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罗琦堂兄弟

1

清明节,我携妻儿回乡祭祖,惊闻一出惨剧——同村一位常年独居的老人,在自家上吊自杀了。

村民们三五成群,在田间地头议论。说从死相和气味看,已故去多日。又说家里的日历上分明记着存款折子的密码和往来明细。

我对老人的印象不深,任家人如何形容得有模有样,还是无法在童年的长河里,找到他曾出现过的身影。

直到他们谈起他的儿子。

我才后知后觉,此刻正心急如焚从北京往家赶,被丧父之痛笼罩着的那个中年男人,就是我和堂兄从小的玩伴,我们村远近闻名的有为青年——顾敏帜。

小学里他和堂兄同班,我比他们小两届。闲暇时他常来找堂兄,打球、钓鱼、摘野果子……同龄人在玩乐这方面,总是更有默契。

他们从不主动叫我,我就一直偷偷跟着。堂兄嘴硬,不肯搭理我。即使我硬着头皮喊他,他也总是一副嫌弃模样。爬上树摘桑葚的时候,口袋里满得装不下了,也不愿意叫孤立在一旁的我帮忙。

顾敏帜可不一样。他会说:“装点你弟弟袋子里吧!多个人就多双手!”每每有了这些话,我才像摘掉斗篷的哈利波特,不再透明。

跟着他们的时间长了,他们只好都默认了我的存在。从二人行变成了三人小分队。顾敏帜胆大心细。钓龙虾、摸黄鳝时都会先帮我做饵。逮野兔走夜路时,总让我在中间,自己断后。小时候我常觉得,他比堂兄更像兄长。

有了这层关系,对老人的骤然离逝,我就更加惋惜心痛了。顾敏帜那样周到细致的人,此刻内心该是怎样的煎熬啊!

心绪翻涌间,我打开微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堂兄。他在广州工作,近年来很少回乡。村里的事,想来知之甚少。

直到晚饭过后,堂兄都没有回复。我暗暗思忖,也许他们长大后各奔东西,早已没了交集吧!大家平时各自忙着,甚少联系。我冷不丁来这么一句,有没有道德绑架的嫌疑呢?

各种念头在头脑中交替闪现,让这第一个归乡之夜,辗转反侧。夜深之后,堂兄终于回了信息。

“帮我去看看我爸,拜托!”

2

堂兄的父亲是我的亲大伯,我爸的亲哥哥。我爸去世得早,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头是我父辈在世的最亲的人。他不爱城市里的束手束脚,十多年前大娘过世后,一直坚持独自住在老家。说来,我已很久没去看他了。

他们家离我家不远,但不在一条线上。九十年代建房子要按规划上线,大伯和大娘两口子户口不在村上。村里分田那会儿,他们没分上,分家建房时,住地成了老大难。

直到后来,本家一位伯伯把自己家房子隔壁的那块地让给了他们,大伯家才有新住地,稳定了下来。据说那位伯伯家是村里唯一一个责任田都在规划线上的人家。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运气,多少人排着队要跟他换呢!

一大早,我就领着十岁的儿子出发了。从我家的小麦田抄近路,往北走上二里路,再转个弯就能看到大伯家姹紫嫣红的院子。

大伯退休后喜欢种些花草。院子不大,栅栏圈住小楼门口的几分地,被他侍弄得花花绿绿,郁郁葱葱。颜色各异的蔷薇攀着栅栏,桂花树、石榴树、玉兰树,一年四季,各色花开不断,一茬接着一茬。

儿子在栅栏外就被里面的几行草莓勾去了目光。简易小巧的薄膜棚子,被卷起二三十公分高透气,露出里面红通通的草莓娇羞的模样,诱人垂涎。儿子在栅栏外伸出手去,将将能够着。我轻声呵斥了一句,儿子忙缩回手臂,心虚地朝我笑笑。

图片发自简书App

大伯正穿着破旧的工作服,在院子里拌泥。闻声出来,看见儿子嘴馋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回屋再次出现时,已换上一身干净的褂子。手里拿了个小筐,拽起儿子就去摘草莓。

