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不是生命真花真月,仍是似花似月。似物不是原物,“似”不是“真”,但只不是真之真,仍有似之真。在眼球壁膜与曲折体中,镜花仍有花形,水月也有月形,前者有色,后者有光。假如这不是真色真光——原色原光,则真花真月又何尝有真色真光、原色原光——一切色与光的本体。花色是阳光的投射,是前眼房和水状液与晶状体等等的反映。黑暗中花无色,失明者花无色。月亮本是黑暗体,由于太阳的辐射,才透光,这不是真月光,仍属于太阳光。在另一种时间空间,若分析本体,真花真月仍是镜花水月。镜花水月虽是假花假月,其色、其光、其形不假,正如瓶中纸花,画上明月,仍似真色、真光、真形(仅仅不是原先原形)。抽掉它们在观念中的真伪,紧紧抓住这一刹那肉体感觉中的真实反应,则假花假月也有真美真相。这份真,不需要原月中的哥白尼山和埃拉托色尼山形成,也不需原花的扇形、叶形、轮形、杯形或螺旋形、龙爪形编成。至少,这一刹那投射给我们视觉器官的那一组光色形象,具有刹那的千真万确,绝对的刹那可靠。而真确与可靠,不管如何,仅仅属于刹那者,这是一切生命的起点。
一幅倪云林的真画固然是画,一幅清朝人仿倪假画,也还是画。这不是原来真色真形,却是清朝人自己的真色真形。就倪云林说,这是假,就清代这位画人说,是假中之真,万假仍有一真。一切最假事物之中,仍有最真的。按绝对的永恒境界说,万象常有假。以此刹那的真境说,最虚幻的假象,仍常有真。绝对的虚假在肉体反应的现象中并不存在,若承认是实,它即是真。
一枚假币,未发现它假时,仍和真币一样流通使用。发现其假后,假的钱币仍有其本身的真价值。“假”的存在本身仍是真。假如是一枚仿古钱币,虽然它没有真的古钱美观、价值,但仍有它的仿造的优美和价值。即使它是最大的丑恶吧,这丑恶本身,仍是真非假,是实非幻。
打碎一切存在表象后,它们的意义固打不碎,硬度也打不碎。你可能打碎一块石头,但打不碎石头在你手指皮层上的坚硬感觉,你可以毁灭或消灭这种感觉,其实只是使它不再继续这一秒的坚硬感觉,但毁不了已经在你记忆里生根的坚硬感觉。至少,地球现时仍在旋转。你依然看见宇宙的光与色,呼吸空气与香味,你的手仍摸到硬度——你自己的肉体或外界石头。心灵大解脱后,你所见的云、雾、水、月、光、色、花、叶,可能没有一样是真的,可靠的,即使这一切是虚幻的虚幻,但在你肉体的这一刹那的感觉反应上,至少它们都可见可触,你眼球机能和手指表皮层所反应的光度与硬度,并没有欺骗你的肉体感。尽管这一霎是千分之一秒,这千分之一秒的肉体感中的光亮与硬度,仍然是真非妄。假如不承认这种纯粹肉体感的真实,肉体就一秒也不能存在,而否定这一切,等于否定肉体,也就是“感觉”自杀。宇宙万象,即使有种种虚幻,这虚幻仍为生命所不可或缺。生命即使活在种种谬误中,生命也仍是生命,谬误也算是生命。有许多荒谬,本与生命一同开始。如追求一种不掺杂任何一滴虚幻谬误的纯真,则无生命。灵魂的最高境界,尽管存于极真理的底蕴中,但肉体的最低运动,却存于可摸可触可感的光、色、香、气、味与硬度中。即使伟大的智慧摸不到、触不着,但你的肉体却首先必须站在或坐在或睡在摸得到的有硬度的物体上。赤裸裸的肉感是粗糙的、可厌的,甚至是无意义的、荒谬的,但它却是肉体的起点,也就是生命的最初起点,虽然并不是终点。没有一片丑陋的甚至一刹那的最低的现实低地,一切最巍峨最伟丽的宝塔或宝塔似的智慧无从建立。生命可以飞翔,飞入月球甚至金星,完全离开现实最低地,但没有起飞点,也就没有飞翔。而太空或月球或金星,也就是一种新的现实最低地。
要获得完整的生命,不只要拥抱那最高最空灵的,也必须容许(事实上非容许不可)那最低最粗糙的——这不是追逐性的“容许”,是天然的事实的“容许”。
