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失望的孟浩然回到家乡,他不想再继续“谋求”下去了,可是还未完成父亲的心愿呢,怎能停下自己的脚步?
这时他的好友邀请他到天台山(今浙江天台县)来,因为被几代皇帝重视的著名道士司马承祯的道场就在这里。
于是孟浩然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吴越之旅。
可当孟浩然来到天台山的时候,却得知司马承祯前往洛阳去了。孟浩然选择一边欣赏江南美景,一边等待。就这样,三年的时间又被蹉跎过去了!
这一天,天色已晚,孟浩然在建德江上羁旅夜泊。这是一个深秋啊,天地间是如此的广袤宁静,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唯有明月相伴,想想渺茫的前途、有家不得回的苦楚,不由得又添新愁。
孟浩然辗转难眠,坐在船头,仰望和他近在咫尺的明月,他一字一字缓缓念出了心头的那首诗:
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浓浓的忧愁,却是如此淡淡的语气,此后,孟浩然形成了属于他自己独特的写诗风格:
淡而有味、风韵天成,词淡而意远。
只是孟浩然,你到底是任性?还是逃避?
其实连孟浩然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回家”有种难言的情愫,他想家,他真的非常非常想家,可是一想到逝去的父亲、对他仍然充满期待的母亲、倚门翘望的妻子,他的心里就沉甸甸的,压抑得难受。
转眼间,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江南的风景再美,也无法阻止他对家的想念。
孟浩然抹干眼泪,终于做出了决定:回家!准备参加科举考试!
回到涧南园,他见到了一个眼神炽热、腰佩饰缨长剑的年轻人,年轻人专程前来拜访,一见面就送给了他一首诗:
赠孟浩然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我就是喜欢你的风流、你的任性!你“迷花不事君”的样子真迷人!
孟浩然看了看这个年轻人,叹了口气说:“一切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你不懂我呀,李白!”
当母亲听说儿子终于要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惊喜不已,她变卖了一部分田产,把钱都换成一封一封的官制金子,递到儿子的手上。
孟浩然的心,又沉重了十分。
开元十六年(728年)冬,四十岁的孟浩然再次离开襄阳,前往京都,准备赴考。
此时李隆基已带领文武百官从洛阳回到了长安。
长安比洛阳还要繁华,在这里,孟浩然遇到了他最为欣赏的朋友——同样比他小11岁的王维。
孟浩然惊喜地发现,在这样一个官场,还有人和他一样,从内心里喜欢陶渊明,喜欢那份恬淡的田园生活。
他们两个人写诗的风格也都非常“淡然”,不过王维是“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而孟浩然则是“本身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淡定。
当路谁假借,知音世所稀!
之后王维带着孟浩然参加秘书省的一次诗会,很快就验证了孟浩然的才华。
一句纯天然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诗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立刻让孟浩然名满京师。
然而很快现实给了他重重的一击:因为他压力太大,结果科举落第了。
来不及悲伤,命运忽然在此处转弯,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了孟浩然的面前,他会把握住吗?
05
此时的孟浩然正坐在客栈里发呆:
如果三年前皇上能接受张九龄的举荐,自己也不至于到了不惑的年纪还一无所成,他的内心忽然对从未谋面的唐玄宗产生了一丝幽怨,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拿出毛笔,写下了改变他命运的《岁暮归南山》。
王维听说孟浩然要走,邀请他到自己的官署去坐坐。这对被后人称为“王孟”的田园诗人,在这里喝着茶、聊着诗歌,孟浩然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烦恼。
忽然有人报:“皇上驾到!”原来李隆基从附近经过,兴之所至,要来找王维聊聊诗歌和音乐。
可是孟浩然作为一介布衣,是不能见皇上的呀!时间紧迫,他赶紧钻到了床下。
李隆基一进门看到两杯冒着热气的茶,看向王维,王维如实禀报。
机会呀,机会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李隆基望着从床底下钻出来的孟浩然,很感兴趣,这不是写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的人吗?听听他有没有什么新诗?
王维用眼睛望着孟浩然,心里想,赶紧吟诵你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呀,快呀,快!
