐观些?就是说,还有治愈的可能?”

我看到这个男人的眼里闪过一道光。

“只能说,有希望吧。但是,临床上,这类病例能完全治愈的概率,目前,还很低。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延长她的生存期,并提高她的生活质量。”

尽管,我的内心充满同情,尽管,在患者面前,我也总是以康复的奇迹不断鼓舞他们,但,面对家属,我不能说谎。

“我懂了……谢谢你,江医生。”

我目送这个略显疲惫的男人离去。

医学有时,也很无力。哪怕我们满腔温情,还是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

几秒钟的感伤后,我又全心投入到工作中:书写交班记录,查阅病历,了解每个患者的一手资料。白班的同事就要到了,大查房即将开始,我要做的事,还有不少。

与其伤春悲秋,还不如抓紧点滴时间,将自己的医疗工作做得更细致踏实些。我埋头写着病程记录,不经意一抬头,发现他,那个38床的丈夫,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办公室门前,可能看到我在忙,没好意思进来。

我向他微笑点头,示意他过来坐下。

“江医生,拜托你回头查房的时候,别告诉我爱人实情。我没告诉她,癌细胞转移了。”男人低声说着。

“放心吧,我们对待这类患者,都会采取心理保护的,不会什么都说的。”我宽慰他。

他道了谢,再次离去。

从与他简单的交谈中,可以发现,这是个细心又暖心的男人。他一直在关心着疗效和爱人的感受,却,自始至终,没有打听,治疗费的多少。

靶向治疗药物多是高端进口药,一疗程几十万的也有。我见过,很多病人想治,可家里坚决不同意的。家属怕治不好,人财两空。还有亲属,连最简单的治疗都不积极配合,逼着患者主动放弃治疗。总之,在这犹如生死桥边的病区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这个丈夫,在关键的时候像个男人。我看到过38床叫俞小凡女子,三年来厚厚的一沓转诊病历,起码有一斤重。只有真正在求生之路上奔波过的的家庭,才晓得,这每一页记录的,是与命运几多的抗争与不易啊!

夫妻本是同林鸟,很多对儿,在大难小难来临时,背弃誓言,各自飞了。而这一对,倒是患难之际,真情犹在啊。

“江帆,又是你值班啊?夜里没遇到大抢救吧?”思量间,同事张小蕾到了。

“托观世音奶奶的洪福,一夜平安无事,哪像某些人,只要一值班就一个抢救接一个抢救的,通宵奋战。羡慕吧?”我和她打趣道。

“好吧,你美丽无敌的圣女之光普照中原大地。”张小蕾向我抛来一个白眼,下一秒,又神秘兮兮地挤到我身边。

“江圣女,你有没有见到那个帅死人不偿命的38床的老公?昨儿下午,你在胃镜室忙,他带老婆来住院。你是没看到,那男人真够惊艳的啊,愣是让我等一帮老处女的眼睛,看呆了!”

从小蕾的嘴里,每天都能冒出无穷神奇的花花世界。

“哦,对了,听谭主任说,这家可是什么戴市长的亲戚,非富即贵啊!你知道吗,这男人可是开宾利的主儿,宾利你懂吗?豪车啊,比大奔、宝马牛多了。我们在入院知情同意书上,看到了他的大名,令狐川。是不是很特别?姓令狐哎,多像小说里的男主……”

“好吧,张小蕾同志,您可以升级为滨江市人民医院1号密探组组长了,回头我们就联名上书院长大人,请示准奏!不过,交班时间到,本姑娘不能陪你八卦了。”

这38床,原来是富贵之家啊,难怪有底气,不问治疗费,只求疗效。

从象牙塔踏入尘世间摸爬滚打过几年后,你终会发现,钱,真的不是万能的,但,钱,绝对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种功能。

比如,在面对亲人的危难时,钱这个家伙,可以让你维持足够的体面与慷慨,让你,不至于在旁人口里,落下斤斤计较、见死不救的恶名。

交接班后,我终于可以脱下白大褂,回家休息片刻。说是休息,其实也不能完全放松。家里还有一大本厚厚的职称考试的书要看呢,我要升主治医师了。

就在我匆匆走在医院林荫大道上的时候,一辆银色的宾利车,缓缓在我身边停下。

“江医生,下班?”车窗摇下,我再次遇到早上找过我的38床的爱人,也就是传说中的令狐川先森。

“你值了一宿的班,一定累了。我正好去恒福源帮小凡买皮蛋瘦肉粥,不如让我送你一程吧。”他非常绅士地说。

恒福源是滨江城有名的早餐店,那边的花式点心几乎与扬州的富春包子齐名,老店就在我住的小区附近。

“不用了,谢谢。我住得很近,上下班经常走路锻炼锻炼。” 尽管同路,我还是婉拒了他。对这样一个开着豪车的家属,我提醒自己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为妥。

“我知道医院的规矩,不允许医生接受病家的红包和吃请。难道搭个车也要被处罚?”这个英气的男人,故作惊慌瞪大眼睛的模样,还真是有趣。

都说好看的皮囊千千万,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可是,谁又能否认,生有一副好看的皮囊,总是更讨喜些。再说了,谁又能保证,一副丑陋的皮囊之下,包裹的一定就是高尚的灵魂呢?