儿子志得意满,坐在一边吧唧着嘴津津有味地吃着。我陪大伯在院子里,看他按比例配土,抡起铁锹帮他把土拌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3

“啥时候开始种上多肉植物了?”我看着地上被他一字排开的瓶瓶罐罐等待换土的多肉问。

“有些日子了,就从第一次看见他家阳台上摆了一盆劳尔开始……”他把嘴朝西边努努,我立马会意,他说的正是分给他家宅基地的那位,我和堂兄小时候都叫他拐脚伯伯。

“他管那盆叫罗琦,说是韩国进口的品种。头颠尾巴摇的,看着我满院子的土老货咂嘴。“他停下手,擦了擦脸上的汗,说:“后来我到镇上找人问了,他那哪是什么罗琦啊,分明就是大棚里培育的劳尔。劳尔你可能不知道,就是多肉里面烂大街的一品种,便宜又好养活……喏,这才叫正宗的罗琦!”

他捧起一盆凑到我眼前,只见它叶片短而肥厚,犹如紧凑的小花儿点点缀满枝干,粉绿中透着果冻红,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确实是又仙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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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忍不住点头称赞,大伯接着道:“开始时试着种了一盆,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啦!院里前前后后进了大小四十几盆多肉,二十多个品种。这玩意儿生命力顽强,繁殖能力更是没得说。只要养护得当,轻轻松松能长成一片。馋得他们家小辈的几个天天趴在我院子栅栏外面看。”

对大伯园艺方面的造诣我是绝对服气的,他这一院子的生机盎然,可不是随便一个外行能折腾出来的。“看你这边长得如火如荼,拐脚伯伯一定羡慕死了吧?”我笑着问。

“屁!前脚我买的品种,他后脚立马就有了!他那几个孙子,只要我一个不留神,就会偷溜进来剥我的叶片,掰我的侧芽。”大伯说着话,手里的活儿不停。

“这些熊孩子也太没规矩了,拐脚伯伯不说他们吗?”我有些吃惊,在素质教育如此受重视的今天,家乡的孩子居然还保留着我们这代人小时候的习性。

大伯扔下手里的铲子,显得比我更为惊讶。“他说?孩子们怕就是跟他学的。你当他是个好人么?”

“不……不是吗?”在我从小的印象里,拐脚伯伯一直是仗义疏财的典范,他们也一直是团结友爱的本家兄弟。

大伯停下手里的活儿,拉过一把小椅子坐下。叹口气道:“哎,你呀!跟你哥一样,看事情只看个表象。读书读得多,是教你们明事理,可不能让书蒙了心智!”

“是、是、是……”我连连点头,作虚心请教状。

见我态度良好,他没再发作,只摇了摇头,接着说:“拐脚这个老家伙的事,叫我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今天既然不忙,我给你好好说道说道!”

我只得默然,侧耳倾听。

4

“那时候在空家(没分家的大家族的意思),日子都过得紧巴。长房里他是长孙,上面有两个姐姐。三房里我是老大,和他年纪相仿。常被长辈们放在一起比较。

我埋头苦干,从不多话。可我们的奶奶却偏爱老捅娄子、油嘴滑舌的他。旧时的大户人家,长房长孙,是该高人一头的。可我们是这样的穷人家,他又是那样的货色,我实在是不服。

奶奶有一个一米见方的大漆面箱子,是她的陪嫁。我就想跟她讨了,来装学堂里的书本,她本已答应了。临了他来掺和一脚,说他也看上了那箱子后,奶奶就反悔了。直到她死都没提这箱子给谁。

七几年我退伍回来,家里翻了个天。说是他带着丛如海来家里抄家,把空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丛如海,那是个小人啊,他愣是跟这样的人称兄道弟,胳膊肘往外拐。

