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第一次踏入这传说中的阿房城,是背负着亡国之奴的身份。家国不复,诸兄逃散,独留十二岁的他和不过十四岁青葱一样年纪的阿姐——那个曾经骄傲如朝阳的公主,如今换上囚服,乘了囚车,沉默不语一如被拔光了刺的玫瑰,在通往阿房城的路上,战栗着枝干,寒风一过,瑟瑟发抖。
他所在的囚车与阿姐的并排而行,而同样沦为俘虏的其他人则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只绑了绳索,像个牲畜似的跟在他们后面。
“走快点!”“磨蹭什么?!找死啊!”
狰狞着面目的宿卫被心中压抑的恶意驱使,将手中长鞭扬起落下,狠狠打在众奴早已孱弱不堪的身上,顷刻间,男女老少,哀嚎声,悲鸣声穿透耳膜,嗡嗡作响。
他望见阿姐拼命捂住耳朵,几乎崩溃的泪水夺眶而出。“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阿姐哀求着,丢了她作为一名公主最后的尊严。
枣红色大马踢踏着铁蹄,停在了囚车前。
“这些都是什么人?”马上之人问道,目光略过众人,落在了阿姐的身上。
方才还肆意逞凶的宿卫们见到此人,慌忙行礼,换上笑颜,毕恭毕敬地答道:“回李将军,此乃鲜卑俘虏,正要带入宫中,给陛下过目。”
这位李将军心思好像全不在问话上,他胡乱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流连于阿姐身上。“这位,应该就是青河公主吧。”他明知故问,阿姐只抬头望了那李将军一眼,便被他不怀好意的笑吓得立刻低下了头。
“果然是天仙一样的人物。”李将军诚心赞道。拽动马绳,年轻的将军向远处行去。“若有幸,我定要请求陛下,娶公主为妻。”
阿姐闻言,眉睫一颤,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那个远去的人。
有些缘分从见面的那一刻开始,也有些悲剧从转身的那一瞬间便被注定。
多年后,起兵造反,自立秦王的李云可会感慨当年这一句戏言,自那天仙一样的人物离世后,是如何将他原本平淡无奇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非……
囚车缓缓驶入朱红宫门,他与阿姐被喝令下车,戴上铁黑的枷锁,同众奴一齐跪在巍峨的大殿外,等待早朝的君主决定余生是生是死,是去是留。
朝霞翻滚着白云,铺满整个天空。他跪在露气未散的大理石地面上,膝盖冰的牙齿直打颤。
寒冷不足以将他的记忆冻结,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忽然忆起四岁那年,被几个哥哥嬉闹着埋进厚厚雪里的那个夜晚。那时的天气好像也是这般的冷。
隆隆鸣钟奏响,殿门洞开,臂上搭着拂尘的太监跨出殿来,尖着嗓子高声宣道:“燕世子慕容冲,青河公主上殿晋见。”
阿姐腿脚冻的麻木,试了几次仍未站起,宿卫不耐烦了,甩了鞭子便要骂,他见状,拖着铁链,赶在鞭子落下前,挡在了阿姐单薄的身前。
生硬的长鞭打在身上,皮开肉绽之际,他也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却努力绽了一个笑,说:“阿姐,别怕,我扶你。”
十二岁孩子的臂膀嫩藕一样的细,铁链的重量已然让他难以承受。低头就着手臂,胡乱抹去额上细密的汗珠,他抿着嘴,使尽全身气力扶起身旁的阿姐。
姐弟俩踏着层层望不到头的玉石台阶,一步一步向那命运的大殿走去。
“传令下去,朕这回定要大排宴席,与众爱卿好好庆祝一番。”
殿内,身着团龙王袍的锦玉少年,清秀的脸庞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十七岁的年纪,尚未脱去稚气,却已得了旁人难以企及的战绩,这对一个刚刚登基的皇帝来说,的确是莫大的荣耀。即便这荣耀,如此残酷地凌驾于他人痛苦之上。
低着头的他,与阿姐匍匐在地,在这偌大的殿堂内,以一个卑微者的姿态换得苟且偷安。他尚且年幼,亡国之恨于他而言,比不得眼前死亡的恐惧来得可怖。尤其是此刻,所有陌生的,冷酷的,无情的目光齐齐投向他们,真叫他周身血液冷凝,全身凉意顿生。
年轻的皇帝注意到了踏入殿中的姐弟俩,笑意忘在了脸上,眼中竟有一抹不忍划过。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孩子,又怎能时刻做到心狠手辣,不动声色。欢乐时分突然涌入的凄凉,总是比焦土遍野,残垣断壁,来的更触动人心。
小皇帝侧过脸,有意不去看他二人。一旁大臣王裕首先进言,“陛下,按律,亡国余孽理应斩首,然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臣以为,莫不如发配边疆,并一众俘虏,永不回朝。”其他众臣闻言,点头称是。皇帝皱了眉,发配边疆?力壮者尚不能保全性命,此二人手无缚鸡之力,去了那荒芜之地,岂不是一样送死。
心头忽的一动,小皇帝嘴角轻扬,“青河公主如此佳人,发配边疆实在暴殄天物,这样吧,朕勉为其难纳其为妃,充实后宫,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王裕变了脸色,连声反对,“后宫妃嫔人选向来以贤良淑德,出身优良为佳,陛下此举于理不合,望陛下收回成命!”
“朕一向敬重王相,事事听从,可这选妃纳妾之事,难不成王相也要插手?”小皇帝冷了语气,殿内瞬间噤若寒蝉。
“朕心意已决,此事无须再议,退朝。”小皇帝起身,大步向殿外走去。行至阿姐身旁,一直埋着头,不言不语的阿姐突然抬起了头。慌忙抓住小皇帝的衣角,她急切地问:“那我弟弟呢?我弟弟要怎么办?”
