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后来,萧琰成了我心口的朱砂痣,而我却被另一位男子当做了白月光。


       我是宋浅荷,深浅的浅,荷花的荷。

  我爹宋闵是内阁首辅,他在朝堂上倚仗皇权,搅动风云,这些年死在他唇舌间的冤魂不在少数。

  民间常流传他的歌谣,“大奸头,宋老鬼;害忠臣,绝后人。”

  我爹未纳妾,而我娘又只生了我一人。

  我在家中极少见到他,即便见了,他也常用阴冷严肃的神情盯着我,仿佛在问,“为何你是个女儿身?”他要的是能撑起整个宋府的儿子,延续繁荣。

  命运说来也怪,我母亲偏偏是个菩萨心肠,她吃斋念佛,夏日在府门前给行人施凉茶,冬日给贫苦人家支起粥棚布粥。倘若哪地遇上洪灾,亦或适逢荒年,她便将一年里攒的大半月银都捐出去。

  我爹嘲弄道,也不知你捐的这些银子要便宜多少从中捞油水的官员。能到受灾百姓手里的银钱,有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我娘听了,忙又拿来首饰盒,取出珠钗金镯,那便再多给些,这些够不够啊?

  我爹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宋府何时那么落魄了,需要你个妇人变卖首饰?

  可到最后,宋府每回捐的款项都是官员中最多的。

  我爹的确不差钱,优厚的俸禄不说,皇帝给的赏赐,大大小小官员塞的贿赂,足够让宋府坐拥金山银山。

  我自小被养在娘亲身边,她说,不图阿荷以后能大富大贵,只愿别长成你爹那般心狠手辣的人罢了,娘宁愿你寻个寻常人家,平安顺遂一生。

  娘说这话时,我枕在她的膝盖上,嘴里嚼着糕点,含糊答应。我听见她无奈地嗔怪了声,抚着我的脑袋。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该是我孩童时最温情的记忆。

  十岁那年,在爹又诬陷了朝中一肱骨大臣欺君罔上,使其全家株连九族后,我娘对他彻底失去了信心,自此离家,遁入道门,在玉屏山上的妙安观中修习,道号静修。

  我捏着她的衣角,不肯放手。

  她仍是温柔笑道,阿荷,回去吧,娘亲在这比在府里舒心得多,要听话。

  仆人上来把我的手扒开,牵着我要离开。

  我挪着脚步,忍不住一回头,烟雨朦胧,娘亲站在满山翠色下,早已泪流满面。

  娘亲走了,爹的脸愈发阴沉,一夜间白了头,像老了十岁。

  我怨他,更怕他,平日在家能躲则躲。

  许是我多心,我觉爹也在躲着我。

  娘亲不在的日子,所幸有徐家的小姐姐陪着我,也不算太闷。

  她叫徐娇娇,是徐大将军的女儿。那日我上街去挑布料,丫鬟的钱袋被一贼人偷去,我正要说算了,却见一红衣女子运着轻功,飞身上前拦下那小贼,手里的软鞭一甩,英姿飒爽。

  徐娇娇拿了钱袋还我,却要我请她吃饭,她说她徐娇娇虽是女侠,行侠仗义,但也不是不图回报的傻子。

  我笑着应下了,我和她投缘得很,不久成了好姐妹。也知道了她是大将军的女儿,我说那时你怎么还要我请吃饭?

  她说,一来那时她正跟家里人赌气,离家出走,囊中羞涩,二来因为见我长得像话本里英雄救“美”中的美人,便想借机结交一番。

  后来,徐娇娇即便几次三番逃出家门,想闯荡江湖,但都要不是被她那老当益壮的暴脾气爹给捉回去揍一顿,便是被她大哥像拎小鸡一样拎回家。她徐娇娇大小姐脾气,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大哥,她说她大哥永远是她心中的神。不过,她离家出走,照样下次还敢。

  徐娇娇常来找我,她还有个像小尾巴一样的弟弟跟着,她那弟弟本就圆润可爱,嘴还像抹了小蜜一样甜,一声声宋姐姐长,宋姐姐短的,叫得我心花怒放,叫得徐娇娇鸡皮疙瘩掉一地。

  十三岁那年,徐大哥的妻子有孕,徐娇娇天天来找我讨论什么养胎秘方。

  我一未出阁的姑娘,被她烦得脸红,你说这叫什么事,可她却还紧张兮兮,估摸着比徐老夫人还放在心上。

  可也在那一年,安生的日子到头了。

  我爹他又造作了。

  他陷害徐大将军密谋造反,圣上龙颜大怒,不到一日,徐府就被抄家。

  不到三日,徐将军、徐大哥、徐小弟在街市被斩首示众。徐大哥的妻子悲痛晕厥,腹中的孩子没了,她在当日和徐老夫人一起悬梁自杀。

  五日后,是徐府女眷收为官奴,入掖庭的日子。

  那日的雨下得瓢泼,我在人群中,看着徐家女眷穿着发黑的囚服,手上戴着腕拷。

  “娇娇,”我喊住她,冲了出去,将一包袱的银钱塞到她手里,“你拿着——”

  我话还没有说完,她便将那包袱甩在地上,眼神冷漠到我心里发麻,她说,宋浅荷,枉我当你好姐妹一场。

  她说,我什么都没了,爹,娘,大哥,嫂嫂,弟弟,他们都死了。

  说罢,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摔在泥里。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朦胧了我的视线,她的行为触怒了官差,一道一道鞭子落在她的身上。

  我的徐娇娇,她咬着苍白的唇,就是不肯喊痛,那双曾见了我比谁都欢喜的眼,此刻盯着我,却恨不得把我撕碎。

  “宋浅荷,你爹这个狗娘养的大奸臣!他日你宋府落得的下场,定比我徐家还惨上万分!”

  徐娇娇的话萦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人生第一回,我拦住了我爹出门上朝的路,我说,爹,你是大奸臣,你是不分善恶,颠倒黑白的小人。

  他少见地笑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你爹我手段是不干净,但若不是那姓徐的好大喜功,功高震主,惹了圣上心里对他心生嫌隙,早想除之后快,我再怎么进谗言也行不通啊。

  我说,那徐娇娇呢?徐府那些无辜之人呢?

  他的手扶上我的肩膀,我想躲开,他说,你和徐娇娇交情深,你爹可以放她一马。

  可是,你要明白,朝堂之中,伴在帝王身侧,如履薄冰,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爹若不揣度圣意,他日被斗下来的,就是咱们宋府。

  阿荷,可惜你是个女孩子,不能入仕继续光耀我宋府门楣。但你却生得比京中的哪一户家的闺女都好看,性情温柔娴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说,将来你不入皇家巩固我宋府地位,你还有什么用处?

  你因生在宋府而养尊处优,享尽锦衣玉食,你该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

  那日爹对我说的话比他一个月对我说的话都多。

  记得我反应过来时,竟像失了魂一样,不让侍女跟着,跌跌撞撞走到玉屏山,走到妙安观,走到我娘亲身前,抱住她。

  怎么了,阿荷?

  娘亲身上有好闻的香火味,我伏在她怀里哭了很久,哭到天昏地暗。

  她在我抽抽搭搭的叙述中,知道了前因后果,也连连叹气,更难说上些话。

  临走前,娘亲对我说,娘向来无法阻止你爹的打算,阿荷,这世间总有许多缺憾,他日你若选择不了自己的命运,也要小心经营,凡事尽力而为便可,但万万不能成为像你爹一样的人。

  我再次回头时,比起十岁那年,娘亲长出了白发,她这次没有哭,平静得似乎与她身后的群山融为一体,那时我不知道娘亲的这番话须得我用一世的时间去体悟。

  爹说话算数,徐娇娇免入奴籍,她终是像她以往期盼的那样,彻底自由,再也没了吹胡子瞪眼的父亲揍她,也没有稳重疼她的大哥把她拎回家。

  我没有脸面见她,只差人去暗暗打听了几次,后来便彻底失去了她的消息。可我只知道,徐娇娇再也不可能过上劫富济贫、闯荡江湖的日子了,当日的红衣女侠早已没了一腔热血,一身的好武艺也在牢狱的百般摧残下消失殆尽,变得体弱多病。

  正如娘亲所言,她向来无法阻止爹的打算,何况是我?

