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好已经在公交站徘徊了半个小时,手机终于响了,他看了一眼,挂掉电话,兜了兜风衣帽,顺着人群穿过马路,向街对面的状元馆走去。
细雨的水滴已经积聚到了街道上,青砂石路上这儿一摊那儿一摊的小水洼被临街饭馆的灯一照,反射到人眼里,碎裂成无数水光闪闪的亮点。一栋栋饭馆之间呵出让人涎水直流的风,浸透着陈年宣威火腿香味、宁波油浸糟白鱼鲞香味、苏州风鸡香味、南京鸭胗肝香味……
“先生您好,请问几位?”门前接待迎了上来,那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青涩中透着莽撞,显然被社会训练的忠于职守。
李好不紧不慢地褪去风衣帽,伸出右手食指,俨然一副熟门熟路的架势。
“好的,先生里面请!”小伙子边侧身推开店门,边拿起步话机说:“一位客人,引导一下。”
趁着小伙子侧身的一瞬,李好抬头瞥了眼店招,没错,是状元楼。
这是一家大众餐厅,价格实惠菜品丰富,上档次的餐厅李好是不去的,他觉得太拘谨严肃,连喘一口气隔壁桌都要侧目。太火爆的餐厅也不是李好的目标,排上一两个小时才能上桌,在他看来无异于谋财害命,最讨厌的还是那些服务员,非要把他往指定的餐桌上引,难道我连这点自由都丧失了吗?绝不!
(2)
店内的客人算不上多,坐的相当零散,沸腾的鱼香味和麻香的花椒味填满了空旷。李好咽了咽口水,他兜里只有8块5毛钱,而且都是硬币,这绝对填不满饥肠辘辘的肚子,但足以让他坐着公交离开这个鬼地方……
“先生,您坐这儿可以吗?”一个服务员迎了上来,指了指李好面前的桌子。
如今饭店的服务员有点热情过头了,只要一进店内,就像街边的监控摄像头似的关照着你,我可不是罪犯!李好心里抱怨,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职业使他变得老练而深沉。
他的眼神越过服务员,迅速地扫了一眼店内——许东正坐在东边角落里,在他面前那桌坐着一对男女,像是情侣,两人聊得很投入,女的大衣挂在凳椅上,大衣左下方囊囊的,应该是一只精致的坤包,椅子的后面空着一桌。
许东一如既往地戴着一副宽边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躲着一双秃鹫般的眼睛,把李好往空桌上一拽,又迅速窜回镜片后面。
“我还是坐那里吧,谢谢!”李好摆出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顺手拿过服务员手上的菜单:“菜我先看一下,可能要点时间,你先去忙吧,选好了再麻烦你,幸苦!”多年出没各类餐厅的经验告诉他,只要对服务人员给予足够的谅解与尊重,他们必然会在职权范围内回馈你一定的便利,关键是——把你当成好人。
写道这里,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李好的职业,让我们先把他接下来命运放在一旁,看看他与许东是怎么走上这一行的。
李好与许东初中的同桌,他们同一年出生,镇上就一所中学,同一年级就一个班级,他们就这么认识了。后来,不知是上天助攻还是班主任英明,把他俩凑在了一桌,就像盐酸遇到了硝酸,表面上平滑如水,暗地里腐蚀着一切规则,离经叛道。
许东鄙视考试,他常说,试卷上的东西既然书上都找的到,何必把书背下来再填上去;李好鄙视作弊,他认为,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抄书就像跳进虎山看老虎,一旦被发现无处可逃。因此两人一拍即合——直接偷试卷。
他俩经过数月的谋划,摸清了老师的上下班规律,学会了打开保险箱的技巧,如果说考试对于其他同学来说是“薛定谔的猫”,在他俩面前就是透明盒子的猫。而且为了不被察觉,每次考试他们都故意考六七十分,本来以为可以平平稳稳地熬到毕业,直到……
那是会考前一晚,两人好不容易摸清了保管试卷的地方,在厕所里躲到夜深人静,翻墙入室,偷到了试卷,就在翻出办公室窗户的当口,与李萍撞了个正着……