我们记忆和幻觉里的时间,虽似一片梦中旋转风沙,来无踪(指可触之踪),去无迹,抓不住,摸不到,十万年犹一秒,但我们肉体存在这一事实——哪怕只存在万分之一秒,这万分之一秒却是真是实,而肉体现实就是时间现实,肉体比任何钟表更真实。观念和想象中的时间的虚幻,并不能毁灭肉体的现实时间的现实性,它所毁灭的,只是虚幻的观念本身,不是肉体存在这一真实的万分之一秒(这万分之一秒可能通达永恒的“真时间”)。
月亮是黑暗体,丑陋无光,这是科学智慧的结论,也是较新的真实结论(人类已飞到月球上,予以证实),却不是此刻、此分、此秒的现实结论。这一分这一秒,我们眼睛里的月亮是亮的、美的、光明的。虽然明知是虚幻荒谬的认识的产物,但此分此秒的肉体感觉,却不虚、不幻、不荒谬。
当我们活在有关月亮和其他物象的科学真理中时,必须拿起望远镜和显微镜,但我们作为一个纯粹的动物在生活时,我们的肉眼不是望远镜和显微镜,也不需扮演二镜,人类也不会配一副望远镜和显微镜经常当眼镜戴,那样做,世界可能更真了,但也可能更丑了,更不现实了。肉体感觉不是伟大真理,却是伟大的生命现实——真实。
和我们视觉相比,狗眼中一切皆灰色,是谬误的,但对狗类视觉说,它却是真实。明者见世界是一片花花绿绿,盲者却是一溜儿黑暗。就盲者说,他的盲瞎视觉仍真实不虚。火星水星上假如有生命,又假如他们的视觉比人类更高一级,如我们的视觉之对狗的视觉,则人类视觉将不是一切宇宙生命视觉的尽头或结论,人类的感觉、知觉可能也将不是银河系一切生命感觉、知觉的止境。
生命既活在真理中,也活在包含谬误的真实中。现象不一定全是现实,现实不一定真实,真实不一定是真理。但一切真理必须真实,也必然产自现实(唯理论的纯粹“理”的世界,也是一种现实——高级现实)。
我们的肉体感官的感觉经常是平凡的,却是生命的摇篮。重要的是:只有最大的庸俗,有时才包含最大的稳定性。一切伟大的美丽船帆,必然伴随庸俗的笨重铁锚。
让山峰还是山峰,流水还是流水,星星还是星星,树叶还是树叶,这并不损害我们的人生真理感(真理是无可损害的,人一旦获得它,就永远获得了)。拆穿一切奥秘,洞悉一切虚幻后,它们的瞬息万变的虚幻形象,那片山像、水像、星星像、树叶像,依然是美丽的,令人沉醉的。以纯形象还之纯形象,生命依然可与纯粹形象和平共处,同游八荒。我们尽可以美丽地活在纯粹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中。
人类既活在生命种种大诈术中,有时就不能不暂与它们妥协。不是人类与诈术妥协,是人类与自己妥协。因为,千千万万人已安于这些诈术,少数智者如全部否定它们,等于否定千千万万人的现实生活。这也是为什么,多少先知者,洞悉人生真理和生命底蕴后,仍以最平庸的嘴脸出现人间,好像一个美丽少女,不得不扮黄脸婆。这是人生真理的悲剧,却是人间喜剧。假如要平衡这两种戏剧,仍得先回到现实的低地。
首先,我们必须在山为山,在水为水,在鱼为鱼,在鸟为鸟。我们应该变云、变雾、变月亮、变星星、变玫瑰、变蝴蝶,也应该变苍蝇、变青蛙、变石头、变粪土、变蛆虫。刚刚获得禅境大解脱后,我们似乎看光不是光,见色不是色,闻鸟不是鸟,吸香不是香,天地万物,无一不变。现在,我们看光仍是光,见色仍是色,闻鸟仍是鸟,吸香仍是香,天地万物,仍是天地万物,却是一片全新的天地万物,不再是旧的天地万物。因为,我们灵魂换了新的触须,新的透视,新的感受,我们以一个新背景下的新视觉、听觉、嗅觉来接受宇宙。那些充满矛盾和混乱的因素似乎没有了,至少暂时安静了,我们的视觉、听觉、触觉所捕捉的,是一片赤裸裸的纯粹形象。不管有多少谬误的意义环绕着月亮,但此刻此秒,我们只见一片纯粹的鲜丽的月光。不管是怎样复杂、冲突的意义围绕这个世界,我们此时此刻,只看见它极美丽、极纯粹、极和谐的形象与线条。这种纯粹与和谐,将贯通我们人生观念的最高境界。
这个世界,不管蕴涵多少否定和矛盾,错综与复杂,在这万分之一秒,我们的纯粹肉体与宇宙的纯粹形象赤裸裸地相拥抱,这一铁的事实——真实,是无可否定的。而这类事实——真实,正是我们生命的起点,更是我们运作生命的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