我无奈地笑了笑。上了车。

“在下令狐川,我爱人俞小凡,以后还请江医生多多照应。”

“我叫江帆。不用这么客气,治病救人本就是我们的本职,理当尽心尽责。”

“江……帆,江阔风平,白帆点点。江医生的名字,很有意境哦。”

“哪里,哪有令狐先生的名字如此独特,行走江湖之间,不自觉就平添了几分侠气。”

“见笑见笑,小凡生病后,为了保证有足够的资金让她能得到最好的治疗,除了贩卖毒品枪支、买卖人口这些违法勾当,什么生意来钱快我就做什么,还有什么侠气可谈?”

“和许多贫病交加的家庭相比,你们的情况真的好多了,起码,全力以赴地去治,遗憾会少些。”

“怎能没有遗憾呢,江医生,不瞒你说,小凡生病后,我常常半夜惊醒,就怕有什么不测……她还这么年轻……”

我沉默了。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无意间,我看到车内的座椅旁有一本书,是余华的《活着》。

“令狐先生平时也喜欢看书?”

我打破略显凝重的空气,问道。

“哦,看得少了。不过最近还是买了这本。”

“嗯,余华的书我也喜欢看。不光看情节。”

“上学那会儿,看书如同看戏,现在,看书,就看到自己。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书里那个叫‘富贵’的人。江医生,你信命吗?”

“命理岂是吾等凡夫俗子所能看清的,我只晓得,活着,都不易。在这世间修行,也许我们都应该学习富贵他老人家的的精神,对吗?”

“活着,都不易?难道江医生也有不为人知的苦痛?”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好了,恒福源到了,可以下车了。”我及时打住他的好奇。

“你就住在附近吗?一起喝杯豆浆吧!”

“你还是赶紧买好早点给小凡送过去吧,再见!”

回到家后,我发现老妈已经出门了,估计不是买菜就是打太极拳去了。已经煲好了的黑米红豆粥,保温在电锅里。胡乱吃了几口,冲了个澡,捧了本书,我窝在了沙发里,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难道江医生也有不为人知的苦痛?”令狐的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响起。

世人皆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这世间,缺的是圆和满,怎会少了苦和痛?

即使,有些苹果的外表,看上去是令人艳羡的圆润鲜嫩,可里面的核,生了虫,空了心,这隐秘的不为人知的痛,恐怕只会比裸露在外的缺失,更为噬心蚀骨吧。

这种噬心之痛,我很早就尝过了。

伤痛有很多种,有一种,是有基因编码的。

比如,我的父亲,就一定将他血液里某种神秘的因子,遗传给了我。

他生前是滨江市一家国有企业的负责人。那是一家印染厂,用一种古老的技艺,制作走向世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蓝印花布。

父亲酷爱江南文化,而他认为,所有描述江南的文字,都抵不上一块蓝印花布的记忆和精髓。

他留给我最初的印象,是在灯下剪纸的身影。

他永远有着他的沉静和喜悦。那个世界,母亲进不去,也不稀罕进去。

她有她的世界,那是另一个平行的世界,有着更真切的热闹和悲喜。

父亲写诗、作画,母亲不关心,但也从不干扰。她有自己的情人,股票和基金。

母亲说,我像父亲。

我喜欢看杂书,听戏剧,对写得一手好字的父亲,充满膜拜。我很少像母亲那样,说话、走路风风火火,与同龄人相比,我功课很好,只是显得过于安静了,几乎没什么玩伴。

母亲说,我一点也不像她,是个早熟又敏感的孩子。不过,她说,都有点遗传的,也许再大点,会好些。

本来,我们仨,日子就这样走下去, 也没什么不好的。

直到,十岁那年,父亲出事了,他,跳楼自杀了。

父亲的死,和一个开画廊的女子有关。

那个女人,不知何时,与父亲相识,隐约听说,是在一次业余绘画班上。

他们在一起,画古镇,画青莲,画乌篷船,还画,断桥边三生石上缠绕的温情。

父亲以为,他遇到了知己红颜。

他将母亲都搜不到的私房钱,悉数送给了那个女人,让原本如浮萍般漂泊的她,在滨江城的文化街,开了一间画廊。据说,那笔开画廊的款子,够我们家开支五年都绰绰有余。

一开始,这个女人,视父亲如兄如师如恩人。后来,她不满足了。

她觉得在父亲身上,还有更多可利用的资源。

于是,她见到他,不再只是谈谈诗、说说画了,还谈钻石,皮包,房子。

在父亲想温一壶月光下酒的那个花好月圆夜,她摊牌了。

她要父亲与我们母女俩,划清界线,她想做父亲名正言顺的正牌夫人。当然,她知道父亲是舍不得我的,这只是她的幌子罢了。

她真正想要的,是父亲手里的一幅藏画,那是父亲除我之外的另一个命根子。

那幅画,是张大千的山水画。

我能想象,那晚的月光有多冷。

比那晚月光还要冷的,一定是父亲的心。

那夜,父亲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说,酩酊大醉。

直至凌晨,他才摇晃回到家中,一直坐在我的房间,静静望着沉浸在梦中的我。

他摸了摸我的脸。迷糊中,我喊了一声,爸。但,没让他抱我。我有些厌恶他的酒气。

“帆儿,长大后想做什么,告诉爸。”

“想做个写字的人。写好字,写好文。”我随口说完,想尽快打发他回房睡觉。

“好。文字比人干净。你真是爸爸的好孩子。”