“他……”小皇帝停下脚步,只大约扫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说:“一并纳入后宫。”
倏忽间,他睁大了眼睛,像看个怪物般,难以置信地望向了这个语出惊人的家伙,然后,又不得不眼见着那抹明黄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视线里。
堂上大臣一时间议论纷纷,各中话语,皆不离“荒唐”二字。
……
02
小皇帝将他们安置在了后宫偏殿,却在之后极长的一段时日内,都未曾再出现。这期间,姐弟俩的生活一直安静无人打扰,他们仿佛劫后余生的雀鸟,躲在偏僻的树枝深处,孤独却难得安心地舔舐各自伤口。
时日久了,他有时候独自坐在空旷的殿前,望着眼前陌生的一切,会恍恍惚惚以为一切不过是梦。只待一朝梦醒,物归原位,人归来处。
那时,他还是他的中山王,大司马,她还是她的青河公主。他们的国还在,他们的家尚安好。
可现实到底残酷,这样的平静终于被一群突然闯入的人打破。
珠翠满头的女人斜倚在榻上,品着阿姐令人奉上的茶,良久才徐徐开口道:“都道妹妹貌美如花,今日见来,传言倒也不虚。”他立在阿姐身旁,见阿姐只是看着那女人,平静如水的脸上并无悲喜。
那女人迟迟未见阿姐搭话,疑惑地抬起眼眸扫了阿姐一眼,忽然长叹着落下泪来。将手中杯盏推到桌上,她捏帕拭泪,泣道:“我竟是忘了,妹妹如今宠冠后宫,又怎会看得起我这等失了恩宠之人。”
阿姐皱了眉,他心中也是讶异非常,何时这冷清偏殿竟成了圣恩所在?
但听那女人哭哭啼啼地继续说:“……陛下宠谁,爱谁,我们这些做妃子的自然不该多问。但过去一年里,陛下独往这锦绣宫一处来,却未曾踏足别处……哦,姐姐并非说陛下不该来妹妹这,只是……”那女人有意无意看向了阿姐平平坦坦的小腹,“但凡妹妹能为陛下诞下一二子嗣,这天下幽幽众口也是堵的住的……”
“你胡说!我阿姐是不会……”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阿姐拦下。“小凤,这里没你的事。”他握紧拳头,恶狠狠地瞪了那妃子一眼,扭过头去,不再言语。倒是那妃子脸色惨白之余,仍不时的拿眼瞧他。
“时候也不早了,若姐姐无事,妹妹这便回房歇着了。”阿姐冷淡地下了逐客令,不等那妃子说话,便扶着上前搀扶的宫娥站起身来,径直向门外走去。他见状,也随众人跟上。
那妃子却是急了,连忙追问道:“喂,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没?”阿姐闻言,停了脚步,转身一笑,“就像姐姐说的,宠谁爱谁,这是陛下的事,我们,又怎么管的了呢。”
…
他随阿姐走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廊外盛开的桃花纷纷扬扬飘进廊内,花瓣落了阿姐一身。阿姐比起平日,更加的沉默。阳光渐渐沉下去,夜色悄然无息地包围了他们。阿姐伫立在廊边,眼见着宫娥们将廊上大大小小的宫灯取下,点了火,又小心翼翼地一一挂上。火光透过宣纸,平平展展地洒下昏黄一片,衬得夜色愈浓,树影婆娑。
受不住夜寒露重,阿姐忽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慌了神,正不知所措,阿姐却一把抓住他,“小凤,答应姐姐,若有一天离了这里,便永远也不回来了!”他不懂阿姐在说什么,只执拗地说:“阿姐去哪,小凤去哪。”
话音刚落,路过的风扬起了阿姐的发,也吹落了她的泪。
“小凤……”她痛苦地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那注定痛苦的未来。
翌日,他早早地等在了锦绣宫门外。不出所料,果然见着了小皇帝的身影。一年未见,小皇帝长高了许多,皮肤也黑了不少,棱角分明,眼眸清亮,较之之前,外貌上似乎成熟了些。如今,乍一看,那挺直腰板走路的嚣张气焰,倒真有几分皇帝模样了。他收回目光,却又在心里冷笑:可这家伙只长岁数,不长脑子,行为举止,仍同一个孩子般顽劣。
“快点,快点,这花再不种回土里,全都得玩完!”小皇帝越看那跟在后面的太监越着急,“你平时是没吃饭吗?怎么走路这么慢?!”小太监抱着半人高的花盆,瘪嘴踩着小碎步,满脸地委屈,“陛下,奴才已经尽力在跑了,只是这花盆太重,奴才实在是……有心无力。”小皇帝却不容他废话,挽起袖子,夺过太监手里的花盆便走。太监望手中空空,一时愣了神,待他抬头再看向小皇帝,见人已走出了老远。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太监追着要拿回花盆,疾步如飞的小皇帝却忽然停了下来。
只见他从宫门后走了出来,直直地看向被繁花挡住了大半张脸的小皇帝,不言不语,举步靠近。小皇帝察觉到他的目光,手中的花盆举高了些,倒退着想走。他脚跟一旋,绕到小皇帝身后。“你来这做什么?”说话时,他语气不善,横眉冷竖,小皇帝吓了一跳,手中花盆差点落地,幸而小皇帝反应快,又及时接住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这儿是朕的后宫,朕怎么不能来?”小皇帝没好气地回答。他懊恼自己刚才竟对这小孩生了惧意。可他怕他做什么?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却只是一个小小亡国奴。
“小德子。”“哎!”太监忙不迭地上前接过小皇帝手中花盆,又在皇帝的示意下进了锦绣宫。
“你们搬的什么东西?”他没法阻拦,只能问站在原地的小皇帝。
“‘层层叠叠花’,你没听过吧。”小皇帝笑容得意,瞥了眼一旁皱眉的他,小皇帝解释地说:“此花盛开之际,花开一朵接一朵,仿佛事先约定好一般,甚是有趣,故名‘层层叠叠’。”
“‘有趣’你留着好了,送我们这做什么?”
