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晴
文大智觉得一场谈话可能是了解一个人的捷径。
酒很甘醇,却是烈酒。他们喝的一样多。任院长脸色有点苍白,很是兴奋,“真痛快,好久没这么舒坦了。”他重重呼了一口气。
“不会吧,想舒坦就舒坦,连这么点自由也没有?”文大智虽然有点脸色微红,却更显冷静。
“不,不,不是,你不知道,我不是自由的,穿着铠甲,戴着面具,又沉又闷。”
“现在是卸装了?”
“对,嗬——嗬嗬嗬,对。”
“那我们----可以无话不谈。”
“是,当然。”
“你对----口是心非怎么看?”
“口----是心非?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呗,不,有时候不能这样,不能的。”
“为什么?”
“照心里想的做会很糟糕的,不照心里想的做会好一些,噢,是。不,有时候也不一定。”
“说不上么?”
“不知道,很怪。有时候尽力了,并不像设想的那样。”
“有时候却像,年轻的院长,应该像设想的那样。”
“对,有时,不,我是指别的。”
“是指一个人吗?”
“一个人,噢,一个人,是一个人。”
文大智惊诧于他们之间的交谈竟如此自如而无阻隔。任院长居然这样坦诚,是酒的作用吗?是酒让他摘去面具。如果是,酒啊酒,真是个好东西!
静默中,任院长那苍白英俊的脸一片迷离,他不时叹气,突然惊醒似的。
“不对,怎么我们有点像做访谈。”
“不是访谈,是交谈。”
“哦,交谈,没什么人愿意跟我交谈。真的,你跟我说话,我愿意,很舒服的。”
“是什么人让你觉得结果并非像设想的那样。”
“什么人?什么,一个人。一个很特别的人,她也只是个普通的人,是我觉得她特别。她叫常小清,你不认识的,不过依我看,你一见到她,就会很注意的,她很特别,很特别的。”
“特别?是有点古怪吗?”
“不是,不是,什么古怪。她很好的。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她,反正我脑子里总是有她的影子。尤其一个人呆着,满脑子都是她,她真的很特别,很特别的,有一种说不出的,说不出的……”文大智真的不确定,他所指特别具体是什么,是外形,是说话做事的方式,还是一种从内心流露出的气质。是什么?
“特别,什么特别?”
“这样的,你知道《皇帝的新装》是吧?”
“呵呵,你要说皇帝还是说大臣?”文大智知道,他要说那个小孩。
“所有的人都说,啊,这布料美极了,精致极了,这衣服多么合身啊,式样裁得多好看啊!多么美的花纹,多么美的图案,真是一套贵重的衣服。所有的人都夸皇帝的新衣服真是漂亮……”
任院长有点神秘:“只有常小清说皇帝没穿衣服。痛快!常小清就是这样的。真痛快,痛快!”
“就是这个特别么?”
“不,也不都是。她,春天发芽的草,到秋天该枯就枯了。冬天来了,该下雪就下。”
文大智明白了,他所指特别,是常小清的----从容,包含了她的所有,对,他是指从容。他想起编辑部的常小清,她从容地说话,从容地做事,从容地活着,还有由这从容鼓舞出的一种勇气,在别人看来的一种勇气,这看似简单,做起来却很难,难便可贵。
任院长所说特别,其实也是说她的可贵之处。看得出他很崇拜她,他对她的感觉只是崇拜,只是被吸引吗?是爱恋吧,只是他自己惧于提到,可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正因为这个,他才会在苦恼的境地徘徊,可怜的人啊。
“你有点----喜欢她?”文大智小心地问。
年轻的院长一时羞涩了起来,“你不知道,她站在那儿,就像----一片枯木中唯一长叶子的小树,长着各种形状的叶子,很有生命力。”
哦,也许,这是一种比喜欢更深的感情吧。他说着眼中流露出一种与平时那灰暗颜色极不相称的光泽,那是一种幸福的眼神。
“唔,这倒是很特别的树。”
“让你见笑了,我还是说她很吸引人的。”
“懂了。只是,你好像没继续吧。”
任院长眼中那光亮一点点散去,他陷入沉思,苦苦回忆着后来到底怎么回事。
“后来,后来她走了,是我,是我让她很糟糕。”
“为什么呢?”
“为了,嗬,嗬嗬----为了个人私欲,侥幸的个人私欲。”
“有一个破产案……”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
“那是你来之前的事,你做了很多调查吗?”任院长刚才的满脸柔情骤然全失。
“关于我,不重要吧。”
“是,有些人很奇怪,让人一辈子都记得。在皖县法院,有三个人我忘不了,常小清,欧庭长还有你。”
“我?我们可只有这一次面对面啊。”
“不是时间问题。感觉二字可以一分钟定论。不管你是谁,我愿意跟你说话,跟你说话很享受的。”
文大智觉得自己的思绪晃动起来,找不着方向了。他又倒满一杯酒,那杯是我们平常喝水用的玻璃杯,一杯放得下三两酒吧。
“来,再下一口。”他们碰一下,“咕咚”喝下一大口。
酒到酣畅之处,可以无话不谈。
“说到哪儿了?”任问。
“权力。”
“权----利?”
