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家住了三天,重回宜昌是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我正在书店里看一本书,菲利普・罗斯的《垂死的肉身》。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书的第一句写着:我八年前就认识她了。阳光普照,这样的一个秋天,用心的人可以体味到城市的宁静。我翻着书,准备打发一下午的时光。我喜欢这本书,不是因为书里的故事,而是因为这第一句话。我喜欢很多书,都是因为这些书的第一句话。比如《爱情盛宴》,它的第一句话写着:每段恋情里至少都有美妙的一天。这让人觉得温暖。我很少去看书的评论和内容的简介,我偏执的以为,一本书的第一句话就可以代表这个作者的态度,而态度对一本书来说是最灵魂的本质。
我在书店里看着书,靠近窗户,有斑驳温暖的阳光。这样平白无奇的下午,是很多人无所谓的消遣。我看着书,就接到了Z的短信。我此时正看到这样的一句话:她就像新孵出的雏鸟,圆圆的前额上还粘着蛋壳碎片也毫不奇怪。Z正好是如此的,她像一种艺术,给予所有的艺术以美感,赋予观赏她的人以热诚的渴望,她有善良的心,可爱的脸,眼波凝处使人亲切又疏远。我四年前就认识她了,距离八年还差四年。我第一眼看见她时,我是这样的一种感觉——这是一个从童话里来的人,她根本不会懂得这是一个人类的世界。或者,我应该把她称之为精灵。Z给我的短信说:F,我请你吃饭吧,条件是我请客,你说行不?如此的小心翼翼,仿佛你不答应便要使她受到莫大的伤害。这让我轻轻松松地想起了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也是这样阳光肆无忌惮的秋天里,微风轻轻的吹着,四下里开始弥漫清幽的桂花香。一个还是高中生打扮的小丫头突兀的出现在眼前,凌乱的刘海,但是一头长发却整齐净爽。她就这么坐在讲台下,一双眼睛局促不安,小心翼翼的好像自己随时就犯下了错误。她偶尔抬起头,立马又低下去,像轻轻点上小荷尖尖的蜻蜓。
我看着短信,笑着。我和Z应该不是很熟识的朋友,至少还说不上是亲密无间。我总感觉到,这样的若即若离——好像秋天的早晨,淡淡的挂在草尖的露珠,有早晨刚刚睡醒的蚂蚁,悄悄的想要捉住它,然而一下子它便消失在了阳光里。Z和我不常见面,我上次和她相见,还是去年的十月底,在陪H去比赛的路上。Z正和她的同学赶到比赛的现场去做观众。我和H走在台阶上,一路告诉H要相信自己。这时,Z和她的同学正好从后面赶上来。F。她在我后面叫住我。我回头,依旧是那样一种谨慎而小心的样子,仿佛在我面前她永远会是一个犯错的孩子。我微笑着说:好久不见。她仿佛受到了惊吓,慌慌地赶到前面,说:我先去了。我点头。Z原来也是团队的成员,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相信,她是会成为一位杰出队员。因为我相信,每一位单纯的人,都应该是执着的人,而执着的人是会成就大事的人。但总没有想到,她会选择另外的执着。这无可厚非,我依然相信,如果她是团队里的一员,她就一定会是一位杰出的队员。正如我现在相信H或者其他的人一样。距离我去年十一月遇见Z,最近的一次是去年的五月,我约Z一起去了东山花园,逛过着整个园子,一路聊着。聊着些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后来我们又去看了一部电影——《南京南京》。这是我第一次约着别人去看电影,也是第一次不是一个人看电影。后来又有一次,我在家里做饭,大约是放端午假的时候,我在家做饭,邀请了队里的成员来家吃饭。至今,已经有一年多了,我和Z竟始终没有再遇见过。我收到Z的短信,没有很多的诧异,大约是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一种亲疏适宜的状态。对于之间发生什么事情,总不会有太大的失落与欣喜。
