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撞人生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冲撞

这种形式主义的葬礼终于要结束了。我本以为所谓葬礼只不过是默然无声地一推一烧,却没想到为什么会搞这么多花玩意。来访的人们笑着乐着,播放着悲哀气氛的乐曲在其中中和着,请来的殡葬一条龙服务搭了个架子,“九妹九妹,漂亮的九妹”是他们所谓的表演,时不时有人被气氛带动起来,还有人争抢起话筒,飞往月球的音节叨扰着我。我妈很疑惑。这又不是什么喜事,你唱个这歌是弄啥嘞?有人就站出来解释了,岁数大于七十岁的老人死了是喜葬,所以说气氛一定得弄活了。我妈摇摇头,表示无奈。所谓喜葬就是老人去世了身边还没有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吗?只剩下我和我妈这俩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我在其中却只感到无比的悲哀,对于死去的人以及他们的家人,这未免不是一种亵渎。

爸爸说这叫做“走人户”,就是走亲访友。但貌似没有具体划分的界限,无论是红白喜事,还是建新房、店铺开张等隆重日子,都会举办这么一个类似派对的东西。只需要一二百份子钱,甭管你是只身前来还是拖家带口,邻村瘸子,本村支书,都能吃得满足。因为他们追求一个排场,就要人多,就能侧面反映你这个家族关系多。

去世的人是我奶奶。老人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一病不起后表面祥和的家庭关系支离破碎,三个家庭凑起来买不了缓解癌症扩散的药。老大忙着上班,或许是他那栋单元房有恐怖分子?奶奶确诊癌症后,除了过年时回家吃了个年夜饭,接着仓皇地跑到南方处置他那栋隐藏着机关枪的单元楼。可悲的是奶奶发现自己是癌症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通知自己的老大儿。

烂摊子摊上了我爸和我幺姑。我爸四十多岁的人了,两次化疗他都掉了眼泪。看到账单时他头上的银丝又多了几根。讲真的,我认为自作多情的事不必太多。要知道奶奶的遗嘱上写的名字并不是我父亲,而是处置隐藏着恐怖分子单元楼的老大儿,我应该叫他伯伯。

这么着,幺姑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她主动提出要出办理后事的钱。奶奶还以为自己的女儿没白养,殊不知幺姑只留下了一具排场的棺材。接着杳无音讯,所谓排场,就是我那大怨种父亲榨干了钱包办的葬礼,这不,到最后,老人家咽气了还没见得上最后一面。还是我妈打电话通知远在千里之外的我父亲,他这个时候可能还在工地上被包工头呵斥,工作时间不让打电话,这点空子够你和两袋水泥了。

不办宴席就是不尽孝心,所谓宴席又是一群傻子们在台上哭天喊地,哗众取宠的魔术表演,还有近乎跑调的乡间民歌。似乎就是要告诉所有人,这里死人啦!是喜葬,都来瞧瞧欸。

至于我那死去的奶奶,被孤零零地放在灵堂里面。没人想去看她,或者是它。习俗里又说了,死去的人不能再见光,于是父亲只能留下无尽的悔恨,他本想等到干完这个月回家陪自己母亲。没想到奶奶坚持不住了,没钱赶飞机,等到到家后,人都青一块紫一块了。这之后办宴席,一连折腾了三天,直到异味弥漫整个房子后才下葬。

我站在墓碑旁,想说点什么话,身边的气氛低沉,似哭非笑的人不住地哀嚎着,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倘若至亲离世,是不可能发疯似的喊叫的。

我本想说一声一路走好,但愿那边的世界可以让她过得轻松一些。而后突然发现个最严重的问题,我的奶奶,她的名字是什么呢?我呆滞了,在身边哭闹声、哀乐声、锣鼓声中,仔细地思考着我奶奶叫什么名字,我问爸爸,奶奶叫什么名字。爸爸也不太清楚,他挠挠后脑勺,似乎还沉浸在悲痛的泡沫中,或许我们全家都是一群动物,伯伯是利己的老鼠,幺姑是趋利的猎豹,我们是食腐的秃鹰,如此这般,才会把至亲的名字给遗忘了。

2.