说完,他又出门了。

我和母亲以为,他上班去了。

谁知,到了中午,他被垃圾站的环卫工发现了,在市郊一处荒废的老楼前。

他跳楼了。警察排除了他杀。

母亲把他领回了家,体面风光地送走了他。

她告诉前来吊唁的亲友四邻,父亲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多年前就得了抑郁症,长年在服药,很痛苦,这样做,也许是他想解脱。

我不得不佩服,在银行里总和数字打交道的母亲,有着可怕的理智,说起惊天大谎时,可以那么镇定。

只有在深夜,她一遍遍抚摩父亲相片时,我才会感觉,她,还是爱他的。

只是,父亲的笑靥,永远凝固在冰冷的相框里了,再也没有了温度。

后来,那个开画廊的女子,从滨江城消失了。

而那幅张大千的山水画,一直被锁在父亲书柜下面的樟木箱里。

母亲告诉我,那是一幅赝品,尽管,临摹者的技艺,已到了炉火纯青以假乱真的地步,但,假的,就是假的,永远真不了的。

父亲活着的时候,早就请京城的高人鉴定过了。父亲离开后,母亲在他留在画旁的遗书里,知道了真相。

多年后,我有些理解父亲了。

父亲之所以决然离去,莫非因为,这世间所谓的真情,所谓的对美的热爱,到头来,还抵不上一幅张大千的画?何况,贪婪的人心里,念念不忘的,只不过是一幅赝品罢了。

可悲,可叹,可笑,可怜啊!

父亲走后,母亲再未找过男人。

我们的生活,过得水波不兴,平静安和。她上班,我上学。

只是母亲,不允许我看太多的杂书了,她害怕我,发呆中毒的样子。

初三开始,我的理科开始吃劲。她让我花了很多时间应付各种数理化的习题,把我的那些个翻烂的诗集,都没收了。

她警告我,千万不要学父亲的样子,走火入魔爱上艺术和不该爱的人,最后,伤心得送了命。

我心里恼她,却觉得她,说的,也不完全是错的。

最后,高考填志愿时,我没有选最爱的古典文学,而是,学了最接近烟火人间的,医学。

17岁,我到南京,上大学。

离家前的那个午后,我去了位于市郊的陵园,在父亲墓前,上了一炷香,静静坐了好久,好久。

过去的一页,终是要翻过去的。但翻过去的,只是时光印在记忆扉页上的页码,并不是,遗忘最亲的人,和并不遥远的往事。

学医了。

厚厚的解剖学、病理学、内科学、外科学,以及严格得近乎苛刻的教授,让我的日子过得简单又紧张。

那些读了文学院和艺术学院的女同学,也在忙。她们忙于创作剧本、排练演出、聚会恋爱,那样的日子,才是明媚青春该有的模样吧。

和她们相比,总是素面朝天、死啃书本的我,真是显得过于呆板和无趣了。

只有,在某些想起父亲,想起童年故乡的时刻,我心绪难平。

而这些,是无人可诉说的,包括母亲。她也总会打来电话,说得最多的便是,吃好穿好,钱不够尽管开口,还有,不要谈什么校园恋爱,那些都是短命爱情,长不了。

总有些心事,在夜深人静时,如藤蔓般疯长,我无力,亦不舍,将它们连根拔起或砍断。我能做的,只有不断敲打笔记本的键盘,写下满屏的诗文。

这些诗歌和文章,都带有唯美的感伤。唯有它们,可以抚慰我孤寂的心。

大三那年,我刻意维持着的,往返于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简单生活,还是被一个人,打破了。

他叫凌墨翰,是我们医学院附近,金陵文学院的学生。

那是一个冬日黄昏,有北风,奇冷。

我将自己紧紧裹在大衣里,闷着头,从教室赶往宿舍。

“你就是江帆?我向你的同学打听到你,等你好久了。”刚从教室走出来,冷不丁有个男生冒出来。

我一脸疑惑,抬头望着这个陌生的,穿着竖领黑色皮风衣的男子。

“在下凌墨翰,是隔壁文学院的校刊编辑部的。经常在你们校报上读到你的诗歌和散文,甚为欣赏,特来交流。”

他脱下皮手套,伸出手,握了过来。

我礼貌性轻轻一握,只觉得,他的手,好暖。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用微笑的眼睛,望着我。

我想,如果那日不是那么冷,我也就,不会想念起白居易《问刘十九》中的红泥小火炉,我也就,不会过多搭理他的。

偏偏,那天,真的好冷。我和这个叫凌墨翰的男生,一起躲进了校门口的小酒馆。

傍晚时分,南京,迎来了她,2009年的第一场雪。

窗外,风雪飘摇,行人稀疏。

窗内,米酒微温,烤鸭微酥。

“一个学医的姑娘,能把古体诗写得这么好,感觉你没有报考我们文学院的古典文学专业,真是浪费了。”

“你学的是古典文学?”我问他。

“不,我的专业是西方文学,我喜欢莎士比亚。明年,我将去英国做交换生。”

“不过,艺术无国界,美好的事物都是相通的,我也喜欢读唐诗、宋词。”

他接着说。

不得不说,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生,有着令人心动的气质。温润而举止得体,浪漫又富有才情。他有着白皙的肤色,修长的手指,还有着,高挺的鼻梁,迷人的声线。