小皇帝听闻他冷漠的语气,登时气急,“你你……”了半天,长袖一挥,小皇帝绕开他径直往锦绣宫里去。行至朱红殿门,小皇帝似想到了什么般,转身扬手指着他,面带挑衅地说:“似乎你很不乐意看到朕啊,没关系,朕以后天天来,气死你!”
衣角轻晃,那抹明黄色转瞬即逝。他独立原地,听着脚步声从有到无,终于,一直拧眉紧绷的面庞似憋不住般,绽了一个笑。少年一笑,繁花也失了色彩。意识到自己失态,他连忙恢复了往日神情。
“慕容冲,你别忘了,你姓慕容,以前是,以后也是。”战火的硝烟如不散的游魂,填满他整个胸腔,终是难以释怀的。
“苻晟,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03
“你当年好歹也是个中山王,怎么棋艺如此之差。”小皇帝扬眉看向对面举棋不定的他。他只皱眉盯着棋盘,对小皇帝的话未加理睬。黑白之间,困兽之势已然定局,他越看,脸色越不好。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虽是白天,但云雾团聚天色灰暗,点起的灯洋洋洒洒照了满屋。阿姐坐在一边榻上,对着灯火绣牡丹。乌黑的发温柔地绾在耳后,不知不觉间,阿姐陪着他们已经绣了一天。
“依朕看,你不如趁早认输,坐在这饿一天的滋味,可不好受。”小皇帝把玩着手中棋子,撑着下巴好心劝道。
他没有言语,依旧盯着棋盘。小皇帝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头求助似的望向了阿姐。阿姐摇了摇头,笑得无奈。
“啊,算了算了,朕饿了,朕不玩了。”小皇帝胡闹地将桌上棋局搅乱,又伸长了脖子向外喊人弄吃的来。太监宫女应了旨,玲珑杯盏,美酒佳肴,当即摆了满满一桌。
早就饿得两眼昏花的小皇帝,见到美食,自然眉开眼笑。“青河,小凤,一起吃吧。”阿姐闻言,行礼谢恩,正要陪同小皇帝坐下吃饭,棋盘却被人猛地掀翻在地。黑白棋子恰如窗外雨珠,哗哗而落,溅起一地涟漪。太监宫女听到声响,涌进屋内,却被小皇帝扬手,挡在了屋外。
“你是认定我会输,所以可怜我?”他可笑地看了眼满地狼藉,复而抬起头,盯着小皇帝,
“你大可杀了我们,何必把我们当做你的玩物!”他恨小皇帝的惺惺作态,恨小皇帝的假仁假义,恨小皇帝明明是他们的仇人,却总是试图靠近他们。
因为小皇帝,这座原本冷僻萧条的小小庭院,如今富丽堂皇的,足以配上“锦绣”二字。可这又如何?宫内宫外,谁不在传“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这天大的恩宠啊,真真叫他和阿姐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你……你刚才说朕一直把你们当玩物?”小皇帝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地问。
“怎么?说中了你的心事,恼羞成怒了?”他出言讥讽,见小皇帝涨红了脸,说不出话,他又接着说:“听闻王相百般劝谏陛下,言我恃宠而骄,早晚成患。王相何等聪明之人,陛下缘何不听他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冷笑着向小皇帝靠近。小皇帝皱了眉,却也没退却,倒是阿姐冲上前,挡在了他们俩之间。
“你疯了吗?小凤,还不请求陛下恕罪!”阿姐抓住他的肩膀,试图叫醒这个发了狂的弟弟。在这深宫六院中,谁不知道,只要小皇帝一个指令,他们姐弟俩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此刻被积郁已久的愤怒冲昏了头脑,什么都听不进去。狠心将阿姐推到一边,他顺手拿起身旁架子上的漂亮杯子,然后,走至小皇帝面前,笑着说:“之前你说,这琉璃盏你最喜欢了,所以拿过来送给我们。对不对?”
小皇帝刚要点头,他忽的放开了手,琉璃盏“砰”的砸在地上,碎片飞了出去,响声震颤,惊痛了在场每个人。
小皇帝瞠目结舌地望着一地碎片。他的“阿盏”,世间只此一物的“阿盏”,灌以美酒,不必装饰,便已烨烨生辉,芳华不可夺目的“阿盏”!
“吵架就吵架,何以要摔东西!”小皇帝怒目圆睁,心痛地直跳脚。他却不以为意,越发张狂地说:“陛下若是看不惯,大可治我的罪。反正,但凡这儿有一样我不称心的,我便要将它毁了,也好‘眼不见为净’。”
小皇帝气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骂道:“疯子,你这般意气用事的样子,又与那些妃嫔何异?!”
窗外大雨如注,气氛低沉的可怕。他直盯着小皇帝,黑白分明的眸子,倏忽间,竟是杀意四腾。小皇帝察觉到了他的不善,哼了一声,便立即松开手,转而唤了人来,吩咐道:“传令下去,从今日起,慕容冲未得朕意,不许踏出锦绣宫半步。”言罢,小皇帝看也没看他的,冒着大雨径自离去。
原本已闻了风声,齐齐赶来的宿卫们见状,只得收剑入鞘,也随了小皇帝而去。众人一涌而来,又一涌而散,屋里屋外总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阿姐惨白着脸,却是一时瘫软在地,大汗淋漓。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害怕的想,若小凤刚刚未控制住情绪,若小皇帝亦未及时离去,那檐上张弓搭箭的,那门外执剑拿刀的,便会立即冲进来,叫他们姐弟俩送了命啊!