谁知孟浩然低着头,缓缓念出了两句: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王维一怔,看皇上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孟浩然没有抬头,接着往下念: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李隆基的脸上出现了怒色,这叫什么诗!一上来你就说不要给皇帝上书,要回老家去,然后又说你被皇帝抛弃,我见过你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浩然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他硬着头皮念出了最后几句: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李隆基一拂袖子站了起来:“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新唐书·文艺传》)
就这样,孟浩然在英明神武的唐明皇面前断送了自己唯一的一次机会。
王维满脸同情,可是孟浩然却忽然觉得说不出的轻松,好像一副担子从身上卸了下来。
求仕失败离开长安,孟浩然回到家乡,做了短暂停留后,从开元十七年(729年)到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开始了第三次吴越之旅。
辗转于洛阳、江浙、蜀地、荆州各地,畅游山水,会友作诗,最后回到襄阳,真正过起了“千株橘树唯沽酒,十顷莲塘不买鱼(皮日休《陈先辈故居》)”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不过,去了那么多的地方,都没有坐船去扬州那次轰轰烈烈,让全天下甚至千年后的人们都对他的这次出游津津乐道,这是因为一个崇拜他的小伙子写的那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谁还能写出如此情深义重、荡气回肠的诗?不用说,自然是李白啦!
回归田园的孟浩然当起了自由自在的农夫,这时,他已经51岁了。
期间,他又任性了一回,同乡韩朝宗曾经想在唐玄宗面前推荐他,他因为和朋友喝酒没有赴约,错过了机会。
当农夫的感觉多好啊,吃农家饭,喝自酿酒,那种悠闲快乐,不知道让多少公务员羡慕!
张九龄曾经邀他到幕府工作过一段时间,孟浩然不愿意过朝九晚五的生活,不还是回来了吗?
看看这首诗,你就会感受到孟浩然由衷的喜悦:
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孟浩然最后一次任性,是在他52岁那一年,好友王昌龄从边塞贬官路过襄阳,他因为陪王昌龄喝酒,吃了不该吃的河鲜,背疽发作而亡。
只过了一年自己想要的生活,生命就画上了句号。
06
一生求官不得,一生布衣百姓,一生任性而为,一生心中不宁。
孟浩然虽属盛唐诗人,可是却并不幸福,这该怪谁呢?
怪他早出生了十几年?也许是吧。在开元盛世前的那段混乱时代里,正是他世界观、人生观形成的关键时期,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怪他不听父母的话,太任性?也许是吧。如果他在婚姻上能听父母的,或许会减轻内心的愧疚:是父子,却不能和他和谐相处、共享天伦;是夫妻,却不能与她长相厮守、共度流年。
但是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两个孟浩然,一个是感性的,一个是理性的。
感性的孟浩然追求自由,理性的孟浩然追求仕途。
感性的孟浩然要过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追求仕途的孟浩然要实现父母对他的期望。
归根结底,这是两种文化的冲突:道家和儒家。
我们很难说谁对谁错,毕竟,一个人信仰会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信仰的文化不同,选择不同罢了。
有一句话,或许可以解释孟浩然表面的“任性”行为:
一个孩子,终其一生都在渴望得到父母的承认和理解,否则他会选择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见“个体心理学”之父奥地利的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理解人性》一书)
于是,“任性哥”孟浩然两上京都、三下吴越,他的诗歌里写的都是自由,可惜他一直“身在旅行,心在牢笼”。
一个人越是宣称自己是自由的,他的灵魂就越是受限制的——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正是春困的时候,外面的鸟叫声却把我吵醒了,啊,原来下雨了,那么你们上班去打卡吧,记着带伞,我要再睡会儿,睡会儿,睡——会儿——
可是,怎么睡不着了呢?
唉,花落了,花落了,花落了……
孟浩然的花,落了。
李白哭了,王昌龄哭了,王维哭了。
孟浩然,原来你的任性,是一生对自由的向往呀,真让人心疼。
就让这位一生热爱自由的诗人,安安静静地葬在“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的家乡吧,让岘山的朝霞、鹿门山的夕阳陪伴他,让春天的鸟鸣声、夜来的风雨声陪伴他,让襄阳春夏秋冬的落花陪伴他……
最后,还是用他的知音王维的一句诗来陪伴他长眠吧: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