他,使我想起年轻时的父亲。

等烤鸭被啃得只剩下骨架的时候,我们在酒馆里道了别。

寒假前,他又来过两次。一次,问我借一本《辞典》,还有一次,是还。

其间,我也应邀,去他们校刊编辑部参观过一次。

他和编辑部的同学,一起留我吃了顿饭。他们请我,担任他们校刊的专栏作者。

那天,他们陪我聊天、喝酒。

我们一道,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我们从南京的高房价,谈到了诗与远方;从韩寒的《一座城池》,谈到了诗人为什么还存在;从郭敬明的《幻城》,谈到了爱与痛的边缘;从七堇年的《大地之灯》,谈到了我们的未来……

我说了好多好久都没说过的话,畅快淋漓。

后来,我们似乎都有些醉了。我微眯着眼,靠在座椅的后背上。

我听到,有人弹起了木吉他,唱起了歌谣。

我是你闲坐窗前的那棵橡树,

我是你初次流泪时手边的书,

我是你春夜注视的那段蜡烛,

我是你秋天穿上的楚楚衣服。

我要你打开你挂在夏日的窗,

我要你牵我的手在午后徜徉,

我要你注视我注视你的目光,

然后默默告诉我初恋多忧伤。

…………

是凌墨翰,他在唱高晓松的《模范情书》。

有些人,一旦遇见,便一眼万年;有些心动,一旦开始,便覆水难收。

我,喜欢凌墨翰,不仅喜欢他的皮囊,更喜欢他的味道。

我想,他一定也是,喜欢我的。

如若不然,文学院里热爱文字的女生那么多,他为啥舍近求远,来找我一个医科生谈村上春树和莎士比亚。

那夜,在送我回校的路上,他拥吻了我。

那是我的初吻,来得那么突然,涌上心头的甜蜜和无措,以及长街上路灯下拉长的暗影,成了我青春里幻梦般永恒的回忆。

寒假前夕,凌墨翰邀我一起去澳洲看看。我有点心动。在中原大地寒风凌冽的日子,位于南半球的澳洲,阳光正灿烂,袋鼠和考拉们,也正悠闲。

母亲这几年给我的生活费,我只用了很少的一部分,卡里还剩近三万元的结余,这笔钱,陪凌墨翰出去转一下,应该够了。

我也就想想而已。我是不敢告诉母亲的。这件事提都不能提。

如果她知道,我读书期间不仅有了喜欢的男生,还要随他满世界去“浪”,她肯定要发飙的。

所以,去澳洲的浪漫之旅,最后,是凌墨翰一个人去的。

当然,如他这般的年轻人,走了哪里,旅途都不会孤单的。

在这个年代,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对很多梦想在远方的人来说,已不是难事。

只是,遥远的远方,从来不是只有如诗如画的风景,还有,未知的暗流。

凌墨翰刚到澳洲的两天,也曾打过电话给我,感觉到他很兴奋,说遇到了几个结伴而行的华人背包客,他们被优美的海岸线吸引了,接下来还将徒步穿越广阔的原始荒野。

电话里,听到他和一帮人在喊:“江帆,你没来真是亏大了!”

我说,等我毕业了,我们可以一起去美国的黄石公园啊,到时候再约呗。

万万没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凌墨翰的声音。后来,我再也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也没能再见到他。

一开始,我以为,异国他乡的风景太美,使他沉醉其中无暇再拨越洋电话,亦或,遇上了金发碧眼的西方美女,忙于“文化交流”而乐不思蜀呢。

可是,直到春节过后半个月,开学了,到了南京,我仍然没有看到他,隐约,我感觉到不对劲了。

凌墨翰,出事了。他在澳洲,失踪了。

这件事,在文学院传得沸沸扬扬时,我才知道。

听说,他的家人已经前往澳洲,当地警方也在努力查找线索,只是,那里地广人稀,调查进展令人沮丧。

甚至,网上有传言,凌墨翰遭遇了电影《人皮客栈》里的恐怖经历,多半被杀人狂魔盯上了,凶多吉少。

那段时日,我快疯了。我没日没夜地上网,关注澳洲的一切信息。我甚至想过,向学校请假,联系到他的父母,一起去寻他。

可是,我又是他什么人呢?能不能算他的女朋友,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其实,我们也就一起读过两本书、吃过两顿饭而已,最多,也只是刚刚有点互生好感而已。我突然出现在他家人身边,是不是太唐突了?

思前想后,我只能把满腹心思,全部吞进肚子里。也有同学提起这件事,他们,只当是和自己关系不大的新闻而已,我也只有沉默。

我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眼睛一闭,全是诡异的噩梦。总看到,凌墨翰在呼救。一会儿,看到他被海里的巨浪卷走了;一会儿,看到他掉进了万丈深渊;一会儿,又看到有人举着猎枪在追杀他……

半夜惊醒,我不敢惊动室友,总呆呆捧着床头的保温杯猛灌白开水。

我的体重,开始往下掉,头发,也开始一点点落下来,最后,枕头上一抓一小把。

我的室友,小雅,发现了我的异常。但是,她没有追问什么,只是陪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在知名心理专家苏医生的疏导下,也吃了几片抗焦虑的蓝色药片,我渐渐走出了阴影。

苏医生约莫50岁,亲切,智慧。第一次见到我,她什么也没问,只轻轻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心里苦,可有些事,不是我们拼命折磨自己,就能改变的,对吗?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人,生来有命吗?您瞧,我掌心的纹路好乱,注定这一生都是悲凉的吗?”我问苏医生。

“从科学角度来说,并不推崇什么宿命论。正如曾从医多年的作家毕淑敏说过,我不相信手掌的掌纹,我只相信掌中的力量。可是,孩子,遗忘有时就是我们不可更改的宿命。” 苏医生望着我的眼睛,轻轻告诉我。

初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不远处的玄武湖,新柳已在枝头悄然发芽了吧,去年的那场冬雪,湖边的柳树与游人还记得吗,他们,真的会将那些洁白空灵的雪花,忘却了吗?