  他当日的那番话不是说说而已,过几日,他从宫里寻了一位陈嬷嬷来家里,教我礼仪仪态。我如他所望,练着琴棋书画,刺绣女工,只为日后被他当作一个稳固宋府的工具,嫁入某位皇子家。

  后来,我觉得嫁给皇子也不是件不可接受的事情。

  因为,十四岁那年,我遇见了萧琰,要是往后的日子里,有他,似乎会有趣些。

  初见萧琰时是上元节,灯会热闹,我与同来的丫鬟们走散,便有些慌乱。

  抓小偷——

  不远处的人声鼎沸,我恍惚间又想起我儿时遇到的红衣女侠,愣在原地之时,人群骚动不安,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背却靠上了个温暖的胸膛。

  我忙躲开,离他远远的。

  姑娘——

  还未来得及看他,那捉小偷的一队人马从街上闯过,推搡之间,我身子不稳,向前一倾,却是正正地跌入他怀里。

  他双臂一紧,竟不撒手,我又羞又恼,这是什么登徒子?

  人马过后,街上归于平静。

  他松了手,姑娘,方才多有冒犯。

  你......我何曾受过如此的折辱,年岁尚小,指着他,却端的讲不出一句话来,鼻翼微酸,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周围的人们见了,以为我受欺负,都围了过来。

  姑娘你,讲道理啊,方才我若不抱着你,你早摔在地上了。

  我不是看不到别人的指指点点,我只知道我完了,当街被一陌生男子轻薄,传出去我宋府的名声怎办?越是这样,我越委屈难言。

  都看什么?!官兵驱散那些围观百姓,为首一人道,六皇子,属下来迟,贼人已经虏获!

  六皇子,我心里一顿,抬眼却见那男子俊美绝伦,剑眉星目,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种难言的凛然英气。

  参见六皇子,我低下头,行了个礼。

  他伸手一扶,将白色面纱放在我手里,这是你的吧,方才掉了。

  我不知说什么是好,手里的面纱发烫。

  他俊眸含笑,语气调弄,现在能告诉本王你叫什么了吧?家住何处?小哭包。

  我怯怯地回了他的话。

  知道了,小哭包。

  我有名字,我反驳道,刚不是才与你说了?

  夜里寒风吹来,微冷。他见状,解下身上的黑裘披风,替我围上。

  周围的侍卫在他耳边耳语一声,他点点头。

  本王走了,下回去找你玩,当时十六岁的少年萧琰如是说道。

  他和官兵们离去,没多久,家里的丫鬟找到了我,她急得脑门上全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小姐总算找到你了。小姐?你在笑什么啊?

  哪有?胡说什么?

  之后,我上元节遇到六皇子的事情不知怎的传入了我爹耳里,他罚我禁足一个月,他说,萧琰那嬉皮笑脸的东西不配他的女婿。

  我因此对着那黑裘披风郁闷了一阵,可究竟还是心性未熟,没几日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那日院里的一阵惊响,我出了房门,奴仆们说刚那动静许是野猫弄出来的,便纷纷回去做事。

  可我一回房时,嘴就被人从身后捂上了。

  小哭包,别来无恙,萧琰笑道。

  后来的两年里,萧琰总是能时不时地来找我,甚至带我出府,我们去山间赏月打野味,去繁华街市看艺人卖艺,他还曾带我入宫,逛御花园,偷御膳房的糕点。

  想来,当时的萧琰该是心悦于我,可他却不如爹说的那般,只会嬉皮笑脸。他武艺高强,每次来找我都能躲过府里的侍卫。他还聪明,善用些小伎俩买通了我的贴身侍女替我打掩护,每次都能瞒天过海。

  少女时期,有这样一个人带我逃离府里的禁锢,牵着我的手,潇洒自在,无尽浪漫,也让我忽略了他平日里养着的一队杀人如麻的暗卫,忽略了传闻中六皇子夺嫡的手段。

  他不是个闲散王爷,他是野心勃勃的人物。

  但那与我何干?我沉浸在盼着见他的日子里,只要他一出现在我面前,定是那番温柔周至,风度翩翩的琰哥哥。

  十六岁那年,我和他爬上月夜下的山岗。

  他吻上我的额,阿荷,你爱哭又单纯,以后难免会被人欺负,不如往后留在本王身边,本王还......缺个王妃。

  晚风拂过,吹起发梢,他的话在我耳畔回响。

  我不知道。

  他笑了,什么叫不知道,本王数三声,你若不出声就当答应了。

  假如我那当大奸臣的爹知道,他女儿那么简单地就和别的男子私定终身,估计会气晕过去。

  我安慰自己,即便爹看萧琰不顺眼,但萧琰好歹也是皇子,嫁谁不是嫁,跟我爹为我规划的未来应该相差不多。

  我心安理得起来,直到某天多年未踏足我院里的爹突然风风火火地推开我的房门。

  宋浅荷,今日六皇子在朝堂上当众求圣上赐婚说要娶你,你何时跟他勾搭上了?

  见爹难得大怒,我心里莫名有种快感,刺激他道,从一开始遇见他,女儿便时常和他来往。

  爹气不过,扇了我一耳光,随后他眼里也是惊异,反正你想也别想,为父已经拼死拒下了这门亲事,为父要你嫁的人一定是能继任皇位的皇子!

  爹,你太贪心了,我捂着发疼的脸。

  不贪心,你爹如何能走到今日这个地位?

  我顺从惯了,但在那些日子里却似要将平生积攒的骨气用完,我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想逼我爹一把。

  可我爹是谁?怎么会理睬我这任性妄为的举动。

  房门紧锁,不见任何人,那便让家丁撞开。

  不吃不喝,那便让丫鬟侍女押着我,给我灌米粥。

  我说,爹,你不怕我自尽吗?

  他说,我宋闵的女儿,若为情所困,就要寻死觅活,那也不配留在宋府,而宋府也就因此断了前程吧。

  我再见到萧琰时,已是半月后,他是从窗户跳进来的。

  我从床榻上惊起,外面的守卫围得连只鸟都飞不进来,琰哥哥你怎么来了?

  他却只是抱着我,差点让我透不过气,阿荷,你脸色好苍白,你消瘦了好多,是我不好。

  他告诉我,他有办法让带我远走高飞,将我藏上一阵,我爹肯定得松口。

  三日后,会有人来替你诊治,这时你换上药童的衣服跟着出来,我在宋府外的马车上等你。

  他的黑眸闪着光亮,让我不忍拒绝,好,一言为定。

  我想赌一把,我想选择自己的命运。

  后来我常想,假如那时我不曾变卦,我和萧琰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不过,这世上的缺憾哪来重新来过?

  就在我与萧琰约定的第二日,我娘病危的消息从妙安观里传来。

  我和爹赶到的那一刻,娘已经无力回天,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她对我说,阿荷,往后的日子,或许会很难,你要果敢,要坚强,要冷静,但切记你一定不要成为个心肠冷血之人。