我到学校里去找Z。这是一个晴好的日子,我六点钟到达学校的时候,太阳已经从西边沉了下去,前两天刚下过雨,天空湛蓝透明,像鱼鳞一样的云稀稀松松的铺展在天上,最后的阳光铺洒在上面,将每一片云染成古铜色。抬头望见,像历史一样古朴,让人心底里觉得厚实和安宁。虽然放了一个长假,学校的人还是有很多。但这样一群享于安逸的人,也许是过于安逸,对于我所见的景致已经没有鉴赏的意识了。我抬头看着,一边等着Z。路边有两个卖橘子的阿姨正交谈着今天的买卖,她们一面交谈着买卖情况,一面说着现在学生的好坏。我看着那些云彩,听着她们的谈话,心里像发了芽的小树,长出一些对这个环境眷念的枝杈来。Z终于来了。Z来的时候,天已经没有了阳光,刚才古铜色一样的天空,暗蓝的成了一种神秘的夜,掩盖了我的思想。Z剪了一头短发,看起来年纪小了很多,在我的记忆和想象之中,似乎她是不可能就这样把一头长发给剪短的。我问:你怎么就剪了呢?她说:我已经想了一年多了。她是这样的一个人,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总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如果这样的一件事情她从来没有做过,那么她挣扎的时间就会越久。Z不是害怕事情做的失败了,而是害怕自己做错的事情给别人带来了麻烦。这让我想起有一回,Z和我说她不想在队里了,她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总是帮不上大家什么。我去安慰她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其实在所有的人当中,她已经是成长最大的一个了。我为她列举了很多证明,然而她总还是在自己的局促中。她总反复着说自己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总是害怕做不好,不能给大家提供帮助,反而还要麻烦大家来给她解决很多问题。Z就是这样的,她认为会给别人带去麻烦的事情,她是不管自己做得如何都要放弃掉的。然而,对于自己应该去做的事情,虽然有纠结的思考,但终归是要去做的。
Z剪短了头发,看起来更像一个小丫头。Z和我在一起,依然是那么小心翼翼的。她的谨慎,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和她走在路上,一路上她说着一些东西,而我却在考虑如何去打破我的无所适从。我本以为,她遇见我的拘谨会使她显得沉默。而恰好相反,她的小心翼翼反而使我拘谨的沉默起来。直到天彻底的暗下去,路灯一点点的亮起来,我还是没有想出好的办法来使我在她面前自然起来。Z也许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在她面前居然会是有这样的时候。我把头抬着,尽量的不去看Z,她的眼睛仿佛是夜晚的星子,总使黑暗窘迫,总爱窥尽我的秘密。我和她一直走到路口,停下来。我站在她面前,她背着手向左转一下又向右转一下。我笑着看着她,路上的人来来往往,这是一个惬意的晚上。有人独来独往,也有人三五成群,而我和她站在路口,没有一个人说话。Z就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于是轻轻的问:你准备到哪里去请我吃饭?Z闪亮着她的大眼睛说:你说吧,我不知道。我忽然就笑了,我对她说:为什么我每次问别人要去哪里吃饭,得到的都是这个答案?Z很正经的对我说:一直是这样的啊,我真不知道。
我忽然觉得有些放松了,有了这样一个开端,我渐渐地从容起来了。我记得,我和Z真正的熟悉起来,是她到了学校的下半年。那时候正好是新生杯的比赛,我坐在评委席上,看着Z的比赛,和D一起讨论各个选手的表现。我渐渐地被她吸引住,觉得这个丫头的表现是大出我的预料了。D和我讲着Z的进步,我只是用心的去感觉。我明白,一个选手就像一个藏着璞玉的石头,表面上的差异只是石头的外表,而真正的差别是石头的内心。一个石头能摆脱外表的困顿,从内心上来实现自己的质变,是一件极其不容易的事情,这不仅要靠自己的天赋,还要看是否有人能从石头极其平凡的外表看透石头的内心。在团队里,有很多这样的石头——他们有着比一般石头更好的外表,而就渐渐以为这漂亮的外表就是判定他们的精彩人生的唯一依据,他们不善于去发现自己的内心,也不善于让别人去塑造他们的灵魂,只轻盈的漂浮于自以为是的水面,但最终还是沉到了水底,散发不出一点点光彩。而真正的石头,是会从内心发出光彩的石头,他们不管沉在多深的水底,他们都会给人以莫大的惊奇。我看见Z第一次在台上的表现,我便认定这是一块在从心底开发自己的石头。