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吉芳
离开村庄二十几年了,那一畦绿油油的韭菜,沐浴在三月的暖阳里,摇曳在春风里,频频向我点头鞠躬。那辛香的味道,无数次刺激着我的味蕾。辛辣中带着香甜的味道,成为儿时最甜的回忆。
北方寒冷,十月中旬,已是黄叶遍地。即使过冬的葱,那翠绿的叶子,也早已被霜煞死了,变成黑绿色。
小时候,家家都有地窖。地窖挖起来很简单,在院子里挖出一块大约两米宽,两米高的坑。在上面搭上椽子,木棍,铺上草帘,草帘上再铺上厚厚的麦秸,最后糊上厚厚的一层泥巴,地窖就完工了。为了进出方便,一般都给地窖安上一扇门。为了保暖,地窖的门都用草捆堵上。地窖一般要高出地面几十公分,以免牲畜,行人,车辆不小心踩踏。寒冷的冬季,为了给地窖保暖,再在地窖顶层铺上麦秸秆,压上一层土。
那时,家家户户大约有五六个孩子,七八张嘴。冬季来临前,每家每户都在地窖里储存大量的过冬菜,无非是土豆、白菜萝卜。有了这些还不够,村里几乎每家都有两口大黑缸,一口腌酸菜,一口腌咸菜。条件好的,腌得比较杂一些,有芹菜,辣椒,雪里蕻等。条件不好的,只腌最寻常的白菜或莲花菜,我家属于后者。不过让人高兴的是,母亲腌了一小缸咸韭菜,这得益于我家有一畦韭菜园。
漫长的冬季, 村里人的饭食都是以白菜土豆挡桩的。不过,有一盘拌韭菜做下饭菜,觉得还是非常美的。辛香的韭菜,纯香的胡麻油,再调上味精十三香,馋得我们直流口水,七八双筷子,风卷残云般地夹光了这盘韭菜。贫寒的冬季,韭菜抚慰了尝多了酸菜,咸菜的舌头,满足了我们味蕾的渴求,给寡淡的生活增添一丝别样的欢乐。
到三月份,地皮开始解冻时,我和姐姐就迫不及待地拿着铁锨、塑料薄膜给韭菜搭温棚。我俩的小心思,希望韭菜住在暖房里,晒着太阳,赶紧长出来,能吃到嘴里,不用再吃酸菜咸菜土豆了。
嫩嫩的黄芽芽出土了,我和姐姐惊喜之余,伸出脏兮兮的小黑手,掐几颗嫩芽,也不管沾了泥土草屑,放在嘴里使劲嚼着,嚼着这盼望已久的美味。如今做饭时,看见水嫩嫩的韭菜时,也不由自主地择一根放进嘴里使劲嚼。遗憾的是,总也嚼不出儿时的味道。
在随后的两三个月内,由于冬天储存的菜已经吃完了,我们又过上了天天吃韭菜的日子。尽管如此,韭菜绿得冒油,那种特殊的,具有刺激性的味道引诱着我们。
每年的端午节,母亲都会提前发一盆面,用豆腐鸡蛋连同韭菜给我们做油炸三角。从地里干活回来的我,又累又饿,两腿软得要命。走近院子,闻着那熟悉的香味,我的腿立马有了劲道,两三步跑进厨房,抓起包子急吼吼地送进嘴里。母亲在旁边着急地喊:慢点,多着呢!而我早已顾不得,直吃得满嘴流油,肚皮溜圆,像个蜜蜂。每次想起,都觉得十分甜蜜温馨。
夏季,韭菜长得郁郁葱葱,长形扁平的叶子,肥绿,肥绿的,一簇簇向天直立散射着。母亲给我们做鸡蛋韭菜包子,我们吃完一锅,又盯着下一锅。除了自己吃,母亲还让我给村里的孤寡老人送去。母亲告诉左邻右舍:想吃了,随时去地里割。面对村里人的客气话,母亲说: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农村来钱不容易,乡亲们舍不得花钱买菜。而经营一块韭菜地,还要花时间和成本去管理。有时我们去割韭菜时,发现韭菜已经被割光了。面对此景,我们免不了发牢骚。母亲柔声开导我们:将就一顿,韭菜很快又长高了。
那年我家盖房子,母亲招呼了一声,一下子来了三十个乡亲,每个人都不遗余力干活,着实感动了我们一家。当我们表示感谢时,孙大爷调侃着说:吃人的嘴短,谁叫我们都吃了你家的韭菜,一吃还吃了好多年。房子盖好以后,母亲又请人宰了家中的羊,犒劳乡亲们。乡亲们吃得头上冒汗,说那是一辈子吃过得最有味道的羊肉。一畦韭菜园,让母亲收获了爱戴和回报。也让我明白了,投之以李,报之以桃。
受母亲的影响,我一直诚心待人。那年五一放假,同学来我家玩,吃过韭菜咸菜炖猪肉以后,我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觉得招待同学不周,可又实在拿不出可招待的东西,最后干脆把同学领到韭菜园。惊喜的是,她和我一样爱吃韭菜。两个人坐在地头,聊着天,不停地掐着韭菜吃,不知不觉吃多了。
到了晚上,我俩的胃疼得厉害。知道了真相的母亲,给我们熬了粥。喝完以后舒服多了,一家人被我们折腾得人仰马翻。这事成了我贪吃的臭事,每每提起,羞涩中更多的是甜蜜。
后来的后来,乡亲们逐渐进城了,村里只留下老人和孩子。母亲还是精心地照看着自己的那一畦韭菜,幸福地看着老人们来割。再后来,村里的人走光了。母亲已年老体弱,也即将随儿子进城了,不得已,挖掉了那畦韭菜。也是那时,我看见母亲浑浊的眼里,滚出一粒粒大大的眼泪,直砸到我的心上。我知道,从那时起,那一畦韭菜在我心里永远安家落户了。
2018 5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