  你将来若能得空,便去一趟娘的家乡潭水县,替娘看看那儿的山山水水。

  娘的话交代到这,你自珍重。

  出去吧,有几句话,娘要同你爹说。

  我哭到不能自已,走了出去,透过虚掩的门缝,我看见爹跪在床前,手里紧握娘的手。

  宋闵,这一世我帮你做的善事,问的道,希望能减轻一些你的罪孽。

  嫣嫣,嫣嫣,我年过半百的爹哭着唤她,你别走好不好。

  冯嫣,是我娘亲的闺名。

  嫣嫣,这些年,我对你从未变过心意。

  宋闵,答应我件事情,假如有一天阿荷要走,你便放了她吧。

  按照娘亲的嘱托,道观为她做了场法事,将她火化,灰烬洒在山间,她到死也不愿再回到宋府。

  去时,尚在清晨,回来时,已是夜深。

  下马车时,爹往前一个趔趄,我扶住他的手,这时我方触到他瘦削凸出的手骨。仔细看来,他比他的年岁还要苍老,软弱,我幼时怕着的,躲着的大奸臣爹原来也只是个普通人。

  爹的一声叹息似乎承载了大半辈子的辛酸,如今我只有你了,女儿。

  与萧琰约定的第三日,宫里的御医奉命来为我探病,那是萧琰买通的人。

  我却出尔反尔了,将一封决绝书交给那人,说让六皇子断了念想,不必再挂念我。

  宋府外的马车一直等到了黄昏,也没有人驱赶。

  爹知道此事,他是在让我选。

  我走进爹的房间,他见到我,浑浊的眼里有几分欣喜,为父就知道,为父就知道,你定是不会弃宋家的前程于不顾的。

  那日爹同我说了很多,我十六年的岁月里,第一次跟他亲近起来。

  他说了他与娘的故事,他和娘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相识于孩提时期,早早定了娃娃亲。后来他科举中了榜眼,多少官家女子都看不上,甚至连公主都敢拒,哪怕得罪皇帝都要和娘成亲。

  再后来,他发现官场深似海,党争不断,今日荣耀万丈,明日也可被打入地狱,一味的清正耿直寸步难行,唯有比别人心思更深、更狠才有出路。

  可当他坐上首辅的位置,权倾朝野时,手上已经沾满了太多无辜之人的血液,娘亲也早与他离了心,他在皇帝面前虚与委蛇的腰杆也早已直不起来了。

  功高震主,我宋闵功绩谈不上,但皇帝老头老了,谁都猜忌,如今愈发不信任我了,为父也许难以善终。可阿荷你不一样啊,倘若你当上了贵妃,当上了皇后,你堂兄弟有了倚仗,便可继续维持如今宋府的地位。

  爹,我们归隐回乡,这京里的荣华富贵都可不要,过我们的安生日子就好。

  阿荷,为父这一辈子,曾受尽困顿冷眼,机关算尽才到这一步。宋府如今站得越高,一点闪失便会粉身碎骨,多少人恨透了我,没了权势你我皆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为父唯有往上走,万万没有退的道理。

  我沉默了许久,终是道,往后,我都听爹的安排。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只记得那天我哭了一整夜,将萧琰送我的小玩意儿全都塞进了一个箱子里,包括那件承载了我少女情思的黑裘披风,最后将那箱子放于床底,再也不见。

  对不起了,萧琰,我必须忘记你。

  说来可笑,当初年少的我还未完全参透情字,便开始学着绝情,用最拙劣的方式去伤萧琰的心。

  萧琰再来我房里时,我张口就是喊人,府里的侍卫闻声而来。此后,京中萧琰的风评多了轻浮狂妄四字,更听闻皇上因此罚了他杖刑三十。

  总之,他未再来找我。

  偶然有次宴会上相逢,他喝得烂醉如泥,我看不下去,提前离席。

  他却在走廊转角处拦住我,阿荷,你拒绝我不是真心的对不对?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的喜欢?

  六殿下请自重。

  你回答我啊,他眼眶发红,骨节分明的手钳制住我的肩,让我逃脱不得。

  没有,一点都没有。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他却像是被抽走了魂一样,颓败地倚在身后的墙上,嘲讽地笑道,本王原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但你毕竟是宋闵的女儿。你要的权势,本王一定给得了你。

  我反唇相讥,萧琰,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别让我瞧不起你。

  也不知萧琰是不是因为我这一句话,他主动请缨,去了北疆镇守,平叛动乱。

  他一去就是大半年,归来时,战功赫赫,他已是七珠加身的亲王。

  年底,宫里岁末宴,爹安排我献舞。

  他说,这流裳舞是你名动京都的机会,能不能被太子殿下青睐,在此一举,不得有失。

  如今朝堂上划为两党,一是支持呼声日益高涨的六皇子萧琰,二是支持当今的太子殿下,四皇子萧云。我爹早早地加入了扶持太子殿下的阵营里,也难怪当时对我和萧琰来往反应那么大。

  萧云,他来府上找爹议事时,我见过两次。

  倘若不是起初就知晓我爹那沉重心思,我想我在面对萧云时,会更无拘束一些。

  他是我所羡慕的那类人。

  明明身处争斗漩涡中心,他却是最宠辱不惊,风轻云淡的那个人。他与萧琰同岁,但胸中的格局沟壑,萧衍却望尘莫及。

  我心里笑我爹,难道凭我跳支舞,就能虏获这种人物的心吗?

  我还没有不自量力至此,可也毫无退路,做好爹吩咐的事情便好,尽力而为。至于主动献媚讨好之事,我搁不下脸面不说,若是做了,那谪仙一般的萧云一眼便能看透我的心思,该有多膈应?

  流裳舞需赤着脚,踩在三尺琉璃台上舞蹈。

  临近年关的一个月里,天寒地冻,我练着流裳舞,在几次受寒发热的折腾下,终是有了些成效。

  此后的我似乎变了,不再是那伏在娘亲膝上没有忧虑的孩子,也不再是徐娇娇江湖梦里的美人,亦不再是曾被萧琰揉着脑袋的小哭包。这也难怪,他们都不在了,或是被我推远了,所以我是没有在原地停留的道理,我要往前走,为了自己,为了爹,更是为了宋府。

  岁末宴上,琉璃台的冰冷深入骨髓,我却早已习惯了。我在各色眼光的注视下翩然起舞,或钦羡赞叹,或好奇打量,或不怀好意,让我感到身上的薄纱粉裙似被不同的目光给扒光。不远处的萧云脸上仍是一贯的平和,只是唇边泛起浅笑,与我预料的相差无几,但让我内心稍稍安定了几分。

  一曲终了,好!宴会上掌声雷动,圣上龙颜大悦,下令重赏。

  我低头行礼谢恩。如我爹所愿,这支舞后我会名动京城。可在我心里,我却早已溃败。方才我虽一直躲闪,但与萧琰对视的那一刻,我踩错了节拍。

  他从北疆回来了,皮肤被晒黑了些,往日的少年成熟稳重了许多,笔挺英气,男子气概浓烈得很。

  他凝视着我,目不转睛,似乎在说,阿荷,如今连你也懂得了以色媚人?

  我借故离开了宴席,任何眼光我都承受得住,唯独他萧琰的不行。

  宋浅荷,萧琰追了出来,在我身后唤我。

  我暗自深吸了口气,转身行礼,参见六殿下。

  免礼。

  原来你我已生分至此。

  他慢慢走近我,你要嫁的人是谁?是太子吗?

  殿下慎言。若无事,臣女先告退了。

  他抓住我的腕,本王说过,给得了你想要的权势。

  即便殿下已是七珠亲王,日后真能保我宋家不倒吗?

  他因我的质问而怒,你真不愧是宋闵的女儿!真情在你眼前不过宛如草芥,唯有权势才是你所求!

  殿下才知道吗?臣女本就如此。

  手腕传来剧痛,我强忍着,小哭包,现在可不能流泪,我对自己说。

  六弟,住手。

  萧云面色微沉,鲜少看他脸色不好,他推开萧琰,挡在了我的身前。

  六弟,你怎可在宫里欺负一弱女子?

  我只能低头往萧云身后躲了躲,我现在的神色肯定很难过,我不愿让萧衍看到。

  我听见萧琰的笑声,唐突了,臣弟本就比不上四哥你怜香惜玉。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萧云转过身来,宋姑娘,你还好吗?

  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本宫那六弟,先前曾在父皇面前请求为你们两个赐婚,也曾听闻他闯入你闺房惊扰了你,他是不是一直都对你纠缠不清?

  不是,我与六殿下并无关系。

  那你们......先前便认识?

  有过几面之缘,我在撒谎,可我相信萧云也定看出来了。

  他解下白狐大氅披在我的身上,宋姑娘,宴会太闷,陪本宫走走可好?