04
寒冬转瞬及至,白茫茫雪花将一切繁华掩去,放眼望去,只鼻尖暗香缭绕,其余尽是一片茫然。他正推窗赏雪,门外脚步声顿起,又闻人报,说是阿姐来了,急忙开门相迎。
进了屋子,阿姐捂着帕子咳了两声,又喘了口气,方才放下兜帽。抬手拂去发间零星雪花,她笑着唤道:“小凤。”
他见阿姐咳嗽总不见好,心中不由地担忧,扶着阿姐落了座,他轻声问她可要再去寻个太医来看看。阿姐摇了摇头,“只是染了点风寒,不碍事的”,她安慰他说。
命人端了暖炉来,姐弟俩围炉闲谈,热气氤氲,烘的人身上渐渐有了暖意。他望炉中星火点点,任凭红光拂上他的手面。
“前几日……”他突然开口,阿姐望向了他,“前几日,我听闻苻晟派人来宣阿姐。不知……他找阿姐所为何事……”话至末尾,他不由地低下了头,似乎他也觉得说这话是对阿姐的亵渎,可他心中实在在意,憋到今日,亦是不得不问。
阿姐闻言,微微一愣。待明白话中之意后,她伸手揉了揉他乌黑的发,笑道:“小凤放心,陛下他没有为难阿姐,只是陛下心中有些疑惑,寻了阿姐去问问。”
“那家伙有什么可问阿姐的?”他觉得阿姐给的理由太过拙劣,好像在故意敷衍他似的,故而不满地扫开了阿姐的手。阿姐见他如此,倒也未多加解释,只是忽然提起了慕容泓——他们的大哥,那个曾经的前燕太子,如今的大秦京兆尹。
要说这小皇帝也不知是真仁义,还是假君子。往日里的敌人对手,非但没有赶尽杀绝,反而一个个授以高官厚禄,好生相待。彼此之间,谈笑风生的,仿若知己好友一般。
阿姐说到这时,他立刻出言反对。他认为小皇帝既然连将他们姐弟俩同时纳入后宫这等荒唐事都做得出,就已经摆明了小皇帝是个伪善之人!现在的不计前嫌宽容大度不过是他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家伙的遮羞布,待哪日,摘了这布,便是到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
他说的义愤填膺,阿姐却只是笑笑,“小凤,你不懂”,她望着暖炉,偶尔会说一两句。
可他不觉得他有什么不懂的。想想自他被小皇帝禁足,已是半年时光飞逝,他终日呆在这锦绣宫中,半点得不到外界消息,他比不得那些闺中少女,针线闲拈,熬得住这寂寞日子。他渐渐长大,每每望及他人眼中耻笑的目光,那种复国雪恨之情愈发强烈。
他想出去,越来越想。
他靠近阿姐几分,压低了嗓音忽然问道:“阿姐,既然你说大哥当了这京兆尹,先不论大哥手上有几分实权,便是这宫门、城门,总能找到人打点点关系吧?”
意识到他话中之意,阿姐脸色微变,神情也不觉紧张起来。望四下没人,阿姐小声试探他:“小凤,你想出宫?”
他无畏惯了,直接坦诚道:“确有此意。阿姐难道不想吗?”
阿姐犹豫了一下,口中低喃“想……当然想……”,炉中炭火映在她一对水眸中,忽明忽暗。他坐在一边,耐心等她的答案。阿姐皱眉,又思忖了一会儿,终究不放心道:“仅凭我二人,怕是连这锦绣宫都出不了,到时,即便宫门城门处皆有内应又能如何?”
“这个阿姐大可放心,三日后,正是东晋使者来秦之际。秦晋关系向来不好,如今东晋皇帝突然派了人来,光是迎接使节便已让苻晟无暇顾及旁人,至于其它,宫女太监之流,更是不足为患。而且……”他有意停住不说,阿姐急了,问:“而且什么?”
“而且阿姐忘了,小凤也会武功啊。”他笑得两眼弯弯,阿姐却泼来凉水,“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不说还好,说了叫我最后一点出去的念头都没了。”
“阿姐!”他气的立起身来,像个孩子似的鼓着腮帮子。“阿姐既然这般信不过小凤,小凤就当今日说的都是梦话。”他说着,拉开房门,大雪“呼”的吹进屋内,白茫茫一片雪花潮水般涌来。
他指着门外,侧过脸去,气呼呼道:“阿姐请回吧。”
寒风侵肌,凛冽刺骨,阿姐脖颈一缩,似喘不过气般剧烈咳嗽起来。他见状,慌忙关了门。跑到阿姐身旁,扶着她,他急道:“阿姐,你怎么了?”