我看完了Z所有场次的比赛,最终她惜败了,我自始自终没有和Z说下一句话。她们的指导是S,最后的比赛结束,我看见S对她的训斥,Z像一个犯下大错的孩子低着头。我现在知道,她那时内心的苦。对于Z来说,失败对她也许不算什么,而一个人对她的指责却几乎毁掉她的所有希望。S是我一手教带的,然而却总不能领悟,她希望自己强大,也希望自己能证明自己,但总是激进。带完Z后,她也离去了。在S训斥她们的时候,Z始终是低着头,我站在她们旁边,我从那个教室进出了几次,每次总想把S拉开,但我最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相信我是理解S的。后来S离开了,Z却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蹲在地上哭,我把她抱起来,轻轻的拍了一下她的头说:过去了,总会好的。没想到后来,等到又有新人来的时候,她就走了。我一直以为,如果那天,能再多和她说几句,她应该可以留下来的,或者如果我在S开始训斥她们之前阻止S,Z应该会好过一些。但我终于是什么也没有做。
我们决定去西苑吃饭。西苑是学校闻名的小吃街,我毕业两年多了,依然对那里记忆犹新。我还记得,当Z她们刚刚进入团队的时候,我带着她们在其中的一个小饭店里吃药膳鸭子。时间过去了很久,久的Z也要离开学校了。我们走在去西苑的路上,路边上的树比去年又长大了一些。我想起前年的五月,我和Z一起在东山公园里面的转悠的时候,那里面也有很多树。我喜欢有树的路,每一棵路边上的树都可以记下我的脚步,每一棵树也都可以听见我讲的那些事情。虽然有一天我回来的时候,和我走路的人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但我依然可以记得树的样子,就像记得他们的样子。或者,陪着我走路的人又换了一些,但我可以了看着那些树,讲过去我在树下的故事。路的两旁长的是一些不知名的大杂树,树的顶端是一串串红色的果实。我和Z聊着这些树,春天的样子、秋天的样子,我来时它们的样子和现在它们的样子。树和我们一样,都慢慢的长大、成熟,但和你会面的那一刻,都依然还是原来的样子。就像现在我眼前的Z和Z眼前的我。曾经有一回,我沿着滨江公园一直往前走。江水缓缓的流着,公园里有很多散步的人,火红的夕阳挂在西边的山上,把余晖落在水面上,水面上波光粼粼,由红到金黄渐变着散开。我走一段,回头看一段,夕阳格外美丽。那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了屈原的湘夫人。大约屈原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中,燃起了自己感性的灵感。我那时候觉得,Z一定会很喜欢这样的情景,有夕阳,有惬意的人,没有忙碌,也没有烦心,就像她心里的童话世界。我沿着江边一直走到了天然塔,大约走了三千多米的路,后来我坐在天然塔下面,看着江水、群山和夕阳,觉得人生就这样一直坐着也好。我写了一首小词发给Z。我写:晨风缓,江水难断,问少年行处,心驭太玄,意取蓬莱。西日斜,琴弦悠颤,回眸步踟蹰,余晖叠影,湘莲可在?我不知道自己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Z所看见的是什么意思,她回信给我,只有一句话:F,你的湘莲一直都在。但现在晚上的路上,只有透过树叶子落下的灯光。
我和Z最终决定去一个东北饭馆去吃饭。Z问我:F,你知道东北饺子馆么?我特别喜欢吃里面的猪肉炖粉条和地三鲜。我告诉她说我知道,我以前经常去哪里吃饭。她说,那现在里面应该有很多人吃饭吧。我说,不会多,那里的生意一直不好。果然,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只有稀稀疏疏的两桌客人。我们点了猪肉炖粉条、地三鲜和虎皮青椒。Z给我倒了一杯茶说:F,您请用茶。我笑,用手里的书拍了一下她,说:有你这样和我讲话的么。她不说话,手握着茶杯。我笑着。她问我要手里的书,我递给她。她翻了第一页,然后和我一样,习惯性的翻倒最后一页,看了一下版次、出版商和作者。Z也是一个比较喜欢看书的人,我曾经借给她一些书,其中有一本是《我的名字叫红》,这本书的开头第一句不是那么让人舒服,但是很精致,它写着: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这本书她大约看了好几个月,还我的时候依然还像我借给她的一样。