  是。

  宫里的湖结了冰,通往湖心亭的路上铺着雪,静谧安闲。

  我斜睨了身边那人一眼,他虽为太子,却除了上朝外,鲜少着玄纹云袖。他常是一袭白衣,乌发束起,总能给人一种飘飘物外,不染纤尘之感,可他又是权力争夺的中心,城府极高,如此反差,有时真让我恍惚。

  宋姑娘,你今日的舞姿很美,你也很美。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有几分神圣。

  太子殿下谬赞了。

  你对本宫不必如此拘谨,你面对六弟时,可不是这样的。

  我倏忽一笑,心里却端的轻松了些,跟这茫茫雪景一样,空白了许多杂乱的思绪。

  我能问殿下一个问题吗?

  但说无妨。

  殿下给我的感觉,并不是个喜欢纷争之人,可为何也会跟我爹一样终日参与朝堂斗争?

  宋姑娘,本宫的确厌恶权势,但本宫更厌恶被权势所欺压。本宫虽为中宫所出,但本宫的母后不讨父皇喜欢,后来母后在父皇宠妃的陷害下被杀。虽无证据,但父皇在明知何人所为的情形下仍包庇不言。

  再多的清白和冤屈,在宫里都敌不过我父皇的一句不追究。

  其中的细节,姑娘非宫中人,不必知晓太多尔虞我诈。

  只需清楚后来,在本宫的谋划下,为恶之人得到了应有的惩处。

  他的话不禁让我染上些悲伤,我说,我娘曾言,这世间免不了有许多缺憾,我们尽力而为便好,但别让心肠变得冷血。

  他细长的桃花眼里含着笑意,本宫记下了。说来,你我所走的每一步不也是在尽力而为吗?

  包括我爹有意将我许配给殿下,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跟萧云聊天果真容易放下提防,把心事说出来。

  他淡笑道,确有此事。

  他往前走去,只言片语隐约传入我耳里,可本宫在此事上并不违心。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回话,心里突突地打颤,我情愿自己是听错了。

  所幸萧云并不要我的回话。

  不知不觉已走到湖心亭,亭中放置了一把古琴。

  听闻姑娘琴艺甚佳,本宫可否有幸一品?

  我不好推脱,坐下,抚上琴弦,那便献丑了。

  我简单地弹了首清雅小曲,并不刻意卖弄。

  末了,萧云道,本宫倒觉得,宋姑娘这琴曲比方才的舞好上万分,胜在这曲子是姑娘的心声,而非尽力而为。

  我听懂了他的话意,笑道,那是自然。

  他从腰际取出玉箫,我萧云能否有幸与宋姑娘合奏一曲?

  那时,我和萧云都忘了彼此的身份,忘了权势,就在这片白茫茫的湖面上,奏乐谈笑,一时间扫清了过往许多的不愉快。

  回来时,我将身上的白狐大氅还给他,他愣了愣,终是什么也没说。

  多谢,我诚心对他说道。

  次年三月,皇上赐婚于萧云和我。

  六月,我凤冠霞帔,从喜轿上下来,萧云伸手扶我。

  他今日红袍加身,朱锦玉冠,却仍给人种淡雅之感,而非大富大贵。

  真是怪了,谁都可以俗,偏他一人仙气飘飘。

  尽力而为,他小声笑道。

  我搭上他的手下了轿,随后我们都默契地松开了手。

  接下来,是庄重盛大的太子成婚典礼。面前是数百阶台阶,满朝文武站于两侧观礼,而在台上的是帝后。

  踏上每一步台阶时,过往十七年岁月里的画面一一浮现在我眼前,化成片片剪影,飞快略过,我鼻翼微酸。

  礼台上,大奸臣爹站在皇帝身侧,他如今已是满头华发,仍是板着一张脸。

  连女儿出嫁都不笑一下吗?我暗暗怨道。

  未见萧琰出席,他不来也好,他不来最好。

  短短一天内,我完成了人生大事。爹和宋府对我的期盼,我做到了,或者是说,我照做了。

  入夜,喜娘给我盖上红盖头,丫鬟们叽叽喳喳一阵说些吉利话后,关上房门离开了。

  过了不知多久,房门吱呀一声,来者的每一步都声声似捣雷,我不由得捏紧了裙边。

  宋浅荷,事到如今,尽力而为,我心里不断对自己说这句话。

  许久未见动静,我站起身,小心翼翼行了个礼,太子殿——

  话音未落,他伸手将我拉入怀中,我未反应过来时,却被一把按在了墙上,隔着那层盖头,我的唇瓣随即覆上一片火热。

  萧琰熟悉的紫檀香袭来,让我的泪瞬间夺眶而出,旧事涌上心头。

  姑娘你,讲道理啊,方才我若不抱着你,你早摔在地上了。

  现在能告诉本王你叫什么了吧?家住何处?小哭包。

  初见时的少年,郎朗如清风明月,让人萌动了心。

  萧琰又抱紧了我,令我难以挣脱。

  阿荷,你爱哭又单纯,以后难免会被人欺负,不如往后留在本王身边,本王还......缺个王妃。

  去年曾有一人,对我许下承诺,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我逐渐放弃了挣扎,安静了下来,萧衍的攻势也从一开始的霸道占有,转向温柔缱绻。

  气息交织,我脑中一片空白,不多时,他离开了我的唇。

  他掀开我的红盖头,小哭包,我来晚了。

  琰哥哥。

  跟我走好不好?

  我克制住所有的心绪,用仅存的理智,我们回不去了。

  他也知晓,若我跟他走,我和他,还有宋府的下场会如何。

  他放开手,你要记得,总有一天,你会是我的。

  在他离开的那一刻,我终是哭出了声。

  萧琰,我真的好想答应你。

  我败光了所有想“尽力而为”的勇气,我发现我做不到。

  我祈愿今夜太子能同样无法“尽力而为”,宿在书房或哪个侧妃的房里,不要见识我的狼狈和懦弱。

  可事与愿违,萧云推门而入,他走近我,浓重的酒气扑鼻。

  你怎么哭了?

  没事,我扶他坐下,唯恐被他看透了心神。

  谪仙酒醉后,与平时相差无几,唯独脸上多了红晕。他身子前倾,正要吻我,却被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阿荷,你还是无法接受本宫吗?

  我......于太子妃的身份而言,不行夫妻之实是件荒唐的事情。宋浅荷,你再不愿意,事已至此,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可萧云却道,那本宫便等吧。

  萧琰花了两年的时间让你喜欢上他,那本宫可以花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让你忘了他。

  怎么了?太子妃感动了?那就帮本宫梳洗下吧。

  我......臣妾去准备下。

  我如释重负,走出房门,吩咐丫鬟们取来梳洗的水。

  我再次进房时,瞬间背过了身,萧云那家伙正脱下大红喜服,露出光洁的背来。

  阿弥陀佛,我心里默念。

  爱妃,这么害羞可不行啊。

  我鸡皮疙瘩掉一地,这萧云今晚得喝了多少啊,哪根筋搭错了?

  这里又没别人,倒也不必凡事如此“尽力而为”。

  倏忽,一双手从身后换上我的腰,谪仙的脸仿佛小猫般在我肩上蹭了蹭。

  殿下,臣妾还要帮你梳洗呢,殿下?

  他却毫无动静,我确实有几分恼,萧云!

  叫夫君,他在我耳边道,不然不撒手。

  夫君,我十分生涩。

  他像孩子一样笑了,娘子。

  果真喝醉了就爱拿人寻开心,我觉着不该把醉酒的萧云当作平日里的萧云看待,于是哄道,那夫君能不能自己乖乖地走到床边?

  好,他已换上常穿的白衫,乖巧地在床上躺了下来。

  他这模样着实难见,我哭笑不得,将手帕浸入水里,拧干。

  我在他身边坐下,拿手帕擦拭着他的脸时,才发现他的额头发烫。

  这是染上风寒了?

  正要起身去请御医,他却拉住了我,别走,今晚不许出差错。

  原来他也没完全失去萧云该有的思虑,若是传出太子半夜请御医的事情,那可能真会引起旁人的颇有微词。

  那请殿下躺好。

  是夫君,他皱了皱眉,纠正道。

  我守着他,每隔一刻钟就用冷水擦一遍他的脸。

  他许是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嘴里念叨着什么母后,父皇,萧琰,甚至还有......阿荷。

  阿荷你知道吗?本宫早就见过你。

  那日萧琰牵着你偷偷入宫,你那时年岁尚小,却已是个水灵可人的妹妹了,比宫里任何一位公主们都可爱。

  你在萧琰身边怯生生的,本宫真想捏一捏你的小脸,欺负欺负你。

  萧琰的母妃害了我母后还不够,凭什么,就连你,也要喜欢他?