太远的过往他实在记不太清,关于我奶奶,有记忆可以追溯的也不过就是爸爸生出后的三十年里。爷爷的遗像挂在客厅的正门上,现在我爸爸的年纪都已经比他要大了。

那时家庭还算得上富裕,爷爷有力气,奶奶够泼辣。虽是女儿身的奶奶,干起架来却从不输男人,反而由于招数狠毒,村上可是出了名的泼妇。她那一招煞是出奇,把两只手盘托起来,用肘部向对手发起冲撞。这招保护好脆弱的胸部,朝对方的下颚处猛撞,可不是吹牛的,据说当时就能把人打得脑袋发怔,脱臼什么的也是常有之事。这招让奶奶在饥荒年代抢到了不少地瓜和野菜,家里爷爷也是当时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兵,身体素质杠杠的,在当时那个法制还未提上章程的年代,这样的阵容在村里面简直是呼风唤雨。

但直到如今,爸爸依然很委屈,爷爷的意外去世说到底跟他关系不大。那时候的四岁,已经是可以跟着父母下地干活的年龄了,大人们在前面插秧,小孩在泥地里打滚。梯田顶蓄满水,等到秧苗插好,从上到下分别凿个洞,一层一层地向下流,水量刚好足够。

那年打坝的伙计可能没糊好,水哗啦啦地向下流,四岁的爸爸在泥里滚着滚着就呼吸不了了,爷爷慌张地把爸爸托起,放在岸上。爷爷陷在深深的淤泥里,当时水才到爷爷的大腿部分。

“快去叫村头老李!”爷爷向爸爸高喊道。

爸爸吓坏了,四岁的小屁孩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能保持不哭就已经很坚强了。被吓傻的爸爸呆滞在原地。

水一点点向上漫,爷爷被气急了。他抓起一坨污泥就往爸爸脸上砸,爸爸只好跑走。

等到爸爸绕过山回路转的梯田,水早已漫过了爷爷的头顶。爸爸或许现在还能感觉到爷爷绝望的死法,往后的日子里,家道一天天没落。同村的户主们都盖上了小平房,爸爸拮据的家庭还在住着茅草房。

屋漏偏逢连夜雨,经过了几年的连年旱灾,种下的水稻颗粒无收,方圆几里的杂草都被挖遍了。奶奶好不容易挖出来一块巴掌大地瓜,还没来得及高兴分给两个孩子,就被一旁的村民看见了。

“欸,小妹,最近过得怎么样?我知道你不好过,我之前可是一直在接济你啊。”

奶奶发笑,所谓接济,好像就是借用她家的农具,事后送家里的三瓜俩枣。还把唯一的镰刀弄坏了。

“我先看到的。你自己挖去。”奶奶立马拒绝了他。

“欸,小妹。我知道你家里没男人,还这么不客气干嘛?趁现在没几个人知道,咱俩分来吃了。你缺男人,改天我好好宠幸下你咯。”

奶奶气得脸发颤,把两手挽起,正要朝这个崽种撞过去的时候。村长似乎看到了这一幕,前来劝解一下,这种时候吵架,多半是争那些可以吃的东西。

“又发生啥事嘞?大家都是一个村的,和气生财,我可是听到镇上说了啊,再过两天,镇上就发救济粮了。大家别着急啊。”

一旁的人怨声载道:“小儿子几天没吃饭了,都饿晕了,你说啥这,让不让人活了啊。”

奶奶还在争那块地瓜,这自然被村长看见了。

“哟,地瓜。小妹你可以呀,这地瓜可是从哪里偷来的?”

“你放屁,明明是我先挖到的。”奶奶很想用肘朝这个狗屁村长撞过去,可她不能,她实在是无依无靠。

“我先看到的!这泼妇非来跟我抢,我看她娘们家家的没理她,她还跟我杠上了。”

村长摆摆手,“我说句公道话啊,现在这世道活不了,大家都不容易。小妹你寡着呢,大家就别吵架嘞,留点力气等上级指示啊。”

“来,我把这地瓜分分啊。”

村长用手一掰,一大半地瓜到了他的手里。“哎呦,你看我,我饿得手都抖了。”