Z记得我和她说过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书的装帧很精致。Z在看这本书的时候,我常给她打去电话,给她解释书中的一些细节。那时候,她经常说的一句话是:F,我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鬼,我的名字叫红。有一个雷雨的晚上,Z给我打来电话说:F,打雷了呢。我听着她说。她说:你窗户关好了么?我告诉她已经关的很好了。她却说:那我今天晚上不能飘到你的屋子里了。我很莫名,问为什么。她就告诉我,她是那一只鬼,她的名字叫红。Z就是这样一个精怪的女孩,但并不神经,恰是这样的精怪,让人有一些怜惜。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写了很多的诗歌。有句话说,写诗歌的人都是偏执的人。有一次,我写了一首献给顾城的诗歌,Z看见后很紧张的给我打来电话,Z问:F,你会变成顾城么?那时,我琢磨不出她的语意,只淡淡的说:顾城是顾城,我是我。她听后,默默的挂掉电话。有很多这样的时候,我总不能理解。但当我隔了很长时间以后,我再遇见Z,我明白了许多。Z的谨慎和小心翼翼,源自对人的关心。
我和Z点的三道菜很豪放,Z说这是东北人的气质。然后她讲到正在放的山楂树,讲到老三和静秋。Z说,她看书的时候哭了一次,看电影的时候也哭了。我告诉她,其实我不喜欢这样的电影故事,也不喜欢这样的爱情,他不适合我。然后,我告诉Z,我去看过电影中的山楂树,它已经快死了。在百里荒上面,很孤单。树下还有一个小坟丘,他们给它树了一个小石碑,上面写着:老三之墓。Z说这不会太假了吧。我告诉她,如果不是假也许我也会感动的。Z告诉我说,他们正准备也去那里玩,然后又问我南村坪是不是就是原著里的西坪村。我告诉她说我不知道。我们吃完饭,路过一个水果摊,我对Z说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吃水果吧。她说好。于是我为她挑水果。Z告诉我说,她不吃酸的。这让我很为难,苹果、提子、香蕉、枣子她全都不爱吃,最后她说她喜欢吃西瓜。我们一起往前走,最后在一个水果摊前看见了西瓜。老板为我们挑选了一个,但我们都不满意。最后,Z亲自选择了一个买下。回去的路上,Z抱着西瓜,然后和我讲以前她在家的时候,坐公汽时就把西瓜放到衣服里面装成孕妇,然后就会有人给她让座。这实在是太可爱了,就像我现在呼吸到的空气,有一股澄鲜的感觉。Z告诉我,她以后想当老师。我觉得她这个选择是正确的。我知道Z不喜欢社会上的很多事情,也无法习惯,比如在电视台实习时第一次收别人的红包,回来她竟哭了。那么相对于这一些来说,她应该呆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我给她讲我以前在电视台里做事的时候,我们的领导告诉我们的一句话:什么事情,别人就那么一提,我们也就那么一听,该过去的都过去了。Z听着,不做一句评论。我知道,善良的人,是不会明白这句话邪恶背后的善意的。Z对于很多事情无能为力,但总坚持着自己心里的善良,而我已经蜕变了。我和Z一直往回走,我指给她看了很多树,特别教她认识了合欢树。Z很开心,说她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地理学家,然而最重要的就是当一名植物学家,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上各种各样的植物。我为她摘了一片大大的树叶子,她拿在手里玩的很开心。我想,这是一个洁白的如同纸张一样的小孩,如果有一点污染,是不可以赦免的罪行。
我把Z送回到她的住所。天上闪烁着一些星星,我和Z说再见。她一手提着西瓜,一边把头仰起来,走进公寓的大门。我看着她走,她没有回头,我也向相反的方向走。我看见路边栽满了桂花树,他们仿佛在向我招着手,有风吹起来,我的鼻子里塞满淡雅的桂花香。桂花香飘出老远老远,我还看见伫立在原地的桂花树向我招手,也许还有一些时候,我和Z可以闻见这些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