阿姐额上汗珠滚滚,摆了摆手似乎是想说没事,可她的脸色却愈加苍白,在他的怀中,竟是一时咳的停不下来。
“来人!快来人——”他向外拼命高呼,抱紧阿姐的手被某种不知来由的恐惧胁迫的,颤抖不止。
那一刻,他甚至出现了幻觉,他觉得阿姐好像掌心飘落的一片雪花,他无法握紧,恐雪花会化,就连他带给她的一丝温暖,也成了致命的威胁。
……
太医写了方子,又嘱咐了几句便躬身告退。他坐在床边,看着阿姐渐渐恢复了血色的面庞,放心之余,又大惑不解。刚才那太医说阿姐只是着了风寒,邪风入体,加之身子底本就弱,才会咳嗽不止,可为何,每当闭眼忆起阿姐痛苦的神情,他都会觉得阿姐的病并不像太医说的那样简单。
正当他奇怪,忽听人通报,说是小皇帝身边的李公公来了。李公公行色匆忙,进了门刚站稳脚跟,也懒得拂去满头满脑的雪花,便一口气说道:陛下他因东晋使者来秦一事忙的实在抽不出身,听闻阿姐之事后,心中更是焦急万分。幸而太医诊断没什么大事,才叫陛下他稍稍安下心来。现派人送了些止咳平喘,静心养气的东西来,望娘娘好好休养身体,得了空,陛下他定会亲自前来看望。
这一通话噼里啪啦说完,那李公公随即离开。他望了一眼堆了满屋的赏赐,转而又看向了熟睡的阿姐。
屋内没有点灯,倒是窗外那灿烂的阳光,映在茫茫一片白雪上,折射出的白光,一路穿过窗扉,照进屋内,亮了满堂。躺在床上的阿姐,因服了药的缘故,睡得很香,呼吸平稳而缓慢。似乎梦里又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她的嘴角还带着一抹淡淡的笑。这白里透着点红的笑,无意中,竟衬得她好似枝头初放的木芙蓉般,凝腮推雪,杏花遮面。
“阿姐。”他轻唤了一声,抬起的手轻轻拂过阿姐绯色的唇,拂过她浅淡的笑。然后,于这份难以描绘的感情中,就听他缓缓说道:“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的。”
05
远处鼓声隆隆,礼乐大作,他倚在窗边,细细听了一会儿,忽然关了窗,转身走到阿姐那。阿姐此刻正坐在桌边,大病初愈的面上仍透着几分苍白。许是对即将到来的事心生恐惧,她合握在一起的手冰凉到像是握了一块冰。
察觉到阿姐的紧张,他就着凳子坐下,软言安慰道:“阿姐,我刚听了好一阵儿,那使者已进了大殿,现下,正是我们出宫的好机会。”阿姐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又劝道:“阿姐,一切我都打点好了,就连大哥那边,也答应会帮我们。既然机会摆在了我们面前,我们何不赌一把,逃出去,便能永远脱离这苦海。”
“你确定,真的可以?”她突然抬头去问。她的心好似一叶扁舟,在这生死的关头徘徊不定。说到底,她要的不是他一再解释此事是多么的万无一失,她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让自己下定决心的理由。幸而,也可以说是不幸,这个理由很快就有了。那便是他重重点头时,脸上露出的坚定之色,一如在前燕初见阿姐时那般,是可以让她可以抛开一切的存在,无论这存在,将给她带来的是人间天堂,还是修罗地狱。
四年前,刚满十岁的她以义女身份从区区郊外贫民,一跃荣登西燕公主之位。礼乐齐鸣,彩带飘扬,热闹程度恰如今日之景。可她心底明白,她不过是个傀儡,是个随时会被送出去的漂亮礼物,没有人真正在乎她,她是那样的害怕、恐惧、悲伤,直到他举着小小拳头,笑着对她说:“阿姐,别怕,小凤保护你。”那一刻,天空朝云满天,霞光万里。她知道,从此以后,有他在,她便不再害怕。
“好,我们走。”阿姐握住他伸来的手,终于笑了。
……
似乎一切顺利的有些不可思议,他们一路行至宫门处,别说宫人宿卫阻挡,就连那一旦擅离职守,便会被抄家斩首的宫门守军也都消失不见,没了踪影。
高大森严的宫墙,朱红近血的宫门,一切是死一般的寂静,他们站在宫门前的那块空地上,举目四望,耳畔尽剩自己颤抖的呼吸声,和那感觉到危险而异常狂跳的心脏。
“小凤……”阿姐拽了拽他的袖子,面露担忧。而个子如今已高出阿姐一个头的他,低头看了阿姐一眼后,虽然嘴上说着“没事”,但握着阿姐手腕的手,却不觉收紧了几分。
长久的寂静尤其的磨人心志,他站在原地,顷刻间,已是汗如雨下。正在他犹豫着不知是进是退时,忽听不远处簌簌然一阵骚动,四周冒出了许多手持长弓,身负刀剑之人。他们着装统一,行动敏捷,显然是受人指使,有备而来。
“擅闯宫门者,死。”领头之人冰冷地宣布,如此,他终于确定,自己是落了圈套,可他不明白,到底是谁出卖了他们。
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领头的喝道:“给我杀了他们!”话音未落,那群持弓拿剑的家伙便一拥而上,朝他们姐弟俩扑了过来。
他赶忙将阿姐护在身后,挥剑来挡。然孤拳难敌众手,不过厮杀了几个回合,他便觉得吃力不已,几次差点被突然袭来的刀剑伤到。
身后的阿姐见状,忙叫他一人先走,不必管她。可他如何能舍下她不管,只对她的请求执意不听。无数的刀剑暴雨似的一阵落下,天空忽的暗沉,乌云翻滚,雷霆乍惊。
然大雨尚未倾盆,阿姐却如一片孤叶飘飘然而落。他见状,慌忙伸手去接,又眼见着一枝长箭深深插进了阿姐的心口。鲜血无法遏制的疯狂涌出,大雨终于拥倾城之势而来,他睁大了眼睛,敛气屏息之际,执剑的手颤抖着松了开来。
“青河……”除了她的名字,这风雨中,他竟一时记不起其它来。其他人被这一幕唬住,刀剑忘在半空,竟没有上前。
他捧着她迅速褪去血色的脸,听见她极力掩饰痛苦,安慰他说:“没关系的,小凤……小凤不要为阿姐伤心,阿姐本就……活不长了,现在只是……只是遗憾不能多陪小凤一会儿。小凤,无论如何,不要心存仇恨,逃出去,就别再回来,去过……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他抱紧阿姐,将头靠着阿姐闭了眼眸、无力垂下的脑袋,任凭眼泪不争气的落在他沾满血污的手背上。
十年冷暖相伴,一朝生死别离,这痛彻心扉,让他哑着嗓子,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到底旁人看的更清,更加冷血薄情,那领头之人见众人愣在原地,忽而叫道:“都等什么?!还不给我杀了他!”众人大梦方醒,纷纷舞动刀剑,要向他涌去。
