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钢制栏杆的表面烫得惊人。即使是像我这样只有毫厘的接触,那股热量也凶猛地冲击着我的身体,已经要受不了了。人类有句话是"心静自然凉",姑且只能相信他们。真是羞耻。
好吧。除此之外我也毫无办法,因为我无处可去。私人领地自不必说,稍微踏足一点,领主便会暴跳如雷,不惜把我杀死也要让我离开他的地盘。尤其人类,且不说他们准备了多么残忍至极的武器杀害我们,他们连自己的同类也不放过,给人留下罪犯的烙印,剥夺别人的自由,甚至会为此发动战争......难以置信。但其实如果仅仅是站在那里,应该并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吧?至少我确信自己绝无丝毫挑衅意味。
而公共场所总该是可以安心造访了吧?我也曾天真地这样认为。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美其名曰公共场所,倒不如叫“人类场所”更合适——这种指引性的文字应该更严谨一些吧!
我只是在菜场里闲逛着,就不停地被人试图用巨大的手掌攻击,并受到一张张狰狞表情的威吓。据说那扇叶上张牙舞爪的布条也是为了驱逐我,这样处心积虑实在不可理喻!人真是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仿佛是认为地球上只有他们一个物种一样。
是的。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我们苍蝇的居所。也就是说,他们想把我们从世间除......
"嘣"的一声,一只蓝色手掌重重击打在栏杆上(当然如果我稍微慢些就会是打在我的身上),巨大的回响使我的心脏震颤不已。“哇!真是危险。”我眼前是一个男孩,背着书包,皱着满是懊丧的眉眼。我悬停在他够不到的空中,发出恐惧的嗡嗡声。我印象中那手掌是加油打气的道具,现在却变成了我的刑具!
他们憎恶我,还要把憎恶传给孩子。我想向着蓝天咆哮,直到死去。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似乎是人类的名言,照理说应该是普遍适用的吧。那么为什么我们会被人类如此憎恶呢?我苦恼万分。这时孩子的母亲出现了,孩子回头用恐怖的眼神瞥了我一眼跟母亲走了。
我突然想起,曾经有个年纪相仿的,声音极尖细的妇女,说我"恶心死了","肮脏"什么的。就是因此才遭到讨厌的吗?但是他们不也同样如此么?并且他们的肮脏丑恶应该是远甚于我的,我已多次亲眼所见——他们虽然在同类面前穿上光鲜的衣服,涂上脂粉,喷上香水,来掩藏自己的丑陋和身上的恶臭。我们苍蝇面前则本性暴露无遗。是啊,微不足道的苍蝇有什么好在意!
既然如此哪又何苦将我们赶尽杀绝?我又陷入困惑,栏杆震荡的余波在我脑海中愈发横冲直撞。我左思右想不能明白这种行为有何意义。讨好他人还是欺骗自己恐怕都是没有意义的,不能改变一丝一毫的现状。退一万步如果从好的方面来想,他们是想创造一个美的世界吗?这确乎是个伟大的想法,但绝非是靠遮掩丑恶就能实现的。以前偷看的名著里提过“任何事物完美圆满都是不好的”,这确凿无疑。说到底纯粹的美也只是人类幻想的观念的存在。存在于观念中倒也无可非议,但想要扭曲现实(或者说是"真实"),只能说是虚伪可悲了。说到这里,难道我----丑陋的肉身,就不可以追求真实的美了么?我稍微想在花朵周围停靠,人就立刻要把我驱赶,明明本可以相安无事。我才更有自知之明,不会去无聊地把自己打扮成花朵。
真实的美是需要用我的丑陋面目和习性来衬托才更熠熠生辉。就像玫瑰花藤上必然的针刺一样。美与丑相生相融,这又何以意识不到?
