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人言可畏
文|菀柳青青
美好总是短暂的,寒假之后,年关就要来临了,我又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现实问题了。回家前给老妈打电话,老妈一反常态,在电话中吞吞吐吐,似乎欲言又止,这让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我感到很意外,更多的是不习惯。
这一次回家,照例是坐火车。自从老家县城开通了铁路之后,我每年回家都是坐火车,两个小时的车程,到站后往反方向转公汽可以直接到村里。虽然相比长途汽车,坐火车并不省时,但是我实在是太讨厌坐长途汽车了。每次我从长途汽车站下来的模样,和逃荒的难民没什么区别,披头散发,拎着大包小包,吐得昏天暗地,脸色惨白。
下了火车,转公汽,饥肠辘辘的我到家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到家后,我发现老妈在我面前的态度柔软了很多,而且能隐隐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总是有些怪怪的。她不敢用目光直视我,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语气很客气,带有讨好的意味,甚至有些畏畏缩缩。老妈这种异于平常的态度,让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我度过了胆战心惊的一天。
第二天早上,我去河边清洗衣服的路上,先后遇见三个女人,一番寒暄之后,这三个女人都一脸神秘地告诉我,“听说了没有?隔壁村有个叫丹丹的姑娘上吊自杀了!那个姑娘今年都31岁了,还没有嫁出去,没脸见人,就……”然后她们用怪异而不怀好意的眼光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不用猜我也知道她们在想什么,过不了多久,就该轮到我了,到时候她们又会有一个猛料可以供消遣。
别人的痛苦,是她们最大的快乐。其实这些女人们也并非恶毒,只是生活在这样一个闭塞的环境中,每日重复着相同的生活,她们太需要加点调剂品了。所以,在农闲的时候,大家各自找到自己的消遣方式,打麻将,家长里短,齐心协力制造流言蜚语,然后添油加醋……
出去一趟,本来十分钟就可以搞定的事情,结果因为这些女人们拉着我絮叨,我半个多小时才回家。
我在震惊之余,也明白了,原来,老妈是担心我会像丹丹一样寻短见才变得这样谨小慎微的。
丹丹家就在我外婆家隔壁,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而且初中时我们同班三年,所以我们也算是比较熟悉了。在我眼中,她是一个清秀的,乐观的姑娘,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愁眉苦脸。丹丹曾经有一个体弱的哥哥,身形矮小,脸色总是惨白,连站立都有些困难,大部分时候都是瘫软在家。丹丹只要一回家,做完家务之后总要抽空带哥哥出来透气。有时候她会背着她的哥哥,手上还提着一把靠背椅,艰难地走到田边。安顿哥哥坐好之后,她就开始下田劳动了。
上了高中之后,我们很少见面了,但是每年回家,我都能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情况。好几年前,她就和我一样,因为个人问题,被乡邻们视作怪物,得到了高度的关注。三年前,丹丹也曾带回来一个男朋友,据说是个硕士。虽说学历上,人家远远胜过只有大专学历的丹丹,但是形象上确实和丹丹不搭,样貌一般,身高才一米六五。丹丹的妈妈一向好强,觉得别人的闺女的老公都形象不错,自己姑娘长相不差,不能找一个太难看的,给别人当笑话,于是坚决不接受。
而后来,丹丹也再也没能往家里带人回来,这让她的妈妈觉得很难堪。这个强悍的女人,在村里也算是出了名的泼妇,骂街的本事少有人能匹敌。常常可以看到她叉着腰,在别人面前颐指气使,但是这些年来,由于丹丹的个人问题,她的气势迅速地瘪了下来。在与别人争吵的时候,人家只需要说一句,“你姑娘这么大了还没嫁人!”,就能轻易地击溃她。
我曾经以为,这样的环境中,一个女孩子的一生荣辱全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但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寄托在这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身上的,是整个家庭的荣辱。
在外面受了奚落,做母亲的只能将怨恨发泄到自己女儿身上,横眉竖眼,嘴里没有一句好话,经常随手拿起一个东西就往丹丹身上扔。丹丹不得已,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偶尔回家几天。前几天,奶奶去世,丹丹才提前回家。
失去了理智的至亲,往往最具杀伤力。在奶奶的葬礼上,出现了电视剧里狠毒后妈也未必能做出来的暴力行为。这个亲生母亲,当着众人的面,脱了鞋子,拿鞋底抽自己女儿的脸。奶奶的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她朝着丹丹的房间骂骂咧咧几句之后,去柴房取柴,推开门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悬梁的丹丹。
流言,是无形的凶器。这样一个好好的女孩子,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葬送在众人恶意的目光和口水里了。而这些村民们,丝毫不会明白自己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他们只会为有了新的话题而兴奋。走在路上,见到一个认识的人,就兴奋地打招呼,然后将这一事件像讲故事一样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
大年初一,去外婆家。我和外婆一起到二楼露台上晒萝卜干。我看到隔壁院子里,一群鸡欢快地啄食。而旁边站着一个身形有些鞠楼的女人,眼神呆滞,手里端着一瓢谷子,缓缓地将谷子一点点地洒向地面。
外婆说,“那么泼辣的一个人,现在好像头脑有些不行了。”
我大惊,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和外婆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居然是丹丹的妈妈。几年前,她的丈夫去世,她也没有像这样脆弱过。
外婆面带惋惜之色,“她也是一个苦命人。儿子很小就去了,男人前几年也走了,姑娘随着婆婆一起没了。这个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洒在地上的谷粒很快被这一群鸡分食完了,有两只母鸡为了争夺一粒谷子开战了,正酣战间,鸡群中唯一的公鸡踱步过去,威严地在两个闹事者面前拍了一下翅膀,那两只母鸡马上乖乖地放下气焰停战。
家禽的世界,被人为地控制了性别比例,那只公鸡很幸运地成为了命运的宠儿。而那些母鸡,它们的性命掌握在主人手中,荣辱却全系在这个唯一的异性身上,为了争宠它们也会明争暗斗。换做人类处在这个环境中,这个场面肯定会惨烈无比。
看着这个孤独无助的女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我顿时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因为丹丹的事件,老妈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她似乎开始反省自己了。我在家的几天时间内,她根本不敢提我个人的事情,但是她这样过于拙劣的谨慎,反而让我觉得很不自在。看起来如此软弱的她,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却因为害怕伤害我,连一句怨言也不敢有,这得需要多大的隐忍啊。我突然觉得很惭愧,但是我能做的也只能是安慰她,“放心吧,我不会走丹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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