极度的悲痛让他忘却周围一切声音,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他没有防备,也不准备防备,只呆呆守在阿姐身旁,沉默的像此刻晦暗的天,雨无情风无主,无声的泪裹挟进凉到心骨里的雨水,在他空洞的双瞳前,蚕尽他仅剩的暖意。
想过的日子?想过的日子难道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远处,一片急促的奔跑声夹杂着叮铃哐啷金银玉器相撞之音,慌张赶到。为首的,是那抹熟悉的明黄色身影。衣帽歪斜,气喘吁吁,好一番用尽心力,可惜,任小皇帝不顾众臣反对,大殿之上公然抛下晋使,拼命奔跑来此,这苦心,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物是人非,错过的终究错过,留下的只余痛苦。
“慕容冲……”小皇帝没有继续说下去。慕容冲抬起了头,木然苍白的面容,像个被人丢弃在风雨中的孩子。
“青河她死了。”他平静地告诉这个迟到者。小皇帝看着他抱着阿姐站起,向朱漆宫门走去,身形狼狈,步履维艰,当年翩翩少年,如今,竟颓然的不如一个鹤发苍颜的老头儿。
宫门,城门一道道开启,小皇帝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不敢靠近,不愿离开,也不想……分别。往事在这漫长的步行中,一遍遍浮现,将小皇帝的心纠成了一团,他看着慕容冲孤零单薄的背影,真切地体会到了脚踩尖刀的滋味。
可他没法解释这一切,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发展到这一步。他只愿这是一个噩梦,好赶快醒来。
“苻晟。”慕容冲忽然转过身,远远地问小皇帝,“你上次找阿姐说什么了?”小皇帝一愣,大概是没料到他还会同自己说话,“啊”了一声,后又远远地回道:“哦,我就问问青河,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她们女孩子心细,应该懂得多些。”
慕容冲听了,只说了一句,“你不该问她的”,再没开口。
06
慕容冲去了平阳任太守,小皇帝还专为其配备了一批军队。此举气的丞相王裕是几天没上朝,直言要辞官告老还乡。然未等他解去这相袍,晋使受了怠慢一事,就惹的秦晋关系跌入冰点。两国战事越发频繁,国势也渐渐紧张起来。
终于有一天,秦晋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小皇帝下旨,此役将亲率三十万大军直入晋地。那东晋举国也不过五万兵马,这一战,只会赢,也只能赢。
临行前,小皇帝写了封信给远在平阳的慕容冲,这是他写给他的第一百封信,他知道,这次,慕容冲一定还是不会回信的,可他实在想问问他,那晋国可有什么是他喜欢的,若有,回来时,他也好帮他带些。
一直等到出发时刻,小皇帝都没有等到他的回信。叹了口气,小皇帝耸了耸,装作无所谓地号令众军,向晋国进发。一时间,旌旗蔽日,鼓声雷雷,马蹄声伴着整齐划一的口号慢慢远离了这座华丽繁荣的阿房城。
千里之外的战场,有一条经年奔腾不息的宽阔长河,此河不深,却异常湍急,又逢雨季,催生的这条河更加危险难渡。如今,这河是拥区区五万兵马的东晋国不多的胜算之一,也是秦国明面上唯一的阻碍。
之所以说是明面上,只因这秦军并非全由本国子民组成,其很大一部分来自于秦征战他国后,收入麾下的降军败将。这些人本就是不安定的存在,可小皇帝却以唯才是举,不论出身为由,一一接纳,任以实权,非但如此,更是让他们一些人在此次关乎大秦未来的战役中担当重任,其中就包括慕容冲的大哥,慕容泓。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举动,也无怪乎,作为军师丞相的王裕,整日整日“胡蛮子不可留”“斩草需除根”之类的话不离口。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战争开始没几天,这王裕一日早起,饮下茶水后,忽然暴毙,所喝之水中却未检出半点毒物。
王裕作为军师,常年随小皇帝征战四方,所立战果硕硕,现下猝然长逝,军队一下失去了智囊,恐慌忧虑的氛围渐渐呈波浪式向外扩散。
而几日战事打了下来,这晋国始终保持只守不攻的策略,暗中则急忙向邻国盟友求援。另一边,远征而来的秦军自然不可能任由晋国拖延下去,无数次主动挑衅,晋军却执意闭门不出。
时间一天天的流逝,秦军士气愈发衰弱,不知军中何人鼓动,思乡归家的念头弄得人心涣散。就在这关头,晋军出乎意料地大开城门,渡过长河,杀出一支黑衣铁甲的军队来。那军队中个个头绑额巾,朱丹笔锋上书“誓死卫国”四个大字。
那批黑衣死士当真跟拼了命般,见人就砍,受了伤也绝不退却。倒下来,再站起来,剑落了,便赤手空拳,以肉相搏。他们有无尽的勇气,和直到最后一滴血落尽前,永不熄灭的忠心。
秦军虽人多,可哪比得过这支一心赴死的队伍,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化身豺狼虎豹的晋军不断涌上前,慌作一团,庞大的军队散乱的如同一盘飞沙,心盘稍稍倾斜,这沙粒便一股脑的倒落,怎么抓也抓不住。
秦军这一场输了,以后也是接连败退,三十万大军逃难的逃难,投降的投降,他们怀揣着各自的心思,将胜利拱手让给了晋国。
留下的一些人,见势不妙,护卫着小皇帝向长安奔去。马蹄声急,踏的尘土飞扬。追杀声隐隐传来,放眼归途,竟是四野苍茫,山河破碎。
小皇帝沉默地坐在马车里,几个心腹大臣坐在一边,也都垂着脑袋,嘿然不语。
这些当初还雄心勃勃的家伙,此刻都闭了嘴,沮丧、失望、悲愤爬满了他们瞬间苍老的面容,就在这难堪的气氛中,小皇帝忽然抬起头,问:“朕到底做错了什么?朕只是想统一南北啊。”
没人回答他,几支羽箭飞出,射中了其他人。车外,又听马儿嘶鸣,中箭的马腿一歪,马车重重摔倒在地。顷刻间,车倒人翻,小皇帝随其他人一齐摔出了马车外。
还没等小皇帝从地上站起,一对人马上前将他团团围住,为首的,竟是慕容泓。
这个往日里恭顺软弱的京兆尹,此刻露出了凶残的本性。
“陛下怎么从马车里滚出来啦?这般狼狈,让人看了岂不可笑?”慕容泓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容放肆,像是要一吐多年愤怨。抬手一拍脑门,他又说:“哦,我差点忘了,陛下此战败的本就叫人笑掉大牙,如今,又怎么会在乎这些小事呢?”
