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倾,汝水像一条燃烧的锦缎。风孤零零的,只有在摩擦墙壁的时候才划出嗖嗖的镝音。城头上凌捷紧握剑柄,向敌楼快步疾走。
“将军,探报,”凌捷翻出一块绢,“华阳君领秦军十五万来攻,已抵紫云山。”“哦?这么快。”景缺有些吃惊,刀削般刚毅的脸上显出轻微的抽搐,“该来的总要来的,准备的怎么样了?”他本无需问的,过去的一年他已预感到了这股紧张的气息,自从秦破楚军于垂沙,杀死楚将唐昧,他就捕捉到气候的变化。秦的腥味已经钻到他鼻孔里,钻进他的睡梦中了,下一个就是襄城,是他。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他只尽心做着应该的准备,加固城墙,囤积粮食,磨刀霍霍。
他烧毁了城南汝水上的渡桥,一是为了给秦军的攻城增些阻碍,另外一层,他断了归楚的退路。
景缺怀着复杂的心情望着凌捷,这个跟着他出生入死征战多年,尝遍了沙场冷酷的小伙子:“此战凶多吉少,我们只有三万人。”他顿了顿,“我想,”他欲言又止。
“什么,将军?”多年的同风共雨早就打通了两个人的心。对于凌捷,景缺就像父亲,他严厉,勇猛,寡言,信义,慈爱。这么多年,不知他为自己挡了多少刀,拦下几劈斧。有时候他也会倚着城垛子,缓慢地给凌捷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郢都的繁华,恬静的田园或者他的小女儿,他离开郢都的时候,她才刚出生。“十多年了,”他有时候会说,“阿灵现在不知变得怎样俊俏呢!”他有时候一言不发,凌捷却总能猜出景缺心里在想些什么。然而这一次,凌捷却一脸茫然。
“我想,让你去郢都送封信。”景缺补充说,“就现在。游过汝水。”“但是两军马上就要开战!”“这是我的命令!”他不容置喙地挥了一下铁锤一般坚硬的拳头。“我不是怕死的人!”凌捷反常地大喊了一声,声音高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好像又一次猜出了景缺的心思。
景缺吃了一惊,半晌,他缓缓地说:“你还年轻,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轻轻叹口气,“而且你是个将才,以后对楚国会有大用,在这里白白死去是一种浪费。那信是一封推荐信。”
“嚯!”信裂成两段。凌捷双手颤抖,他抑不住两行眼泪懦弱地垂到嘴角。他们双眼相对,四眼模糊。
“好吧,”景缺轻轻摇头,“商议布防。”
一会儿副将樊畔慌慌张张地赶来:“将军,听说这次秦军出动了十几万,是,是真的吗?”“十五万。”景缺看不下他的怯懦,淡淡地说。“我想,想”
“想什么?”“想,襄城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没有天然屏障,易攻难守,不,不如做个战略撤退!”他很快慰能把话说完,小心翼翼抹一下额头上泛起的汗。
“你说什么?”景缺恶狠狠瞥了他一眼,“襄城北临郑界西接秦地,是战略要冲,你难道要拱手让给秦国?”“呃,这,不是这个意思,别误会,我只是提一下不成熟的意见而已。”樊畔苦笑两声。“大家各自回去修检武备,准备迎敌。”景缺摆了摆手。
秦帐里灯火通明,二十四个美姬跳着醉人的舞蹈。华阳君半眯着眼,一手持酒一手抚弄着油滑的长须,不时发出一串猥琐的笑声。
“我说,黄中官,咱们得速战速决啊,家里的鹰隼还等着我呢。”芈戎翘起小手指歪着头,狠命地蹭着耳根。“嗯,快了,快了,明天就开打。”黄甲凑到他耳边堆出一团肥腻的笑,“刚刚,太后给您送来的一批玩意儿到了,里面有上好的泛着细气泡的酒,听说是什么高卢酒。”黄甲咧着一排难看的牙。
“拿上来,月亮还是外国的圆啊!”芈戎醉眼迷离,“就拿蛐蛐说吧,秦国的能叫出花儿来,楚国的呢?楚国只会瓮声瓮气!”
第二天一大早,一群密密麻麻的乌鸦盘桓在襄城周围,吓得麻雀不敢起飞。它们好像在等待什么,或者闻到了什么。
芈戎乘的华盖车置于中军,“开始吧~”他缓缓地拐着调子。
四面的秦军如黑蚁出巢,密密麻麻扑向襄城。他们举着长梯狂跑,冒着流矢架过汝水。他们狰狞着,嘶吼着,像是带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撕咬一切的空气,尘土,飞箭,滚石。竖起的梯子翻了又竖,城头的鲜血紫了又红。
凌捷挥着长剑砍断一根肩膀,又举起石头狠狠地砸向梯顶一颗刚冒出的头颅。他的重甲已被砍得面目全非,血水恣意地染湿每一寸肌肤。
景缺怒吼着咬断一根喉咙,又用短刀乱补一通。他抓起一把短斧劈碎一顶头盖,那人直挺挺倒下摔到城外。
芈戎心跳加速,他不敢再多看一眼,捂住的耳朵被人唤醒,“将军,修整一下吧!”副将孙开大吼道。“修整,修整。”芈戎有气无力地说。
战争持续到黄昏,城上城下积满了尸骸。红色的襄城就是一座偌大的坟墓。晚上是一宿的戒备,却很安静。
破晓,秦军把襄城团团包裹却不发动进攻,工兵加班加点改了汝水的流向。襄城的井已掘得很深,却透不出半滴水来,一股绝望的气息在蔓延。“这样耗下去总不是办法,”凌捷抿了抿枯槁的嘴唇对着景缺说,“让我杀出城吧,撕开一个缺口。”景缺思索半晌,无奈地点了点头。
第十个平静的夜晚,月亮不圆,黑漆漆的夜不敢喘息。城门突然大开,旋出一支黑色的骑士。他们冲着低矮穹窿的一角极速奔驰。长刀卷着风,纵横呼啸。
秦军乱作一团,残肢断臂像黑色海面翻不动的波浪。孙开从梦里惊醒,他翻起身横刀大喝一声:“不要慌乱。”被凌捷一刀拦腰截成两断。但秦军已从最初的惶恐中镇静下来,他们发现天降的神兵不过千把来人。随即将他们团团围困。他们慌乱地拉起弓弩,吐出无数条弧线,飞镝像一大群马蜂无情地叮咬这支疲惫不堪的军队。凌捷拼命地左冲右突,但六枝毒舌洞透了他的心肺。
黎明,襄城听不到一声驰回的马蹄。隔着晨雾,景缺努力想看清一颗悬挂着的头颅。蓦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牙齿,它们相互狠命地碾压,咯咯作响。
正午,日光灼灼。城门又一次大开,奔涌的马匹像开闸放出的洪流,喊杀声是翻腾的波涛。景缺横一柄长剑直扑芈戎大帐,然而距离不满百步的时候,他突然停顿下来,双目圆睁,回过头去。一支箭在他胸前开花,汩汩的血液喷涌而出。樊畔得意地拧出一点笑。
黄昏,汝水红得像一条燃烧的锦缎。景缺的头颅与凌捷的并排陈列。
凝紫的襄城依旧忙碌,两万名秦的俘虏竭力挖掘。夜色冥冥,他们漠然躺在开旷的坟墓里,听着填埋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