  我原本正替他擦拭的手一僵,停滞在空中。

  次日我醒来时,却躺在了床榻上。

  萧云站在床前,他身着一身玄色太子朝服,醒了?快些梳洗吧,晚些还要入宫问安。

  好,我应道,半点都不敢提昨晚他说的话,那些话,我该当从没听过。

  你风寒好些了没有?我问他。

  萧云却凑近我,太子妃摸摸看。

  你的醉酒不是醒了吗?我迟疑地把手放在他的额上,嗯,是好多了。

  那便好,他笑了笑,桃花眼一弯。

  嫁给萧云后的两年里,我才知道这位谪仙竟更像一只乖巧无邪的小猫。他总会找准了各种机会占便宜,但见我面色一沉,便立马乖乖地缩了爪。

  我自然是喜欢他的,不过,却不是那种男女间的喜欢。

  他可以是我的知己,挚友,甚至是兄长亲人,但一提到夫君,我心里总是生出异样来。

  忽略这点和萧云的烦人劲,与他相处也算愉快。他善诗文,好音律,风趣幽默,我们在一起总能有聊不完的话题。

  可在我面前小猫似的萧云,在外雷厉风行的作风怕是更像只老虎。

  许多时候,萧云看上去未做任何事情,已在不声不响间地把萧琰的党羽一个个地铲除,把萧琰的北境兵权一步步收归。

  短短两年的时间,未有许多流血和牺牲,朝堂上已换了大半官员,原本萧琰可以与他分庭抗礼的格局已然不复。

  他登上帝位,毫无悬念。

  我十九岁那年春天,先皇驾崩,萧云登基,我成了皇后。

  我爹继续辅佐在萧云身边,但可以看出,他面对手腕强大的萧云,也有几分力不从心。

  萧云是个好皇帝,他不会随意猜忌,但也不会任由权臣玩弄权术,狐假虎威。

  我多次叮嘱我爹,趁早收手,讨一闲职以安养晚年。

  他却越来越固执不听劝,仍想着让萧云如同先皇一样好摆弄。

  我心里隐隐有预感宋府的沉沦,但像娘曾说的那样,我向来不可能阻止爹的决定。毕竟,他已追逐了一世的权势了。

  我只愿,不要连累到宋府的无辜之人。

  我对萧云这般说。

  萧云却将我搂在怀里,阿荷,朕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半分。

  我掐了下他的腰,他识趣地把爪子松开。

  萧琰成了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听闻他无事时整日关在王府内,醉生梦死。

  萧云对他仍是忌惮,常常三天两头找他茬,小猫在萧琰这件事上是会炸毛的,我要是一劝,萧琰的罪罚更重。

  那日雨下得很大,萧云那些时日里风寒又犯,常常咳嗽,我便做熬了药给他送去,他总是任性,每日若不在我的监视下,便会耍赖不喝药,小小一个风寒,硬给拖成了十几天才好。

  皇后娘娘,还是让奴婢送去吧。

  无妨,我看了眼身边撑伞的丫鬟,没人盯着皇上喝药,本宫不放心。

  娘娘对皇上还真是用情至深啊。

  我面上笑着,心里却道,你可别说了,还不是因为病猫更不好照料。

  远远绰绰,雨幕里那个笔挺的身影朦胧。

  我的眼眶湿了,下着雨,那是谁还跪在殿前啊?

  回娘娘,是琰亲王。

  他犯了什么事吗?我揉了揉眼睛。

  听闻是今日圣上对暹罗国的进贡不满意,便责罚了负责藩国进贡事物的琰亲王。

  皇上还真是爱胡闹呢。

  也就只有娘娘敢这么说圣上。

  你把药汤给皇上送去,小心别洒了。

  是。

  我独自撑伞走到萧琰身边,六弟。

  他笑了,娘娘还真不适合这么称呼本王。

  萧琰,你少得罪些皇上。我知我这话其实一点用也没有,萧琰是把硬骨头不说,萧云那也总爱挑刺。

  你过得好吗?他问道。

  皇上对本宫很好,不劳你费心。

  是吗?那为何你到了今日还会挂念本王?

  萧琰你振作一些,别整日在府里喝得烂醉,别让我瞧不起你。

  行啊,本王听你的。

  皇后娘娘,皇上请娘娘快些进去,别淋了雨,萧云身边的陈公公来扶我,还有,琰亲王可以不必跪了,回府反省吧。

  萧琰,你好自为之。我只留下一句话,可心中想对他说的话却有千言。

  都退下,萧云见了我,屏退左右。

  皇后来看朕喝药啊?

  我甩开了他的手,皇上爱喝不喝,臣妾可管不着。

  你听朕解释,萧琰今日的确是犯了事,他不认错,还敢当面顶撞朕。

  臣妾有问琰亲王的事吗?我反问道,难不成皇上心虚了?

  后来我整整三日不理会萧云,任他软磨硬泡,我也终冷面以待。

  后来萧琰主动请命,揽了几件朝中棘手的事情,差事还办得让萧云一点刺都挑不出,萧云毕竟也是个是非分明的皇帝,照例赏赐了他,消停了许久不去找他麻烦。

  某日,萧云传我到书房。

  萧琰也在那。他站得笔直,见我时,眼里有几分惊异。

  萧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正要行礼,萧云便牵起我的手,到座上坐下。

  六弟,他开口道,你府中正妃之位尚缺,就连侧妃也无一人。人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皇后,你说是不是该帮六弟张罗此事?他说这话时看向我,带着浅笑。

  我只能道,皇上说的是。

  萧云满意地点点头,六弟,朕思量许久,中书令范暄的嫡女与你最为相配,朕择日赐婚于你和范家小姐。

  臣弟不愿意。

  难道六弟是想抗命不成?

  臣弟早已心有所属。那女子曾答应做臣弟的王妃,相守一生。

  我心神微动,避开萧琰灼灼的目光。皇上,六弟不情愿,你若执意如此,那范家小姐怕是要受了委屈。

  可朕和皇后也是先帝赐婚,如今也是和和美美,浓情蜜意,萧云搂上我的肩,柔声道,皇后,你说是吗?

  我站起身,臣妾身体有些不适,臣妾先告退。

  我怎不知今日萧云的用意,是逼我和萧琰断了情。

  我明明已经放下萧琰了,可我却无法在他面前做戏,终是落荒而逃。

  萧琰抗旨未受到过重的惩处,被罚了一年的俸禄,在府里禁足。

  而我,除了萧云不再来我凤栖殿以外,一如往常。

  宫人都说,皇后被圣上冷落了,宠上了别的宫妃。

  唯有我心里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应付萧云那动不动就伸爪的性子了。

  不过,萧云这家伙隔三差五就差人在我宫门口大声交谈,实属阴险。

  圣上今日被御花园的猫给抓伤了!

  圣上的头疼又犯啦!

  圣上又咳血啦!

  ......

  我每每派人去看他,他总不见,送过去的东西,也都被退回来。

  我清静了一个月后,想着有些过意不去,良心不安,便准备带亲自做的糕点去看他。

  凤栖殿的嬷嬷丫鬟们知晓了,不知怎的都激动十分,脸上喜庆的样子仿佛让我以为要过年了。

  本宫不过是去看皇上一眼,你们为何一个个的反应如此大?

  我和宫里的下人们一向处得融洽,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和隔阂。

  皇后娘娘终于想开了!

  娘娘您找圣上服个软,定能恢复如前。

  娘娘您再不争取,隔壁的芳贵妃就要真骑到咱们凤栖殿的头上了。

  我笑道,怎么办,听你们这样一说,我反倒不太想去了呢。

  娘娘!