李萍是班长,坐在他俩的后座。李好永远忘不了那个场景,他猫在窗台上,李萍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上,满脸诧异,那种诧异像山火一样朝李好蔓延过来,他身上的自卑、暗恋、羞愧欻地燃烧起来,李好缩着肩膀,像一只蜷缩进壳里的蜗牛……那火焰好像燃了几个世纪,黯淡下去的一瞬间,李萍也消失了。许东想去追,李好拦下了他,他不想许东伤害到李萍。
第二天,他俩被学校勒令开除……十年以后,他们又在这个城市重逢,李好没变,许东也没变,只不过学校变成了城市,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灰暗中谋生,表面上平滑如水,暗地里腐蚀着一切规则,离经叛道。
(3)
李好把风衣搭在椅背上,镇定自若地坐了下来,顺势挪了挪椅子,略微偏向内侧,以便他的右手能顺畅地透过风衣上的暗袋探入后座椅背上的坤包。
李好抬手看了看表,七点十七分,他只需要半分钟时间就可以拿到坤包内的东西,用半分钟离开餐厅,再用两分钟穿过马路,稳妥地登上刚刚驶来的24路公交车,谁也不会怀疑上他。一次完美的“围猎”!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对于那些衣着光鲜的人,只不过是少吃了一顿大餐、少住了一次酒店、少进了一次夜总会……对于他和许东来说,却可以体面的过一次年,他们已经好多年没回家过年了。
李好浑身上下仿佛笼罩着光环,一种职业本能陡然在他体内惊醒,右手熟练地透过风衣的暗袋。“那件女式的羊毛大衣是那么细腻,质感丰盈,应该是纯羊毛的吧,那要宰杀多少头羊羔,真是罪恶。”李好有些愤懑,手继续向里梭巡:“那个坤包应该是牛皮做的吧,上面均匀地分布着金属,凉飕飕的,应该是纯手工敲制的铆钉……真想掰下一颗来瞧瞧……还是算了,我只要钱!”
有了!那是个鳄鱼皮做的钱包,表层的褶皱回应着李好,他用食指和中指一搭,沉甸而厚实,里面塞的钱应该不少于三千元。“快把我带回家吧,可以给母亲换一个崭新的手机,以后她就不用跑邻居王婶家给你打电话了。”钱包在呼唤着李好,李好脸上泛起了兴奋的红晕……
“许东?”后座的女人尖叫了一声,站了起来。
许东刚要起身离开,与面前那桌的女撞了个正脸。
“李萍!”许东被吓了一天,愣在了原地。
“哇,真是许东啊!老同学,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李萍激动地站了起来,跑到许东面前,紧紧拉住他的手:“许东,这么多年没见了,你还好吗?李好呢?”
许东往后退了一步,像看到鬼似得望着李萍,嘴唇有些发抖:“李……李……李萍!”
“嗯,是我是我……来来,我跟你介绍,这是老汪,我爱人……”
“你干什么!”突然,那个叫老汪的男人咆哮起来。
一个手伸在李萍大衣里的李好整个暴露在他面前,像是一头被不慎钻入捕兽夹的猎物。
“李好!你……”李萍与李好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她顿时感觉一阵眩晕,那种眩晕像山火一样朝李好蔓延过来,他身上的自卑、暗恋、羞愧欻地燃烧起来。
“抓小偷!快抓小偷!”老汪愤怒的向李好冲去。
“不!不要老汪!”李萍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像座沉寂了多年的火山一般嘶吼起来,她拼命地抱住老汪的腿:“快跑,李好!快跑……”
李好丢了魂地看着李萍,一动不动,餐厅里渐渐骚动起来,几十双围了过来……
“快走啊,李好!”李萍已经哭成了泪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双手像藤蔓一样拽着老汪。
“啊…”李好的喉咙里冒出一阵嘶哑的干嚎,他像只在壳里蜷缩了多年的蜗牛,突然扔掉了壳,拔腿向门外跑去。
背后哭声、骂声混杂在一起,追着他。
李好全速跑向自己认为的自由,但是恰恰相反,他跑向的跟自由毫不相关。他刚推开大门,感觉脚下一绊,重重向前摔去。
“看你往哪里跑!”那个忠于职守的小伙子顺势压在了李好身上。
远处,24路公交车徐徐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