小皇帝站起,将手中之剑举在身前,他对刚才慕容泓的一番嘲笑充耳不闻,只问:“朕令你首先迎击晋军,你方才,是否是故意输的?”
慕容泓闻言,撇了撇嘴,点着头道:“你还不赖,总算看出点名堂。没错,我的确是让自己手下故意放水,叫那晋军打败。”
“那些人跟了你那么久,你怎么忍心看他们去死?”小皇帝握紧拳头,脱口便道。慕容泓却冷冷笑着,笑容狰狞,衬得他愈发面目可憎。
“他们不死,如何叫你那不伦不类的三十万大军心生胆怯,不战自败?”慕容泓道。他手中把玩的宝剑闪着刺眼的光,剑刃上的滴滴血迹,一如他说的话,残酷冰冷,不近人情。
小皇帝可笑地摇了摇头,他好像突然明白自己错在哪了。只是他即便明白,仍旧不甘心,所以他又问:“朕予你高位,授你实权,自问待你已是不薄,你到底有何不满意的?”
“窃国者,有何脸面谈仁义?!”慕容泓叫着,跳下马来,以剑直指小皇帝的咽喉,怒道:“只有你死,我才能复国,我才会满意,懂吗?”
刀剑相擦,火花四溅。已近黄昏,晚霞披红光耀满整个天际,映在每个人的脸上。
慕容泓刀刀拼命,逼得小皇帝连连后退,“你知道王裕为什么会死吗?全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翻看慕容冲送来的信,所以故意在信纸上涂满剧毒,王裕那老东西,又有个怪癖,一想事就喜欢咬手指,你说那毒不就很自然的进到了他肚子里。至于那封涂满剧毒的信,王裕看后,定会将之焚毁,这样,信是真是假,出自何人,又有谁知道?”
小皇帝睁大了眼睛,晃神之际,慕容泓一剑划在了他的胳膊上,顿时,鲜血直流。小皇帝捂着胳膊,强忍疼痛,问慕容泓:“你怎么知道王裕会看慕容冲的信?”
“我当然知道。”慕容泓说这话时,显得非常得意,只听他接着又说:“当初慕容冲出宫时,王裕正是见了我的密报,才派人堵截他们。王裕那家伙,总认为慕容冲姐弟是个祸患,不能留,我这个大义灭亲的举动,倒是让他对我放松了警惕,以至于这次出征,王裕见我也在随军队伍里,虽有不满,最终也未采取什么行动。”
“你残害手足,当真是卑鄙无耻!”小皇帝想起了青河的死,和之后的种种往事,一时悲从心起,怒不可遏。他挥动长剑,怒吼着,直向慕容泓刺去,慕容泓却是从从容容,一避一闪间,毫发未伤。
争斗了好一会儿,小皇帝因奔逃至此,体力不支,连番拼杀之下,越发抵挡不住慕容泓的猛烈反击。飞沙走石风中转,那抹明黄色身影逐渐模糊,兼有倒下之势。恰在此时,马蹄声急,一黑衣黑袍者骑马而来。奔至小皇帝身旁,那黑衣人伸出手来,小皇帝见状,虽不知来者何人,却果断握住那人的手,飞身上马,一齐向阿房城奔去。
慕容泓怎可放过,仍旧驾马追来。好在,转瞬之间,小皇帝已是进了长安,来到阿房城前。
不待小皇帝下令,城上守军早早便城门打开,放了他二人进去,又张弓搭箭的,阻拦随后而至的慕容泓等人。
慕容泓见小皇帝逃掉,一时气急,口不择言道:“我乃堂堂京兆尹,尔等缘何拦我!”
“乱臣贼子,还敢口出狂言,给我杀!”年轻的将军挥剑相向,慕容泓看去,认出此人就是不久前,叛秦被“杀”的李云。
要说这李云,却是个痴情之人,当年许下要娶青河公主为妻的承诺,从此以后,便念念不忘,自此情根深种。青河公主进宫为妃,他见心上人过的好,也就默默祝福,独自心伤,可见后来,青河公主宫中惨死,方知心中牵挂之人,原是那样悲惨的处境,愤怒的他自然将矛头对向了导致这场悲剧的小皇帝身上。
起兵造反,自立秦王,李云将他平生最讨厌的事通通付诸于现实。他家世代忠臣,却到底失在了他的手上。他痛苦,自责,可他想不出除了让小皇帝丢了皇位,亲手将其斩杀于马下外,他要如何为青河报仇。
可惜他有勇无谋,典型的武夫行径,造反不成,倒被人捉住,扭送到了小皇帝面前。蒙上黑砂布,于众目睽睽下,被小皇帝斩于刀下。
可这明明已死之人,为何此刻却出现在了城门之上。慕容泓心中大异,“莫不是见到鬼了?”他低头想着,眼珠子咕噜一转,对城上李云笑道:“李兄可是忘了?那杀你的人是苻晟,不是我。你还是快快放我们进去,我们也好一起去捉狗皇帝!为李兄报仇!”