  我宫里的人年岁大都长于我,又看到我不争不抢,一个个都对我维护得紧,也都恨铁不成钢。

  我离了凤栖殿,到御书房前竟被人拦下了。

  我随身的陈嬷嬷道,大胆,竟敢拦皇后娘娘。

  我抬手止住了她,这是皇上的旨意吗?

  我心里有些疑惑,萧云不该是如此小气别扭之人,如果不愿我来,那何必每天派人在我宫门前“汇报”他的近况?

  那拦我的小太监唯唯诺诺,是皇......皇上的旨意。皇后娘娘,芳贵妃在里头。

  本宫做了糕点,怕晚些时候就不好吃了。本宫在这先等会。

  太阳毒辣,日光炎炎,我本不想等,奈何身边陈嬷嬷一直给我使眼色,她本就是爹安排在我身边的人,我得敬她三分。

  等就等吧,后宫女人争宠宛若修罗场,估计萧云那头也不好受。

  近日临近新皇选秀的日子,芳贵妃或许是仗着自己有身孕,在皇帝面前转悠刷着眼缘,担心新人入宫后会被分走宠爱。

  芳贵妃性子骄纵,是萧云的表妹。她比我年小一岁,却比我早一年嫁给萧云。

  与我的“尽力而为”不同,芳贵妃对萧云是实打实的爱慕,听闻她还待字闺中时,就对谪仙萧云芳心暗许。

  后来她如愿以偿时,虽只做了侧妃,醋坛子却常被打翻,恨不得萧云只有她一个女人。

  萧云也许是对她那份痴痴的情意有几分怜惜,平日芳贵妃若不做得太出格,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亦如此。

  既然我给不了萧云真情,那起码要帮他维系后宫的平和,做好一个皇后该有的本分。

  我常常需要调和芳贵妃那些因争风吃醋惹出来的事情,她不是责骂奚落了哪个妃子,就是为难了哪个被宠幸的小宫女,被告状告到我面前。我都一一劝下,给了芳贵妃惩处警告,但都不算太重。再弥补下苦主,赏赐些东西。

  确实,我是个和事佬。

  宫妃们对我都敬重服气,除了芳贵妃,见我时每每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我又不曾罚她罚得重了,真叫人不解。

  过了半个时辰,七月的暑气让我胸闷,双腿有些发软。

  不等了。我说。

  我正要转身离去,突觉两眼一黑,向前一倾。

  皇后娘娘!陈嬷嬷扶住我。

  意识消失前,周遭充斥着一片宫女太监的嘈杂惊呼。

  醒来时,萧云坐到我的床边,紧握着我的手,一个月未见,他似乎消瘦了些,多情的桃花眼里也有几分憔悴。

  你感觉如何?太医说你是中暑。

  好多了。我将手抽出来,皇上怎么来了?

  他并未回答我,却道,朕已下令,往后谁都拦不了你进御书房。

  听他的语气,这事怕是与芳贵妃有干系,后来也证实了我的猜想。

  芳贵妃倚仗宠爱,私下买通了小太监拦下其他嫔妃见皇上,那小太监也许是见近日萧云有些冷落我,便连我也给拦住了。

  听闻那日萧云生了极大的气,处事淡然的他,周身洋溢着凛凛的寒气,面无表情地下令,将那小太监杖毙,将怀有身孕的芳贵妃降为贵人,贬入冷宫。

  不至于,我道,你那表妹怀有你骨肉,去了冷宫那孩子还能留下来吗?

  萧云素手执杯,低头品茗,那皇后意下如何?

  她这回敢擅拦宫妃见圣,着实出格了些,你既贬了她的位分,那就再罚些月俸吧。不过,贬入冷宫倒罚得有些重了。

  萧云盯着我,敲了敲我的额,皇后怎能如此没脾性?

  我摇头,臣妾的脾性不在这些事上。

  他却笑了,也是。

  那日以后,萧云对我似乎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他比以往更常留在凤栖殿,也更难缠了许多,让我快要招架不住。

  嫁给萧云两年,做了皇后却仍未侍寝,我明白自己的荒唐,也明白萧云对我的纵容,我的确在坚持着某些可笑的东西,但我相信再过些日子,我会有坦然面对的那天。

  一切尽力而为。

  很快便临近萧云登基后的首次选秀大典,当今太后非萧云生母,同他不甚亲近,平时太后更是个不问外事之人,于是这次选秀女便由我张罗。

  一堆一堆秀女的画像案卷被抬进凤栖殿,我日夜审着,这些事务虽可交由底下的人来做,但我仍愿亲力亲为,一来是担忧有心人从中安插势力,引来一波宫闱纷争,二来出于我对萧云一直以来的些许愧疚,想弥补上几分。

  夜里,萧云斜躺在软塌上,以手支颔,皇后快来陪朕睡觉。

  我瞥了他一眼,习惯了他一贯言语上的撩拨,我跟他宿在同屋,却分榻而眠。

  我随口一问,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臣妾可帮皇上多留意些。

  朕喜欢深夜在灯下看着卷轴的美人,他浅笑道。

  早就知他不会认真答,我心里叹了口气。

  到了选秀大典那日,我瞧着一溜儿水灵的秀女,心情颇为舒爽。

  萧云坐在我身侧,淡淡道,皇后看上去可比朕要开心得多。

  选秀的流程十分简单,遇到顺眼的给簪子留人,簪子也分等级,代表中意的程度,从高到低,分别为金簪,银簪,玉簪。

  萧云显然兴致不高,一天下来只给出了两个玉簪。

  所以大多时候只能我来操持,我帮萧云选秀女,品貌才三者皆为考核标准,较为严苛,但着实有几位秀女让我惊叹。

  选秀大典结束后,一共十几位秀女被留下,各自被封了位分后,住进了宫里。

  我因皇后的身份,需对她们一番训诫教导,待我说完先前打的腹稿后,心里的石头落下,总算圆满完成了选秀这件差事了。

  皇上可有什么想说的?我象征性地问他。

  萧云以素来清冷的嗓音道,你们以后对皇后若有半点不敬,朕定不轻饶。

  空气凝固了几秒,那些秀女通通跪下,一个个地都被吓得脸色苍白。

  退下吧,萧云道。

  我还在发愣中,萧云抓住我的手,送你件东西。

  话毕,他衣裾飘飘地走了。

  待我张开手掌,却见一支金簪闪着亮光。

  入秋了,天气凉爽了许多。

  我闲来无事,最爱搬把藤椅坐到窗边,手里做些针线刺绣。

  前些日子,萧云见了,便向我讨一缝制的荷包。此番我仅剩些细碎的功夫,就可绣完了。

  陈嬷嬷进到屋里,将补药往桌上一放,笑吟吟道,老身把补药送来了,娘娘身子养好,指不定来年就有个小皇子小公主了。

  我抬眼淡淡一笑,如往常般不在意。

  陈嬷嬷见惯了我这样子,她说来更像我长辈,走到我身边,低声道,娘娘,首辅大人那已经压下许多朝中对中宫无出的弹劾了,您且多上心些,现今皇上宠您宠得紧,只要您愿意,有个子嗣那还不容易。

  我手里的活计一停,惊异道,陈嬷嬷,你......你都知道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她蹲下来,摩挲着我的手背,慈爱道,老身从您十三岁起就照顾您,您是什么样的性子,老身怎会不知?您连碰都不愿让皇上碰一下,更别提要有孩子了。

  我爹他......

  放心,首辅大人知道还得了?老身在深宫中大半辈子,深知咱们女子家的不容易。像您这样心里装着另外个人的,老身见多了,但她们都一心一意地侍奉夫君,生儿育女,这样稀里糊涂的也是一辈子。

  陈嬷嬷长长地叹了口气,平凡人家尚且讲求夫为妻纲,更何况帝王家?若今日皇上要您,您能拒得了?谁管什么心意相通,世间夫妇有哪些是两情相悦呢?无非父母命,媒妁言。女子总是求个“情”字,而偏偏大多男子只求个“欲”字,若娶的人自己不喜,该睡还是睡了。

  我面颊烧红,如此惊世骇俗的话,想也想不到是教了我多年宫里礼仪的陈嬷嬷说出口的。

  嬷嬷说这话,可是叫本宫要认清萧云的好?