“我要把这里整个夏天的阳光都寄给处在冬天的你。”这是那个失踪了的男孩,对我说的第一句情话,恐怕,也是最后一句。

有人说,时间和新欢,是忘却过去的最好的良药。

我没有新欢,唯有和无尽的时间相伴。

从金陵医学院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滨江市,在人民医院当了一名内科医生。

直到如今,八年过去了,凌墨翰的失踪,仍是无头案。谁也不知道,当时,在远隔万里的大洋彼岸,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他的家人和几个同学,也许,不会有人再记得他的模样。

而那样一个才情相貌俱佳的男孩,就这样成了我一生,永远做不完的梦,一个那样真实存在过却又虚幻得永世都不愿与旁人提及的梦。

在医院,我也见过一幕幕生离死别,这些多是由疾病带来的伤害,固然会让患者和亲人痛苦不已,但,好歹,他们知道,是什么病因导致的最终结果,即使部分患者无法康复,大多也终将慢慢坦然接受治疗或休养,在生命走到尽头时,有亲人或医护陪伴左右,总也不算孤单走完一程吧。

可是,我的父亲呢,他纵身跳楼离开时,一定是孤单的。

还有,凌墨翰,也早已遭遇到可怕的意外不在人世了吧,他,比起我父亲自我的决绝,面对突然而至的死神,应该更无助和恐惧吧。

这些,我都无从得知了。

生活,总得继续,我也假装忘记了他们。

如果,不是遇到了这个有点特别的患者家属令狐川,我真的,不会刻意去想起那些过往了。

行走在这世间,我们都成了有故事的人。

有些故事,我们只会藏在心房最隐蔽的细胞里,哪怕心碎,哪怕酒醉,都不肯讲与旁人听。

俞小凡入院一周后,她的相关基因检测报告出来了,不适合接受靶向药物治疗。

现实往往就是这样残酷。有时,只要有足够的金钱就可以延续生命,可有时,连花钱买命的机会,老天都不肯给你。

这就是所谓的绝路。

而我,就成了陪伴这位可怜的女子,走完最后一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即使不能接受疗效相对好些的靶向治疗,但我们也不能让病人,坐以待毙。

治疗小组在肿瘤科首席专家谭主任的带领下,为俞小凡进行了多学科专家会诊,最后,为她量身定制了一套个体化治疗方案,方案中包含小剂量多疗程的药物治疗,全身营养支持疗法,缓解疼痛、呼吸困难的对症治疗,还有心理治疗。

谭主任说,要让晚期肿瘤患者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活出高质量的有尊严的生活,心理关怀必不可少,他将这项任务交给了我。

也许谭主任认为,我和俞小凡,都是年龄相仿的女子,共同语言会多些,医患沟通也更方便。

每次查房,我都会和俞小凡多聊几句,有时下班前,我也会去病房巡视两圈,多陪她一会儿。

尽管我们医生护士几乎竭尽了全力,但毕竟癌细胞已经发生了骨转移,俞小凡的身体状况,还是每况愈下,越发消瘦虚弱。

俞小凡的父母早已过世,她也没有兄弟姐妹,所以,能陪她的,除了一个圆脸微胖的护工陈阿姨,就剩下令狐川了。

令狐川是本市人,父母住得不远,老两口身体也还康健,但来医院看护媳妇的次数,甚少。

听陈阿姨偷着说过一次,当初小两口打算结婚时,令狐川的父母,就曾说,不欢迎一个林黛玉进门。哪知一语成谶,婚后,俞小凡大病小病不断,直至生了肿瘤,拖累的儿子不说,也彻底断了他俩抱孙子的念想,所以,对这个媳妇,他们压根儿谈不上喜欢,所以,往来也就不多。

好在令狐川用情专一,这么多年,始终不离不弃,相伴左右。

亲情凋零,至于友情,俞小凡生病期间,我也没见有啥闺蜜来医院陪夜,偶尔,会有一两个同学同事过来,留下一束鲜花或一篮水果便匆匆离去。

所以,能支撑这个女子活下去的信念,也许,只有爱情了。

我开始深深同情起这个柔弱又寂寞的女子。

可不得不说,俞小凡,又是十分坚强的。

面对化疗导致的厌食呕吐,肿瘤骨转移引发的锥心疼痛以及疲乏、发烧,她都积极应对,非常配合我们的治疗。有时,我看到她满头虚汗,却从不肯无端呻吟。见到我,总是微笑,低声说,江医生,辛苦了。

在谭主任下了病重通知书后,令狐川也意识到,俞小凡,来日不多了。他推掉很多生意上的事,专心陪在妻子身边,陪她吃饭,陪她说话,陪她发呆。

有一次,我看到小凡,独自一人在病房里,帮令狐川缝衣服上的纽扣。

我劝她赶紧休息,让陈阿姨帮忙缝一下。

“江医生,还是让我亲手缝一次吧。”小凡幽幽说道,“还不知道我走了以后,有谁来陪他,帮他做饭、缝扣子呢……我得了这个病,这么多年,也真是苦了他了。”说着说着,小凡的眼里泪花闪动。