我不相信,去找他说理,那时空家已经四分五裂。但只有他们大房,还勉强有个住的地方。我啥都没问,只瞧见奶奶的漆面箱子躺在他们屋里,就啥都明白了。

八几年政策紧,他老婆志梅生了大小子才两年,又怀上了。那时候村里是丛如海当权,他们家和他关系深,就是没人管他。我下了工,连夜走了几十里路,到县城把他们给揭发了。

这事儿传开了,大家都没落下好。他们丢了孩子,丛如海丢了权。我在上工的路上被人蒙着麻袋打破了脑袋。吓得你刚怀孕的大娘差点流产,说啥也不敢再让我落单。

我是不怕他,我当过兵,怕他个泥腿子?就是他那干兄弟丛如海,我也不在怕的。坏就坏在他们玩阴的,那就让人防不胜防了,说起阴的,还有更阴的呢!

九几年分田的时候,村里是苏林当权,他是丛如海的妻侄。说我和你大娘户口没落实好,最后一分地没分给我们。我到处上访,到处找人,都没讨到个说法。我们三房分家以后,你爸和叔叔各自盖了新房,我只能干瞪眼啊!

这时候,他倒当起好人了,要给我块田。我是绝对不肯要的,可你大娘寻死觅活地偏要承他这份情。要说这女人见识就是短,到死都还以为他是真好心呢!

殊不知,他这是猫捉耗子,把我圈起来玩啊。三天两头地,为这房子两边的路是宽了还是窄了,为我的拖车压着他家苗了,为花肥的臭味飘过他们家了……这些破事指爹骂娘。一天不来跟我吵两句他都难受。

最近更是出来新花招,说我们家楼上卫生间的下水通到他们田里,烧坏他们家小麦了。今天早上还在院子外面骂骂咧咧,说要报警抓我呢!

你说说,我家楼上的卫生间你哥嫂回来才用,他们都几年没回来了,他这个茬挑得是不是让人没脾气?哎……你大娘要是晚点走就好了,让她看看他这副嘴脸,肯定会悔不当初……”

5

要不是从顾敏帜家传来了殡葬队的唢呐声,大伯声情并茂的诉说想必还在继续。我看到大伯谈起过去的事时两眼放光,慷慨激昂。仿佛也随着他,回到了那个贫苦痴斗却年轻力盛的年代。就连他说起和拐脚伯伯的这些陈年积怨,也感觉不到咬牙切齿的恨意。说到最后,我甚至察觉到一丝丝炫耀。

儿子吃光了筐里的草莓,听到那边的声响,心已经飞过去了。大伯也听得了动静,察觉到儿子耐性乏乏。忙说:“我领孩子去玩电脑游戏吧,楼上晖晖房间有电脑。”儿子顿时又来了兴致,跟着他大爷爷上了楼。

不一会儿,大伯拿着一本硬面笔记本下来。翻开里面厚厚的扉页。“帮我看看,上次你大娘过世,顾德贵家来的多少?”

原来是人情薄。我从首页序列号里找到大娘过世记的第46页,在首字母G的分类里找到了顾德贵,“两百!”

“噢,噢!”大伯连连点头。“你哥哥账记得清楚,就是字写得太小了,我戴上眼镜也只能看个大概。”他合上人情薄,收起来往屋里边走边问:“你哥的字漂亮吧?”

“是的。”我实话实说。

“呵呵,是啊!拐脚这辈子有这一样永远不如我……我把你哥培养成才,送他去县里上高中,去北京上大学……”说着话,消失在门后。不知怎的,我的心却悠悠地疼了。

儿子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拉起我要走。问他为什么连最喜爱的游戏都不玩了。得到云淡风轻的回答,电脑设了开机密码。“而且随便动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他说得义正言辞。

大伯再出来时,我们就说了道别的话。约好一会儿去顾敏帜家,我开车过来载他。

6

直到快走出院子时,我才对一直目送我们的大伯问出一个,从进来时就埋在心里的疑问。

“为什么草莓要种在最外面靠近栅栏的地方,往里种种不是更好吗?”

“哦,不行……”大伯连连摇头,“那样从外面就摘不到了!”

我点头,无言以对。世事还真是复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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