  陈嬷嬷笑着摇头,皇上的心意颇为真挚,世间少有,但这事娘娘您该自己定夺。您若仍一直放不下原先心里的那位,您选择的便不是寻常女子安于宅府,安于夫纲的路,为了坚守真情真心,可是这世间又有几人谁能懂呢?

  陈嬷嬷说完这番话后,就告退了。

  我未曾想那么多,当下一时间感慨颇多。

  我与萧云,能这般相处已是万幸。

  我亦知道萧云是君子,不会强人所难,可这其中仍有层缘故,那便是他忌惮我爹的势力,他虽对我有几分情分,但我若有孕,那孩子也是留不下来的。那我定会心如死灰,恨他入骨。

  我闭上眼,斜靠在窗台边。

  倘若当年我执意嫁给萧琰,那我爹许会松口,跟萧云决裂,转而支持萧琰。

  没了我爹的支持,凭借萧云的城府和手段,他夺嫡成功仍有很大的胜算。爹也正是一早便看清他俩实力悬殊,才会拼死阻止我与萧琰来往。

  再然后,萧云仍是做了皇帝,宋府会因参与夺嫡失败而没落。

  萧云仍会继续为难萧琰,唯一不同的是,我能常伴在萧琰身边。

  这一遍思绪捋了下来,我却觉现今的形势,也好不到哪去。

  在萧云身边的这两年,我愈发觉得爹追逐的权势,追逐让宋府屹立不倒的路,是错的。能保住家族荣耀的,唯有功绩,而非勾心斗角。

  爹也许忘了,世人也许忘了,那大奸臣宋老鬼,在还未被市井百姓唾骂前,也曾是朝里的顶梁柱,他实行变法,革除弊病,他帮先帝斗下权臣,巩固皇权。

  可惜,到了后来,先帝日益年老昏聩,许多事情全倚仗我爹,我爹都做得绝了,他颠倒是非,污蔑忠良,甚至纵容我那几个堂兄弟做些欺男霸女,贪污受贿的事。

  宋府,落到萧云手里,他定是要处置的。又岂是我能保得下的?

  事情走到这一步,往后会如何?我不知。

  娘亲,女儿好像能体悟到你这一生的不易与煎熬了。

  娘亲,女儿累了,女儿好想你。

  晚些时候,萧云来我殿里,我将绣好的荷包给他,他笑言,送了亲手缝制的荷包给他,那便是钟情于他,他定要好好保存我这份爱意。

  我被他气笑了,谪仙大人的面皮厚了些,端的外人看不出。

  当然,只有朕的内人看得出。

  行,论嘴皮子功夫我总赢不过他,便歇了言,抚上琴弦,不去理他。

  夜深,我迷糊惺忪之际,黑暗中,一双有力炙热的手环上从我身后搂上我的腰。

  我一惊醒,耳畔传来厚重的呼吸声,皇上,你要做什么?

  他略带调笑,皇后说朕要做什么?

  床榻上的热气似要将我灼烧,我僵住一动不动,定了下心神,尽量冷静道,萧云,我不喜欢你。

  朕知道,他低哑着嗓音,但阿荷,朕要你。

  萧云,你......我的声音已染上了哭腔,不要。

  他的手解开我的衣带,唇齿在我脖颈间啃咬。

  我讨厌这样的萧云,更讨厌这样的自己。

  漆黑的夜色似无边蔓延的绝望,将我揉碎在一个梦里。

  你要明白,朕从来就不是个圣人。

  我一夜无眠,清晨,萧云离开前要吻我,我没有躲开。

  我忘了他说了什么,只觉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起身,未着丝褛,顿觉一阵冰凉刺骨。

  走到铜镜前,白皙肌肤上的红痕格外刺眼,似在提醒着我昨夜发生的不堪与残破。

  此后,萧云仍然常来我殿里,听琴,对弈,写字,他每每与我亲近,我皆顺从听话,不再拒绝他。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我们之间生分了许多,似有一道壁,将我们隔开。

  如每朝的帝后一样,我们相敬如宾,似是和睦。

  阿荷,朕过些天要去秋猎,朕只带你一人,可好?

  我垂眸,替他按揉着肩,谢皇上。

  阿荷,你要什么时候才肯接受朕?

  臣妾不敢。

  不知不觉已临近秋末,殿里的陈嬷嬷帮我打点去西郊秋猎的衣物。

  娘娘,她关上了窗,天冷了,小心着凉。

  我应了声,手里临摹着帖子,陈嬷嬷,皇上御赐的香怎么不来点上?

  娘娘......老身收起来了。

  拿出来,我淡淡道,燃上。

  萧云赐的香中,有一味麝香,他不愿让我怀上他的骨肉。

  他意如此,我亦全然照做。

  娘娘,真真苦了你了。陈嬷嬷叹道。

  我搁下笔,浅笑道,无妨。

  西郊的枫叶已开始凋落,我从马车里往外望,那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萧云握着我的手,他见我望着窗外出神,便道,朕待会与你一起在外转转。

  皇上的好意臣妾心领了,可臣妾想歇息一阵。

  那朕给你猎几只小兔子。

  多谢皇上。

  秋猎是一年中的大事,更何况,这次是萧云登基以来的第一回秋猎,朝里所有大小官员都得随行陪侍,哪怕是抗命戴罪的萧琰。

  我见到了我爹,他弓着腰,对我恭敬地喊了声,皇后娘娘。

  我有些语塞,半天才道声免礼。

  我觉着古怪,却也更心酸。

  许是萧云刻意安排,我未见到萧琰,不过,见了又能如何?

  西郊虽是皇室猎场,但并非禁止普通百姓踏足,更有百姓得了许可,能在西郊经营客栈。萧云担忧我住不惯营帐,便同我一起住进了客栈。

  秋猎的这些天,我在客栈里,未随意外出走动。

  萧云虽忙碌,但每日都来看我,果真送来几只兔子给我养着解闷。

  一日,我正在房中逗着这几只白兔。陈嬷嬷忙进屋里,屏退了丫鬟们。

  陈嬷嬷附在我耳边道,娘娘,昨夜皇上宠幸了客栈中的一姑娘。

  那姑娘是何人?我疑惑道,难怪昨晚未见到萧云。

  听说是这客栈里的打杂的丫头,出身平凡人家。

  皇上怎么说?我顺了顺白兔的毛发。

  皇上的意思是将她带回宫去,至于封什么位分,这不好说。

  知道了,我淡淡道,心里并无波澜。

  陈嬷嬷将兔笼合上,拿到一边,娘娘,您对这女子可要上点心才是。

  我却笑了,皇上喜欢,本宫有什么办法?

  娘娘不知,老身今日去那姑娘房里,发现了这个。

  陈嬷嬷从袖中拿出一只茶杯,娘娘,这茶杯的边缘,竟涂了一层催情的合欢香。

  你既能发现,皇上又如何发现不了?他不追究,本宫自然没了道理过问。

  陈嬷嬷见我态度冷淡,告了退,正要出房门。

  我却喊住她,还是把那姑娘带过来给本宫看看。

  我倒不在意那姑娘会被封什么位分,只是这不光彩的手段,需得敲打两句,免得日后做出些更出格的事情。

  很快,陈嬷嬷领着一体态曼妙的女子进屋,那女子许是畏惧,低着头,在我跟前跪下。

  民女徐玥儿,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

  她却不起身,仍是保持着跪姿。

  我略有几分不悦,道,抬起头来。

  她缓缓将脸抬起,柳叶眉下是一双妩媚婉转的美眸,正直直地盯着我,没有方才她表露的惧色和懦弱。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几分颤抖,本宫要单独和这姑娘说些话。

  陈嬷嬷虽不解,却也带着旁人退下。

  当门合上的那一刻,我眼前的这个女子倏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娇娇,你这些年过得可好?我一时间心事上泛,那年雨幕下的场景历历在目,徐娇娇那满是仇恨的眼神在多年后仍会让我时不时想起。

  你问我这些年怎么过的?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每每能支撑我活下去的,唯有找你们宋府复仇。

  你想怎么做?我知道她变了,眼前的女子媚态尽显,看不出一点昔日徐娇娇的巾帼豪气来,这强烈的差异让我难以适从,心里有个地方在隐隐抽痛。

  你留了我一条命,我不会杀你,可你爹,你们宋府,势必是要下地狱给我徐府的人磕头认错的!