这是小凡第一次,在我面前,诉说这样的心思。

我一把紧紧抱住了她瘦骨嶙峋的身体,无语凝噎。

几天后,我看到医院职工微信群里,有一条通知,说是周末在医院大礼堂举办医患联欢活动,欢迎全院各病区医生护士参加并推荐有才艺的病友们一起表演节目。

曾听令狐川说过,俞小凡唱歌很动听,当年在校园曾有“小王菲”的美誉。他们俩就是在大学情歌对唱活动中相识相恋的。

我突然萌生出一个愿望,想让令狐川陪俞小凡,在大家的见证下,再深情对唱一次。我想,小凡一定会开心的。

我立即将这个想法,向谭主任作了汇报。主任有些犹豫,他觉得想法很好,但又隐约有些担心小凡的身体。

在我保证做好医疗急救措施后,谭主任同意了。

对于我的提议,令狐川和俞小凡都有着小激动。表演当天,他们还特意穿上了当年的校园情侣服。

“那年我们

究竟说了几遍

再见之后再拖延

可惜谁有没有

爱过不是一场

七情上面的雄辩

匆匆那年我们

一时匆忙撂下

难以承受的诺言

只有等别人兑现

不怪那吻痕还

没积累成茧

拥抱着冬眠也没能

羽化再成仙

……”

当小凡唱响王菲的《匆匆那年》,四座皆惊,掌声雷动。如果不是生病,这样一对神仙眷侣,该让多少双俗世的眼睛,艳羡不已啊。

老天,其实是善妒又善变的。前一分钟,你还拥有健康、美貌、才华、爱情、权力、地位、财富,也许在下一秒钟,他又反悔给了太多予你,毫无商量与征兆地,统统拿走。

我们心生悲凉,却又无可奈何。这就是人生的真相,一万个戏剧家都无法写完的套路里,我们,一不小心,就成了被迫出演这一幕幕悲喜剧的主角。

转眼,已是初秋。

一日,令狐川找到我,他说,小凡这几日病情尚稳定,胸水似乎也少了些,他想带她出院。

令狐告诉我,刚结婚时,小凡一直想去极北之地的芬兰,想让令狐陪她在那里住上一段时日。那是一个洁净的千湖之国,也是一个被冰雪覆盖的童话王国,不仅有悠闲的牧人和羊群,还有传说中的美丽极光。

那时的令狐,觉得这样的想法浪漫得近乎不靠谱,小家刚刚成立,房子需要装修,事业更需打拼,父母那边,还要安抚,毕竟,娶小凡进门,二老不是那么满意的。

身在俗世的刚结合的一对小夫妻,哪能那么任性,遥远的北欧之境,不是想去就可以去的。

那次遥远的新婚之旅,令狐没答应,懂事的小凡,也就再没提起。

令狐想,等一切都稳定了,总有会有时间出去的,还年轻嘛,来日方长着呢。

可曾经以为的来日方长,却在眨眼间,变成了来日无多。

令狐知道一直住院的小凡,这两年的日子,过得不比坐牢好多少。即使有时回家疗养,也都呆在屋子里甚少外出走动。

令狐总在期盼等爱人康复了,再陪她奔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桃源之地,安度余生。

我们谁也不能预测,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个先来敲门,可谁在暗夜的梦乡里,憧憬的不是一轮破晓而出的东方红日呢?

既然已经没有好转的希望了,那,还不如开启一场向死而生的圆梦之旅,让有生之日,少一些遗憾,多一些安慰。

令狐决定带小凡去一个不被打扰的心灵家园。他来征求我的意见。在理智上,我不支持,但在情感上,我十万个赞成。当然,在那刻,我是情感动物。

小凡呢,不用说,听到这个想法后,高兴得像个孩子,一直拉着我的手,晃个不停,非要让我出主意,规划路线。

芬兰,那想都不能想,估计长时间乘机和倒时差,就会要了小凡的命。丽江?阳朔?西藏?不不不,也都太远了。最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乌镇。

乌镇,离我们滨江,只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即使情况有变,想回来也不算远。

办完出院手续后,令狐又找了我。他说小凡想约我也一起去乌镇住两天。他们已经在西栅临河的民宿预定了两间房,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想了想,答应了。我有三年的工休假都没休,所以,出去一两个星期,还是可以的。

但是,我和令狐说了,我的那部分旅费住宿费,自掏腰包,无需他俩买单,否则我就不去了。令狐笑着来了句:“行,就依你,江大医生!”

乌镇是浙江省嘉兴市桐乡一个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小镇,古朴,典雅,沧桑,朦胧。临水而架的排排木屋,如飘在水上的小船。幽静的小巷和不会老去的青石板,远离尘嚣却又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很多年前,我曾路过那里,却不曾留宿,听说,多少旅人,千里迢迢赶来,只为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枕着流水声,让灵魂停泊一晚。

那日到达乌镇,已是斜阳暮霭的黄昏。随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的消逝,桨声灯影里的江南水乡,于夜色中绽放出一种风烟俱净的恬淡。

夜间的小镇,游人渐稀。我们坐在临河的一间小店,喝茶,淡淡的绿茶。听歌,朴树的《那些花儿》。

小凡安静地半倚着令狐,脸上挂着婴儿般纯净的微笑。

都说红颜弹指老,可如若在红尘中,能得一人心,笑看落花流水共白首,又何惧青春易逝?

