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牡丹(3)
白牡丹从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的,每天两壶酒是决不能少的,大烟也是越抽越凶。不论严寒酷暑,常年都是一身雪色的长衫,不爱穿别的颜色。
军阀四处寻来的奇珍为他调养身子,可那再有奇效的珍奇也终究是外物,他自己的身子怎么也是经不起他自己的祸害的。
他终是弄坏了他的嗓子。
他那一把冠绝梨园,唱出幽离婉转曲腔的嗓子。
他想着,他坏了嗓子,那军阀就该不喜他了罢,他就可以自由了。
可那军阀还是不愿放过他,军阀甚至觉得更好,他不喜欢他的牡丹给外人看。
白牡丹也退隐了。
他不得不退隐的,他的嗓子哑了。
却是他自作自受的。
他这般做了,却没得到他想要的。
悔么?不悔罢。
军阀来见他的日子愈发少了。
他自然乐得清净。
听说是日本人打进来了,他要自顾不暇了,这城里还有不知多少人瞄着他的那位置呢,他怕是顾不上他了。
你说这日本人都快要打到家门口了,他们还在想着争那几分权力,总是这般可笑。
军阀已三个月未来了,也未唤他去,怕是真的倒了。
他只是想着,可消息真的传来时他依旧兴的不知如何了。
人前倒还未怎样,人后却将自己灌成了一滩烂泥。
他倒了,般若,他倒了……
他抓着般若的手不住的念叨着。
般若扶着他,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
她的主人,她风华绝代的主人,被逼成了这般颓丧的模样。
白牡丹把事瞒的好啊,瞒到整个白府除了般若再无一人知道他的悲哀,他的苦楚。
于是这般,再大的苦他也得自己咽下的,对般若诉苦?他可做不到,般若那性子,会心疼死的。
除了某个特定的圈子,再没有人记得他白牡丹了。
他终于自由了。
之前想着只要有了机会就逃的,离开这座城,可现在看看,也没人再来寻他,他反倒未动身了。
这儿终究是他生活了二三十年的地方,他的家的。
可是…一个个子小小的记者找到了他这儿。说是想要为他做个专访。
他不忍心拂了她的意,便答应了。
开始时报道他的篇幅很小,也不起眼,可后来不知为何,关于他的报道就渐渐挪到了最显眼的位置,让人一眼就能望见的位置。
他有些慌了。
那一篇报道让很多人都再次想起了当年那风华绝代的白牡丹。
小记者的目的怕是达到了,她只是单纯的不希望世人忘了白牡丹,可是…却是害了他的。
多少人记起了那个风华绝代的白牡丹,也记起了现在那个曾经的名伶已经再无依靠了。
白牡丹愁的头发都白了两根。
两月余已有三份势力寻上了门来,他未出面,让刘妈妈打发走了,可这样终究不是办法,实在不行怕是只能离开了。
今儿突然听了消息,说是他的女儿要来寻他。
他的女儿!他的亲生女儿。
他兴奋的忘了这些日子的恼,心里雀跃的好像小时候刘妈妈从白家大厅堂里偷出块洋糖塞给他时的那种感觉,很久没有了。那整整一天都高兴的不得了。
他甚至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事告诉所有人。
可他的性子却不是那般的,他不爱说话。
对着坐在他面前的小记者,他憋了半天也只说出了句
明天将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小记者似乎也在为他高兴,眉眼弯弯的,却有些不太自然。
她怯怯的说想要和他一起照一张照片,他自然答应了。
小记者走后,他回到房里又把这事告诉了般若。又在她身边念叨了好久他女儿和她娘的事。
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两人不过是露水情缘,一夜的夫妻,只是那么点点事,反反复复的说着。
般若从不嫌的,笑着坐在他旁边听。
明天将会是我最幸福的一天了。
他念念着这句话伏在床边睡着了。
最幸福的一天?
可能吧。
那日清晨,白牡丹起的很早,却又似乎是起的太早了,所以他终是撞见了他的徒弟与他的爱人私会。
门外,他手抬了抬,又放下,最终还是推开了门。
他总是这般,不把事实摊开逼到他眼前他就不愿去相信。
他望着塌上那两条缠绵的身影,两人抬头看他错愕的目光。
罢了。
他转身离开。
背叛?
他也没有资格让人对他忠贞吧。
他安抚着自己。
没关系,他马上就要见到他的女儿了,他还有他的女儿呢。
女儿早早的便来了,和他想的一样,漂亮、可爱。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她说,想问问她这么多年过的怎么样,她娘怎么样。
可是…还未待他开口,她就说起了,扶着光洁的额头说她这些年过的多么艰辛。
他心疼着啊。
想要安慰,他的女儿却硬是让他把这话又憋回了心里。话锋一转,向他要起钱来。
钱?那种,东西…吗……
他从来不知道积攒那些的,加上他未断的大烟,日日钱和流水一样走,他…哪还有钱呢?
他皱着眉吐出几字,意思大抵是没有的。
他不像见他女儿失望,话音轻轻的、柔柔的。他可能以为这般他女儿便不会怪他?
女儿听了他这话,身子先是一僵,然后‘噌’的一下站起,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波斯猫。
似是觉得失态,她又坐下,又开始絮絮叨叨,说着他当年多么风光,现在多大的宅院,冷嘲热讽的说着他将她撇下几十年,如今却连些身外之物也不愿给她。
白牡丹没在说话。
刘妈妈许是路过门外听见了什么,气呼呼的走进来送客。
他的女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进来了,又变回了她刚来时的模样,抽抽嗒嗒的抹着眼泪走了。
他突然觉得他的烟瘾好像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