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白天鹅”饺子馆里,背靠窗户,在进门右手边的最角落里。桌子上一盘炸花生米,一盘炸黄豆,一瓶二锅头,一碗小米粥。
店里人声鼎沸,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好像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热闹十足。他低着头,稍微长的头发刚好遮挡住了所有投向他的视线,恰恰好在这个小店里隔绝出一小片孤独,那些热闹好像都与他无关。
我喊了他一声,他抬起头,神清目明。
“坐。”
“怎么了?”
他点起一颗烟,“我想杀了我爸。”
我一屁股蹲在座位上。
他是他们县城为数不多走正路走出来的娃,一米七九。他妈一米五,他爸一米八,在十岁之前一直坐在班级的最前排,比班里最矮的姑娘都矮半个后脑勺。那个时候谁逮着谁欺负,他也不哭,回家偷偷用本子记下来今天谁谁欺负他了,哪个女孩子好心帮他说话了。他小闷了一口酒,他说他到现在快十七年了,这事儿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时候家里的亲戚都在担心他随他妈长那么丁点。然而十一岁的那个暑假开学回校,他就主动申请调到了班级的中间座位,自此之后,身体就像被擀面杖擀过一样,越发抽长。初中毕业合影时,他已经站在了倒数第二排,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忘了他曾经是个小豆丁。
但他还记得。他说,那个时候我看到我爸打我妈的时候,我恨自己长得太小,只会哭。
能记住十七年前欺负他的人记忆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他说,他很轻松地就考上了他们那里的重点高中。因为不想回家,所以住校。宿舍里住了八个人,七个人是农村家庭,是那种来回上学要倒两趟公交车坐上一个小上午的那种农村。他说,刚开始我特别瞧不起他们,说话带着乡下人的口音,不爱干净,睡觉还打呼噜。
他夹了一筷子花生,“但我特别羡慕他们。”他说,他看到他们的父母在周末的时候一块儿来看他们时,寒冬腊月,空中飞雪比大拇指盖都大,在校门口的栅栏上笑呵呵地等着他们,他在男厕所的窗户上看着他们哭。他说他的父母只是在大年三十能好声好气地说句话,第二天拜年的时候一家三口从来没有走在一起过,更逞论平时的周末。所以当他妈妈有一回周末晚上八点半来给他送吃的、送衣服时,他冷着零下几度的脸,一言不发,心疼他妈的同时心里早就把那个已经开上车的爸骂了一万遍。
他说,那个时候他看到他妈冻得开裂的脸和手时,他想赶紧考个好大学赶紧毕业了。
高中毕业了,填志愿的时候,他在离家和在家之间做取舍。他很不喜欢做选择题,他觉得所有的选择题其实就只是填空题,其实只是换着花样来浪费他的时间。但这次,他碰到了试卷之外没有答案的试题。那天晚上他爸和他妈又打大出手,他推开门,狠狠拉了一把他爸,但没拉动,他爸恶狠狠地把他的手甩开了,他带着他妈回了他姥姥家。他填了外地,外地一所很知名的学校,他逃避了。但他想,他妈在家和别人聊天的时候,提起这个学校时别人一定会很惊讶吧。
他到了大学,舍友是两个人本地人,城里人。他周末宿舍聚会的时候从来不去,学期班级聚餐的时候从来不去。他想,他出去吃喝的时候,他妈还在家里为了省那几个钱和他爸不断产生着摩擦和争吵乃至拳脚相向,他吃不下去。他宿舍里常年备着二锅头,熬夜的时候,喝几口,火辣辣地提神醒脑。
他说,那个时候一杯白酒喝下去的时候,他也在寻觅,这个酒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让他爸每回喝完之后都那么肆无忌惮。
熬着夜喝着酒,他大学毕业了。他爸因为品行不端,被公司开除了,他妈央求亲戚给他爸找了一份工作,看门的;他呢,校招笔试面试一路过,最后去了深圳某家企业,他的工资比他爸他妈加起来都高。签offer的那一刻,他长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终于可以站着做人了。
毕业证没发来下来之前,他去深圳实习了三个月。住着城中村和别人三百一个月合租的简易宿舍,早饭不吃,午晚泡面,揣着七千块钱回了家。他抬手又闷了一口酒。他没见着他爸,他妈说他爸已经好久不在家里住了,没钱就从家里拿点东西卖,要么就借钱,再要么,就从她那里偷钱。他把五千块钱放在他妈的兜里,和他妈说,“我留两千块上班,这些钱你拿好了,别存着,花了,别给他霍霍。”
他夹了一筷子花生,两粒,在他嘴里嘎嘣作响。他说,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其实就是在开始赎回他自己,把自己被生养下来这些年欠他妈的钱,一点一点还回去。
他倒了满杯,瓶口最后一滴酒晃在那里,摇摇摆摆,他舔了一口。他说,日子其实这样过也没啥不好,他在外面苦点累点,省下钱给他妈,就当是给家里了,好歹能让自己心安。“但是”,他一口干了,“啥事儿都由不得自己啊。”
昨天他爹给家里亲戚打电话,一个个告诉人家,他要跳楼,活够了。那天公司正开会,年终总结和新年规划,打第一个电话时候他接了,他妈打来的,张嘴就是“你爸要跳楼,你劝劝他啊。”他神经蓦地一紧,随后默念“人逢大事要有静气”,几遍之后挂了电话。随后他妈打了十二个电话,他把他妈的电话拉进了黑名单。紧跟着,他大姨,大舅,二舅,他大爷,二大爷,三大爷,他姑姑,他奶奶,他爸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看着手机屏幕里出现的那一个个139、136开头的电话号码,他关了机。
这么多年了,他俩的事情也没有个总结,今年怎么敢总结?他说,他知道他爸的德行。他不亲手弄死他爸,他爸舍不得死。
他叫服务员拿了一瓶烧刀子,扭开,又满了一杯。他始终没有看向我,陈述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稍微抬起头,倒酒,满上之后,复又低下了头。
他说,他就是想不明白,怎么有人越活越想回去。是不是对于有些人来说,越快一只脚踏进坟墓了,越快要死了,就越想折腾折腾?是不是社会发展太快了,对有些人来说上半生没踩上时代的车,下半生被时代越落越远,狗急跳墙了?我说,“别这么说你爸,毕竟是你爸。”
他抬起头,眼里血丝弥漫。“是我爸?”