“帆,你爱的他与爱你的他,曾经的,现今的,都在哪里?”

小凡问我。

“是啊,千万别告诉我你是‘拉拉’,我们可不信啊!”令狐跟着说。

时隔八年后的夜,遥望着天边的星斗,我让凌墨翰的身影,缓缓走出了我的心房。

我还讲了我的父亲,母亲,和那个父亲爱过的,开画廊的女子。

这是我第一次,说出这些往事。估计,以后,很难再讲第二次。

那些前尘的痛与念,早在我心间化成蛹。我以为,破茧而出的瞬间,会有彻心彻肺的疼。

不曾想,随着时间的流淌,它们如同一些结核肺的病灶和空洞,早已不再蔓延,逐渐钙化了。

透过时光的X线机,那些钙化点仍旧历历在目,只是,不再会有致命的伤。

我如同讲着别人离奇的身世般,诉说着深埋于心的童年和初恋。

小凡听后,唏嘘不已。令狐,则久久不语。

他看我的眼神,却似乎变了样。四目相对,我蓦然感觉到一丝不该有的炙热。

我赶紧说,今天不该讲这么多,让小凡跟着难受了,太晚了,大家都休息吧。

随后的日子里,我们,谁也没再提及我的那些往事。

我们陪小凡,看皮影戏,赏《牡丹亭》,做扎染头巾,坐乌篷船唱江南小调。那几日,小凡快乐得几乎忘记了病痛,她甚至,像孩子般,缠着令狐和我,陪她一起吃棉花糖、吹泡泡、喂河里成群的小野鱼。

十多天后,她咳得越来越厉害了,痰里出现了血丝和小的血块,有时得喘小半天才能大口吸上一口气。

我一如既往,督促小凡服药。

我知道,那些止咳药、维他命和蛋白质,对病入膏肓的小凡来说,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最多,只能算一种心理安慰罢了。

我建议他们,回滨江,继续住院。

在乌镇的最后一晚,我在房间陪小凡,令狐出去买鱼皮馄饨,小凡说,她想吃。

外面下着小雨,清冷,迷蒙。我起身送一把客店的油纸伞给刚出门的令狐。

刚下楼,推门,我就看到一个伫立在烟雨里的背影,是令狐。

他没走远。我喊他,却不见他回头。

我追上前去,将撑着雨伞递给他,却也不见他接着。

抬头一看,我愣住了。

他在哭,狠狠的,不出声的哭。他的脸上,满是泪,不是雨。江南的雨丝,即使飘落在眼里,也不会如此滂沱。

我未曾来得及开口,却被他,紧紧搂住。

那把伞面上盛开着丁香花的油纸伞,跌落在小巷。

惊愕慌乱中夹杂着愤怒的我,想拼命挣脱他的怀抱,却不想,越挣扎,反被他的手臂圈得更紧。

“求你,别说话更别骂我。”这个男人哽咽着,滚烫的泪滴落在我的后颈上。

“你先放手,有什么事慢慢讲,这个样子若被小凡看到恐怕会要被误会的。”我的头脑尚冷静。

果然,令狐的手松开了,我立即退后几步。

“不好意思,刚才一瞬间我真的昏头了。一想到小凡这一生最后一程的旅途就要结束了,我的心就要裂就会碎……”

“可你毕竟也圆了她最后的小小梦想,起码,这一程,走过,就不会后悔。”我本来对他刚才冲动的一抱还有些怒意,但细思量,可能他心生绝望时已将我当作可以慰藉心灵的知心朋友,并无冒犯之意,只得好生劝慰,“你的伤心和绝望最好自己藏好,要不然,被小凡看到,加在她身上,都是双倍的痛苦。”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返回客栈。

走回自己的单人房间,关上门,才发现,我的手有些抖,心,跳得厉害,耳根,也红了。

我这是怎么了?

令狐,为什么会抱我,而且抱得那么紧?难道真的只是朋友间急需安慰的一种方式吗?

我为什么没有训斥他的鲁莽和冲动?这不符合我一贯的风格啊,仅仅只是不忍心和同情吗?

还是因为有了,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另一层感觉?这个样子,对得起病重的小凡吗?

我这是怎么了,也真是想多了吧,简单的一个拥抱其实没什么的,那些老外,不管男女老少,相熟不相熟的,不总喜欢一见面就来个熊抱吗?

可我们毕竟是炎黄子孙,习俗和人家老外相差甚远吧。

刚才的那一抱,在我心底反复纠缠。

我感觉头晕,想吐,可什么又吐不出来,身上也有些微微发热。

我连忙冲了个热水澡,蒙着被子,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就这样,过了好久,直到小凡在微信里喊我。

“快来吃晚饭,他买了好多好吃的回来了,有酱鸭,小馄饨,芋圆,大闸蟹,哇,还有桂花酒。”

“不,我有点不舒服,你们吃吧。哦,对了,酱鸭和小馄饨你可以吃,螃蟹是寒性的,你要少吃。”我回复了她。

两分钟后,我听到有人敲门,是令狐。

我起身,穿衣,开门。

“对不起,你还在生我的气了吗?”他站在门口,低声说。

“什么呀,多大的毛事儿啊,你的心眼儿真是比我这个姑娘家都小。”我故作大方地笑道,“来来来,让我看看,刚才为夫人流的泪擦干了没?”