“是力量的力。”
“你说权力呀。权力是个好东西,名利双收啊。”
“是么?”
“走在路上别人抬起眼睛看你,有什么事他们得恭恭敬敬请示你,你指示他们怎么怎么做,在文件上签字,嗬,你不知道这感觉有多好。权力,那是一个男人成功的标志。”
“看来,我这个‘力’得换换,那利从何来?”
“你不会不懂吧,利还不总是跟在权后面,你懂的,这不用说,很多事都能迎刃而解。”
“比如九丰楼?”
“你还知道九丰楼?”
“嗯,院里的人不常在那儿吗?”
“呵呵,权——利。”
“权能产生利,也能产生不利。”
“这话我同意。你说,有什么不利。”
“比如,担忧、疑惑、焦虑、还有失眠。”
“呵,呵呵……所以说,欧庭长总是最大的赢家。”
“可以想象。”
“他只享受权产生的利,从不承担权产生的不利。他乐意把别人摆到桌上,自个儿手里拿个摇控器,每个人都是按钮,他想干什么,按一下就行了,所有的人被他玩于股掌之上,他是个成功攫取利益的人……”
文大智并没有想深说欧庭长的意思。
“你觉得这官做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这么低调,好像不开心,应该算是达到目的了吧?”
“我没达到目的,也不开心。”
“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不容易的。你不是说权力是一个男人成功的表现吗?”
“我不是指这个,是指另外的事。”
“是那些不利的事吗?”
“不是,不完全是。”他想了一下,“在我还是个书记员的时候,有个农民索要三千块借款.官司一场,最后到他手里只落下一千块,还是事隔一年后,这么长时间。”
“是够长的。”文大智有点意外。
“钱,噢,就说钱吧,钱早执行到了,那儿的人拿去做生意了,说回头还他。”
混蛋!文大智在心里恨恨骂了一句。
任继续着话题,“那时,我想,我将来当了审判长,当了院长,绝不允许有这种事!”文大智意外之余更多震惊。不管任是不是醉酒之言,恐怕他还从未和什么人这么坦诚过,现在,他算是坦诚的吧。至少他那一念之间的善良竟一时间让文大智快要感动了。
“明白了,你有点违背自己的诺言,所做并非所说,所说并非所想,你不开心,不快活。”
“是,我不快活。口是心非,这就叫口是心非。常小清她,她是个快乐的人,我很羡慕她。其实我们,都没多说过几句话,她好像有点恨我。”
“她不会恨你的。”
“她不恨我,真的吗。对,她不恨我,要不,她就不是她了。”
眼前这个有些醉意的人说起话来不像是醉话,醉也好,不醉也好,他说的该是真心话。这样看来,他真的失去很多,他真的是个不快乐的人。
大厅里的灯骤然灭了一多半,只留下他们周围的一块,两人顿时隐在氤氲的气氛中,排列整齐的酒瓶默默陪着他们,亮晶晶的商标闪着荧光成了占据画面的主角。服务生依旧恭敬地站在远处静候着。
“有一点,我不明白。这些年你是怎么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的?”
任那苍白英俊的脸一片颓丧,他喃喃地,“走上台阶,你这么想知道?”
“是。”
他睁大了眼睛,那是一双男子秀美的俊目,在那愈发惨白面孔的映衬下更显凄美,他痛苦地凝视着文,四目相对,他仿佛从对方那坚毅深遂的目光中受到鼓舞,
“第一,想着怎么来,第二,想着怎么----去。”
没碰杯,他独自喝了一大口。文大智很清楚他所说“来”“去”的意思,只不过他还是没有勇气说出他最熟知的用语。
“生活带得我偏离了轨道。”任院长嘟哝了整个晚上最后一句话,他的头似乎特别沉重,软软的脖子无论如何撑不动了,无力倒向一边。
文大智向后靠在椅背上。不久前,他曾见到一颗年轻而苍老的心,不过那是一颗从容的苍老的心。今天,他又见到一颗年轻而苍老的心,这是一颗痛苦的苍老的心。此刻,他脑子里空荡荡的,只想起一句话:善在饥饿的时候,肯向黑洞中觅食,渴的时候也肯喝死水。又觉得用在任身上似有不妥。
任院长的脸好像泛出了红,胃里一股气流快要倒逆出来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反倒刺激了他,他憋足气使劲压下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醉倒。
文大智比他好不了多少,不过还能搀扶得了他。
在这场醉酒中,任院长说了他想说的,文大智听到他想听的。此刻他们应该有同感,那就是:痛快酣畅。
两个醉酒的男人摇摇晃晃消失在沉寂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