“哈哈哈……”李云仰天大笑,“贼子竟还想蒙我,当日造成青河公主之死的不就是你与那王裕!如今,找谁报仇,我李云,难道还会弄错吗?”说完,他一扬手,城上羽箭齐齐飞出,直向慕容泓等人射去。慕容泓等人慌忙躲避,手舞足蹈的,可笑至极。如此,城外只剩慕容泓一人。
见势不妙,慕容泓调转马头,正要逃走。却见城门大开,一人执剑缓缓走出。
一身通透黑衣,衬得来人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雪白。鬓角碎发随风扬起,却遮不住一对剑眉星目。
可惜那对眸子太冷,毫无温暖可言,慕容泓只看了那眼睛一眼,便浑身哆嗦,寒意四起。他不相信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善心可言,他搞不明白慕容冲为何要救小皇帝。
“五弟,我是你大哥啊,你这副表情,是要做什么?”慕容泓哆嗦着,一步步向后退去,岂料脚下碎石一跘,肥硕的身子扑通跌倒在地。
慕容冲走到他身边,他见状,急忙抱住慕容冲的大腿,祈求着“别杀我,别杀我,我是你大哥啊,是那个苻晟,是他害的我们没了国,没了家,你要报仇,也要找他啊!”
“仇,一个一个报,现在,轮到你了。”慕容冲俯下身子,于他耳畔轻言。慕容泓张大了嘴巴,还没说话,就眼一翻,彻底闭了嘴。鲜血从他胖乎乎的脖颈徐徐淌下,将地上的飞沙走砾染红一片。
风停了,小皇帝从城中跑了出来。
“小凤……”他欢快地跑到慕容冲身边,手向自己的袖中伸去,“小凤,我……”他没有说下去,却惊愕地看向自己的胸口。刚才还抹了慕容泓脖子的宝剑此刻深深插入了自己的心脏,手握剑柄的人,正是面前这个黑衣少年。
少年面无表情,将剑用力拔出,小皇帝轻叹了一口气,瘫软的身子倒向了地面。
“苻晟已死,玉玺在此,众军听令,开门迎王。”
原本愤而将箭端直指慕容冲的李云,见他拿出了玉玺,只得俯首称臣。
07
长安城内一切如旧,只因百姓爱戴的苻晟逝去,无形中,徒添了几分悲伤之色。那个从前为人耻笑的慕容冲如今登上王位,终日游戏人间,不理朝政。经历秦晋一战,秦国本就国势衰微,如此,更是怨声载道。
李云等一批老臣,为苻晟之死愤愤不平,见慕容冲胡作非为,气的暗中联系,密谋起造反之事。
这日,慕容冲在殿中大设酒宴,歌舞齐放,礼乐大作。一众君臣,喝的是伶仃大醉,毫无形象可言。忽然之间,殿外涌进了许多披甲执剑之人,为首的李云,二话不说,直朝醉的呼呼大睡的慕容冲奔去。黑纱罩了慕容冲的脑袋,李云手起刀落,咔嚓一声,结束了这一切。
三日后,李云被拥立为新的秦王。因新王善政,秦国渐渐恢复了往日繁荣昌盛,过去的种种也如飞沙走石,消散在时间的尘埃里,被人遗忘。
07
远山某处,有少年望景抒怀。
“凤凰……凤凰……停阿房……”
吟诵着诗句,少年闭眼垂眸间,耳畔涌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凤,你让李云杀你,那家伙是个武夫,万一动手时一紧张,手一哆嗦,把你真杀了怎么办?”
苻晟脱去皇袍,一身寻常打扮,歪着脑袋正好奇地问他。他望着满目翠竹,一腔诗意被突然破坏,不由地恼怒起来,“真杀了就真杀了,大不了去陪阿姐,也省的被你这个白痴终日骚扰。”
“我是白痴?”苻晟见被人鄙视,着急了,冲进屋内,便抱出一盘棋来
“有没有胆量再下一盘?”苻晟指着那黑白棋子说,“上一局是我看你输的可怜,才让你一局,叫你小子侥幸赢了!”
“你说你是让我的?”慕容冲有些不相信的眨了眨眼睛。见苻晟得意地点头承认,他将手中诗稿胡乱一扔,拍案而起,道:“再来一局就再来一局,怕你不成?!”
万顷翠竹,梧桐环绕着这两个著棋少年。
就听其中一少年问:“我为什么要放着皇帝不当,来这陪你下棋?”语气中好不疑惑。
另一少年笑了笑,“笑话,我辛辛苦苦种下那么多棵梧桐树,那么多株翠竹,你这凤凰,要如何无情,才不愿回来呢?”
之前说话的少年沉思了片刻,顿悟道:“怪不得呢,古有言:凤凰不以梧桐,竹不栖。看来我留在这也是天意,既然如此,那我就勉勉强强同你这个讨厌鬼一起住在这吧。”
另一少年没有说话,从直翻白眼的表情推断,应是非常无语。
“对了,你说去晋国会给我带好玩的,东西呢?我怎么没见着?”
“你看了我写的信?”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信的内容?”
“……猜的。”
“瞎说,我怎么不信。”
“东西呢?到底带没带?”
“带是带了,可惜当日我正要拿给你看时,你那一剑突然刺来,我本能的用它挡剑了,所以……”
“我去,你拿那名家孤本挡剑?!”
“不过是本书嘛,难道还比人命重要?”
“当然重要!气死我了,这棋你自个跟自个下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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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世界简介:历史中大大小小人物尽数被滚滚的时间洪流吞入,史册墨香只为其余下寥寥几笔。他们的欢笑,喜乐,哀愁在那个属于他们的时代皆如落花一般绚烂,又短暂。他们的生命之花曾经盛放过,史册没有记住他们的那一瞬,那就教实虚境一一记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