  那你接近萧云有何用意?你可知招惹上他,入了宫,就又是另一滩浑水!

  我心口涌着怒气,她以为她是谁啊,萧云势必已经看清她有所图谋,才会顺了她的意,想看她接下来的动作。

  你可是急了?担忧我夺走你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我气得扶额,天真至极!往后若你身份败露,看你如何能自保?

  不用你假好心,只要知道,我入宫就是为了夺走你的一切。

  徐娇娇,你何必——

  我话音未落,她便将陈嬷嬷放在桌上的茶杯狠狠一摔,接着倒在地上,手重重地刺向碎片,血流不止。

  皇后娘娘,请恕罪,民女昨日也是难拒圣意!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正要伸手去扶她,却被萧云挡住了。

  小心,别过去,萧云对我说道,随即转身抱起徐娇娇送医。

  我瘫坐在椅上,太阳穴直突突地跳。

  我无心萧云,倒不担心萧云真的会喜欢上徐娇娇,反倒害怕萧云对她无意,只是为了等她露出她的意图。

  徐娇娇本就是个心思简单之人,纵使她因背负仇恨决定谋划些事情,她的伎俩也是过于幼稚了些。

  黄昏时分,我放心不下徐娇娇的伤势,派侍女去打听。

  侍女回来禀报,徐姑娘的口子割得不深,但身体仍是虚的,皇上在她身边陪着。

  我松了口气,看样子今晚萧云不会过来了。

  皇后娘娘。

  谁?我转过身,见一男子推门而入,我对他有些面生。

  皇后娘娘,首辅大人请您借一步说话。

  我狐疑道,陈嬷嬷呢?

  小的不知,这事关重大,还请娘娘不要让旁人知晓。

  本宫凭什么信你?

  娘娘,首辅大人有极为紧急的事情要告诉您,他不方便来见您,还请您移步。

  既然紧急,为何不用信件带给本宫?

  那小厮没了话,却是渐渐靠近我。

  放肆!来人!

  娘娘,得罪了。

  他旋即在我颈上重重一击,我眼前一黑。

  混沌中,刺骨的凉意使我清醒。

  我的脚踝绑着重石,带着我不断往下沉沦,冰冷的水呛进了我的鼻子里,说不出话来,也呼不出气来,绝望和恐惧攥紧我的心头。

  我这一世,要这么结束了吗?

  娘,阿荷要来陪您了。

  我缓缓合上眼,似跌入个无声黑暗的窟窿里,失去意识。

  阿荷,阿荷!

  是萧琰的声音,好不真切。

  随着胸中郁积的水吐了出来,我意识渐渐清明。

  萧......琰。

  我在,他清俊的面容在我视线中逐渐清晰。

  我被紧紧按在一温暖的胸膛里,阿荷,到底是谁下了那么狠的毒手要杀你?

  听到萧琰温柔的声音,我鼻翼一酸,既委屈又后怕。一如当年青葱岁月里的小哭包,在他怀里啜泣。也许唯有面对萧琰,我才能真正卸下一切的伪装和防备。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止住了哭,这里是哪里?

  萧琰摇头,有人给我传信,说你在西郊树林中遇险,我见你被一群黑衣人挟持,追了上去,来到这时,他们与我交起手来,后来有另一伙人帮我才突出重围。

  你受伤了。我见他手臂有一处刀伤,正渗着血。

  萧琰面色苍白,却道,只是小伤罢了。

  天色已晚,此地偏僻,离西郊又有些距离,当下短时间内萧云等人怕是寻不来这。

  我与萧琰在附近的一处山洞里暂且落脚。

  他生起了火。

  别动,我道,接着在身上的裙衫撕下一条布条,替他包扎伤口。

  我看到那条刀痕,原是如此深,量我如何努力,都差点止不住血。

  对不起,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伤。

  小哭包,别哭了,萧琰抹去我的眼泪,又刮了刮我的鼻尖,脱衣服吧。

  啊?我双颊有些发烫。

  别误会,你衣裳都湿透了,那湖水又冷,萧琰有几分不自在地看向别处,我保证不会看你的。

  似为证他并无歹心,他走到离我较远的地方,背对着我坐下。

  我松开衣带,身上的裙衫褪下,落在我脚踝边。取下头上的发簪,青丝垂在我胸前。

  不远处萧琰的耳根红得似血,我走近他,俯下身,搂着他的脖颈。

  阿荷,你变了,他握住我帮他剥衣服的手,声音有些冷。

  变了?是变成一个勾引人的狐媚子,还是变成一个下贱的货色?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吻上他的唇。

  萧琰反身将我压在地上,阿荷,你不后悔?

  我想真正属于我一次,也想属于你。

  他眸色一暗,钳制住我的双手,唇瓣落在我的锁骨上。

  那一夜,我彻底坦然面对了自己的真心,而萧琰却认为他自己犯了个错。

  我与萧琰被寻到时,已是次日午后。

  萧云面色冷沉,在见到萧衍那一刻,手里的剑便指在他喉咙前一寸。

  皇上,我抓住萧云的手,是萧琰救了我。

  朕知道,他冷冷道。

  僵持了一阵,萧云放下剑,牵着我离开。

  秋猎提前结束了,我与萧琰在外流落一夜的事不胫而走。

  一时间朝中流言四起,不少朝臣上奏弹劾我和萧琰纠缠不清。

  当日谋害我的元凶已捉到了,是芳贵人,她因此前的事跌了位分,受萧云冷眼,悲痛欲绝,流了孩子,于是她对我怀恨在心,雇了杀手想置我于死地。萧云赐了她一条白绫。

  而那日去找萧琰送信,帮萧琰解围的那伙人,竟查不到,且毫无线索。

  可我心里,已有了答案。

  玥贵人,不论你怀有什么样的目的,多谢。

  徐玥儿小抿一口冷茶,我说过,我不要你的命,但我要夺走你的一切。

  她只通知萧琰来救我,为的是制造流言,逼萧云厌恶我。

  那晚不论我与萧琰做了什么,次日仍是会遭受非议,这就是徐玥儿的企图。

  我临走前,对她道,我会让萧云彻底对我死心,其余的你好自为之,宫里要对付的角色多了去了。

  我脱簪披发跪在御书房前,请求萧云废了我的后位。

  不一会儿,他推开门,将我拉进御书房内。

  退下。太监侍女见他身上散发肃杀的气息,连忙一个个地出去。

  宋浅荷,你干什么?

  臣妾请皇上废了臣妾皇后之位。

  你休想。

  臣妾请皇上废了臣妾皇后之位。

  朕信你没有和萧琰做出越轨之事,他擒住我的双肩,等着我回应,你说话,阿荷,你没有对吗?

  我沉默不言,终是对萧云道,我喜欢他,这是我的选择。

  萧云的眼里有东西在崩塌,他的手掌似要将我肩骨捏碎。

  初见时风轻云淡的谪仙,什么时候开始已然不见。

  为什么?!你还喜欢萧琰?你是朕明媒正娶的妻。两年多了,朕喜欢你,但你的心为什么总在萧琰身上?

  萧云,我从一开始便知,我冷静道,你并非真正喜欢我。你与我在成亲以前,交集甚少。你是因恨萧琰母妃害了你母后,是因你羡慕萧琰,想抢走他身边的东西,你才以为自己对我有意。

  萧云松开了我,他往后退了一小步,苦 笑道,宋浅荷,你说朕要拿你怎么办呢?

  你温柔贤淑,对谁都和善,但你也像颗石头一样迟钝绝情。

  假若朕真的是因萧衍的缘故才喜欢你,那便好了。

  次日,萧云的废后旨意下来了。

  皇后宋氏,中宫无出,品行不端。今日废除宋氏皇后之位,降为妃,移入椒兰宫。


作者:亦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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