假使他们能够意识到这种对立与统一还是执着地自我欺骗岂不是更大的丑恶?静谧的波斯菊不会在意身边盛放的山茶花,丑才是追求美的根源。如果他们真的不能容忍丑恶,就应该集体自戮才好。
我的怒气在夏日的热浪里蒸发,忽而产生一种摇摇欲坠之感,思绪渐渐糊成一团。我茫然地在栏杆上空绕圈飞着,太阳光一如细密的黄沙倾泻叫人窒息。
好在我总算捕捉到了去处----菜场空地左侧,蓝色水箱。日影移动,水箱离开了大遮阳伞的荫蔽,暴露在我的可能的活动领域。里面四只老态龙钟奄奄一息的黑鱼像已经死了一样僵硬地排成一排。箱边的水花意味着他们最后的挣扎,而遮阳伞下脸上长有色斑的老头呼呼大睡着。我为他们感到了悲哀,但也顾不了这些了。
就在箱边溅出来的水迹上歇一歇吧。
这里果然比栏杆舒适一些。由"滚烫"变成了"温热",大致如此。也已足够。我深知学会知足相当有必要。然而我不久还是感到了更深的恐惧。我是个可悲的骗子。
"何以意识不到......"我在心底继续沉思着,仍然毫无结果。水不停地蒸发冒出热气。阳光耀眼异常,人类能够轻易闭上眼睛真是幸福之事。闭上眼就能逃避一切。我又想到他们的某部小说里似乎有个人"因为阳光太刺眼而杀人"......真是荒唐至极的故事。而这么想着,我心里却隐约感觉到其内含的某种我不能明白的真实性。我又不知为何苦笑了。
如果我能够笑的话。
我已经被自己弄得晕头转向了。刺眼的阳光啊。我只能轻轻低头。微不足道的抵抗。我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外表着实丑陋----怪异的口器,喙不像喙,颚不像颚,绵软扭曲。眼睛也毫无神采可言。令人反胃的铁青色皮肤上插着一根根恶心的体毛,而且还不受控制地边吃变排泄......我不由得哀叹,难为情地搓起了手,好像这样就能变得可爱似的。深切的自卑就像乌云一样涌上来。
他们人类是天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啊。
人类世界中存在着叫镜子的东西,这种东西实在罪恶。它叫你充满了期待,却又总是轻易地毁掉。对着镜子总是要去想"我是谁?这个空洞的虚像就必须是我吗?我是个丑陋的家伙?我非要是丑陋的家伙么?"这种无聊的问题。"我......我是我啊!"
我头脑的沙尘暴平息了。看来问题就出在"我"上。
如果世界上必须存在丑陋,那凭什么是我?人类的高贵而懦弱的自尊接受不了现实,企图从自己身上去除其他所有的异质性。多么狂妄的家伙啊,不久前他们的祖先还驯服地为我们提供落脚点呢!短短几千年就妄想与我们势不两立了么?他们发明了"智慧"的词语,就以为自己是智者;发明了"干净"这样的词语就以为自己干净无比。词语提供了理想,也塑造了绝妙的逃避机制。人类赋予其似是而非的定义,开掘出了抵达彼岸的捷径,就像闭眼一样容易。
于是我被审判为丑陋,只因为我无所掩饰。我要同情那个可怜人----因为太阳刺眼而杀人错了吗?而"我"重新定义了"丑陋","我"安然无恙了。只要表现出对这种所谓"丑陋"的厌恶,就可以说明自己的高尚的完美的方案,张贴在虚幻的墙壁上,然后他们趋之若鹜。然而他们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见得到他们的一千种图像,每一种都暴露着病态的虚伪。他们左顾右盼,惶恐不安,想要通过抹杀我,来抹杀他们的丑陋的证据。因为他们害怕自己被揭穿,他们害怕被真实之箭划开虚伪的外衣。
"利己主义"四个字是我从一只聪明的猫那里听来的。猫先生气定神闲,侃侃而谈。和猫先生的交谈酣畅淋漓,每每忆及总叫我心旷神怡,慨叹万千。我现在清楚得认识到,他的淡定从容必然是有代价的。因为这四个字,现在正有如巨石压迫着我,叫我战栗不已,恐惧殊甚。
居然做到了这种地步,人类已经疯了!我不停地搓着前肢。
忽然一股水流覆盖了我,我的思绪中断就像骤熄的山火,它浇灭了我心头紫红的,炽烈的火焰,或许是我的痛苦得到了回应吗?水中夹杂着鱼腥味。顽固的鱼还在挣扎吗?
传来拖鞋与地面的摩擦声,醒过来的老头走向这个水箱,他的拖鞋底下有一只被踩扁的蚂蚁。我想逃走,但无奈翅膀沾湿,已然飞不动了。可能更是因为我的身体因为压迫而变得滞重了吧。
老头弓起腰,让箱子的一面微微离开地表,我又听到水花溅落的声音。这或许就是接触了某种禁忌的惩罚。我的生命将要“终结”了。但是"终结"也不过是"终结"而已,其某种角度上并不意味着终结......也好吧,总之我绝不愿做疯狂的傀儡。接着水箱的另一侧从我的身上碾压过去。
我尚存一丝意识的时候想着“现在的我恐怕更加丑陋了吧。”但我并不在乎,因为这并不值得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