令狐也跟着笑了。

我还是和他们一起吃了从那家有名的小吃店——“云水边”买回的小馄饨。那是我们三人最后的晚餐。

从乌镇回来数天后的凌晨两点多,小凡,突发心肺衰竭,经抢救无效,离开了人世。她走了时候,离三十周岁的生日,还差十天。

后来,听令狐说,他给小凡的生日礼物,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没有等到她亲手拆开。

在小凡走后的两天,我在家中的信箱里,发现了她寄来的信。

淡紫色的信纸,被叠成一只展翅欲飞的千纸鹤。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仙鹤的翅膀,看到了一行行娟秀的字迹。

江帆: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今夜长眠不醒,请记得,我无法当面对你们说出的感谢和祝愿。

无法再抱你们了,我只能将对你们的思念与不舍,刻在我手心最深的掌纹里了。我把这份爱,攥紧在我的手心里,以后,无论飘向哪里,都不会害怕了。

夜已深,原谅我,写不动了。

我想睡了。

                                        友  小凡

如若真如此,善良的好姑娘,请你不要再为我流泪。

作为一个医生,你为了我这样一个普通的患者,已做得够多、够好了,甚至,远远超出了你的职责范围。

我想,我们之间已不是简单的医患关系。

我们,是朋友,是生死之交的朋友了。

谢谢你,陪我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让我得到了之前多年,十分渴望却没有得到过的友爱。

曾有人唱,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那首歌,我只敢听,却不敢唱。

因为,我害怕孤独,也,害怕热闹的世间,对我这样一个孤独者的耻笑。

其实,你也看到了,这些年,除了令狐的爱,我在这世间,真是一无所有了。

不过,这样也好。牵挂少点,明日,我走到奈何桥边,也只会记得令狐川和江帆两个人的名字,旁人的,忘了,也就忘了吧。

我走了,喝了那碗孟婆汤后,我就要奔向另一个世界了,也许真的是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了。

可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你们俩,在这个世界,不许再如同我这般,孤单地走下去。

还记得,我们在乌镇的第一晚,你告诉我的故事吗?

我和令狐,听了后,几乎整晚都没睡。

我们说,像你这样的人儿,应该得到世间最美的爱。可惜,岁月蹉跎,一晃你也年近三十,凌墨翰走后,这世间,就没有能令你再心动如初的男子了吗?

今晚,我拼尽全力,写了两封信。

一封寄给了你,一封,给令狐川。

在我走后,他也会看到我留给他的信笺。

你们俩,是我在这世间,遇到的至纯至善至美至慧之人,我希望,我走后,你们能成为彼此的良人,因为,你们不仅外形般配,更有着人格和灵魂高度的般配。

无论,我能不能升入天堂,我都会在某个未知世界的角落,默默祝福你们。

我要将我这一生,都无福消受的好运,留给你们,也请,你们,不要拒绝彼此的缘分。韵华易逝,青春无多,帆,请一定要珍惜这份缘。

如若,我今夜长眠不醒,请记得,我无法当面对你们说出的感谢和祝愿。

无法再抱你们了,我只能将对你们的思念与不舍,刻在我手心最深的掌纹里了。我把这份爱,攥紧在我的手心里,以后,无论飘向哪里,都不会害怕了。

夜已深,原谅我,写不动了。

我想睡了。

                                        友  小凡

                                            绝笔

小凡,俞小凡,你是怎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子,老天为何不能让我们再走一程?

泪眼婆娑中,我紧握着她留给我的绝笔信,仰问苍天,心痛如刀绞,瘫坐在地。

小凡走后的头七,我向病区请了假,早早捧了一束白色的雏菊,到了墓地,陪她说话。

民间有一种说法,已故的人在离世后的第七日,他(她)的魂魄会飞回人世,看一眼生前不舍的亲人。

朝阳初升,我把雏菊放在小凡的墓碑上,在墓前洒了一杯桂花酒。

转身,我看到了多日未见的令狐川。

他的怀里,满是白玫瑰。

他上前,将白玫瑰花放在雏菊旁。

他拉我的手,向小凡,再敬了一杯桂花酒,边敬边说:

“小凡,我和江帆来看你了。我知道,今天,你也一定回来了。你写给我的信,每行每句每字,我都读过了。我想,你写给帆儿的信,她也已读过好多遍。今天,我要来谢谢你的祝福。我一定会珍惜我们仨之间的缘分,也请你,不要忘了回家的路,记得常回来看看我们……”

之后,我和令狐,背靠着背,坐了下来,谁也没再说话。

小凡墓前,令狐亲手种下的两棵松柏,正显着苍翠的生机。

有微风吹过,雏菊和玫瑰的花瓣轻颤,像极了小凡微笑的唇瓣。

我想,小凡,一定乘着风儿来过了,尽管我不能看到她,但我能感觉她的掌纹随着清风触摸过我的发梢,而后,又飞向了天边。

小凡,也祝愿你,在新的世界,开启新的生活。

愿你,无病亦无忧,得遇一良人,予你欢喜城,长歌暖浮生。

如若在天的那边,遇到我的父亲和凌墨翰,拜托你告诉他们,你认识我,是我的朋友。

谢谢你,小凡。

再见,小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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