我抓了抓椅子的把手,“稳稳,别激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嗝,满肚子的脏话怨气化作酒气扑面而来。“没事儿。”他夹了一口海带丝,带着葱蒜,“大不了一块儿死吧。”
他说他妈今天早上打电话过来,问他公司还缺不缺人,那种打扫卫生的阿姨也行。他说,他从来没有像那一刻感到过绝望,即便是他爸在前一天发生了那种事。他说,原来哀莫大于心死这种事儿不是讲爱情的啊。他下午递交了辞呈,这些天回这里看看,见几个朋友之后他就准备离职的事情。
“我想不明白,我妈生我下来做什么。我妈抠,舍不得给自己花一点钱,但就舍得供我读书,虽然说没到砸锅卖跌那个程度,但也确确实实濒临她的生存线了。三年高中,四年大学,好,读书读完了,我卯足了劲儿想让她不失望。我出来省吃俭用,现在连他妈的肉都不会吃了,看见桌子上摆着的这些下酒菜没?习惯了吃这些,不知道该吃什么了。”他倒了半杯酒,仰头干了下去,夹了一粒花生。“不是我吹牛逼,你接触过有几个像我一样挣两万存一万八的?什么物价高,在我这里全是笑话!”
“我以为我出省去念个书,离他们已经够远的了。家里的事儿惹得我心烦,我从北方跑到了南方,深圳,算不算中国的大南方了?坐火车硬座得坐足了四十个小时。四十个小时啊!中国地图上竖着最长的一根线了啊!还他妈的冤魂不散!我以为我可以在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好好地闯一闯,看一看,离家里那些乌漆嘛黑的远点儿,我妈竟然找过来了!我妈啊!我还没站稳啊!她过来干什么啊?“
他压抑着声音。我却听到了里面撕心裂肺的声音。
他猛地拿起酒瓶,咕咚咕咚猛往里灌。我一把夺下了瓶子,酒顺着他嘴角滴在了他的前襟上。格子衬衫,灰白色的。
“狗娘养的老天爷啊。“他眼睛浑浊。“老子一生没做过坏事,凭什么要这样啊?老子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摞起来有我妈十个高了吧?哪本书里写了碰到这种爸该怎么做啊?”
“小时候老师问我们,你们的梦想是什么。有的说是当科学家,有的是当奥特曼,有的是当宇航员,老师问我,我说不知道,其实心里是想当一个小卖铺的老板。那个时候我爸就爱往小卖铺钻,抽烟打麻将,我想让他和我妈在小卖铺里好声好气地生活。等到初中,老师又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我告诉她我的梦想是当一个大老板,给我妈许多钱,让我妈不为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我爸,不让他俩打架。同学听到后哄然大笑。高中,老师又他妈的问这个俗套的问题,同学都说要上什么什么大学,我的心里浮出来的是当一家上市公司的大老板,让我妈气派地想干啥就干啥,带她出去看看这个我在书里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世界。”他端起酒杯,“到大学了,工作了,再也没有老师问这个问题了。刚才仔细想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哪里是想当什么老板啊,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和和睦睦的家而已。现在再想想处境,哪里还有希望呢。”
他一饮而尽,苦涩地皱起了眉头。他那皱在一起的眉头本该挑着的是少年的草长莺飞,怎么要挑得起那么沉重的东西?
“我心里有一万个想和我爸兑了命的理由,但是,他是我爸,这一条就把这么多理由硬生生地沉进了水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混混浊浊地活着,真还不如和他一起,清清爽爽,一了百了。”
他哭了。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厌世的话。
活着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只是最低等的需求,他们追求更好地活着;对于走到顶尖的人来说,活着可能是他们最终的追求;对于他这样天生就戴着枷锁的人来说,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没法说。
我起身结了账,搀着他,扶进了酒店。
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