从剩下的半块地瓜上掰下拇指大小的地瓜给奶奶,然后自己走掉,看看哪里有没有别的吃食。

等到村长走远,奶奶跑到那个男人前面,用肘往他的下颚猛撞,将他手中的地瓜抢过来。

奶奶把抢来的地瓜塞进爸爸和伯伯的嘴里,自己用后背抱住两个孩子,不让男人把已经塞进口中的地瓜抢出来。

那之后的三天里,镇上的救济粮还是没有批下来。爸爸和伯伯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跟着奶奶去地里翻野菜了,奶奶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没办法,奶奶只好把当初爷爷送给她金银首饰去离家六里的镇上卖掉。在那个米比金银贵的时代,两个耳环和一个金项链顶多换来两斤米。

炊烟在饥荒年代是万万不可被他人发现的,不然免不了一番纠缠。奶奶每次都是等到夜半三更才动火,每次都只是轻轻地捏很小一把,煮到最后一碗米汤里可能只有半勺米,但尽管如此,爸爸和伯伯依然吃得不亦乐乎,凭借那两斤米,奶奶又起早贪黑地去挖野菜,镇上的救济粮虽然来得晚,但终究是每家都分得都有米。村长说路上堵,让大伙等着急了。实际上救济粮刚来,他屋里就大动灶火。熬的粥满满的都是米,直到第二天村民把他家围得水泄不通他才开始发救济粮。这拖的一天里,又有几个人因为饿得不行而玩起神仙索的游戏,奶奶说那些挂在树上的人都在玩神仙索,往树上打个结,围成一个套索,据说能够缓解饥饿,奶奶三番两次地想要带爸爸和伯伯一起玩这个游戏,但最终作罢。

好在临近秋天下了两场小雨,种下的红薯收成不错,挨过了这次饥荒。那之后就是改革开放,物价噌噌往上窜,奶奶本想把当掉的金银首饰赎回来,两年间金价涨了近百倍,从此奶奶便断了念想。

奶奶是什么时候死掉的呢?也许是几年前,也许是几十年前。

奶奶一直把爷爷的死去的意外归咎于爸爸的责任,把唯一的就学机会给了好逸恶劳的伯伯,爸爸于是十六岁就下海打工了。

两个孩子都羽翼丰满了,而奶奶那时候才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爷爷走得早,她又以泼辣出名,她一生气就会往别人身上冲撞的气势,让许多人望而生畏。村里的男人不怎么敢搭识她,村里的女人打心里看不起她,或许她也已经到了寡妇的晚年危机。

所幸奶奶在她暮年又得一女,当然爷爷早已去世快十年了。那天她正在田间干活,远处传来哭喊声,那是一个三四岁的女童,掉在一个大坑里不住地抽泣,坑不是很深,一米五左右,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是肯定没法从里面爬出来的。奶奶把女孩抱出来,女孩紧紧地依偎在奶奶身上,那一刻奶奶感到了久违的温暖,她顿时不想问这个女孩是从哪里来的,她只想把她带回家。

奶奶把女孩带回家,久违地好好做了顿饭。往常她一个人在家时,通常都是只吃一点腌制的咸菜,一个瓦罐里,倒上整整两袋食盐,红辣椒剁碎往里面加。发酵个两到三个月,本来嫩嫩的豆腐吸足了盐水,变成了块状的调味品,又辣又咸。拌饭吃很不错。

看着女孩狼吞虎咽的样子,奶奶不禁想问,“孩子,留在妈妈家好不好?”

女孩望着奶奶,不知道为什么眼里泛出泪水。她双眼泪汪汪地看着奶奶,然后把嘴里的米饭咽下,接着说:“你能带我找妈妈吗?”

奶奶还是带着女孩去找村长了,村长翻开厚厚的花名册,从里面扒拉了半天,还是没打听到哪家哪户丢小孩的事。

后来奶奶又去了镇上,发现还是找不到女孩的家人。女孩也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件事也就搁置起来了,奶奶想肯定有人会来找女孩的,于是她就用百无聊赖的后半生精心照料着女孩,期待着有一天会有人来认领女孩。

结果这一等,就又是十六年,一直到幺姑嫁到别人家去,此时连领养手续都没办,如果幺姑一口否认不是奶奶把自己养大,奶奶还真有苦说不出,此时的奶奶早已经七十多岁了。她谈了一个老伴,也跟她一样,早年配偶就去世了。两人暮年相遇,算不上一见钟情,顶多就算是看得顺眼,就商量好了。剩下的日子俩人就这么凑合着过,也算是有个伴。

然而父亲和妈妈把我生下,说要把我培养成才,要在沿海城市上学。结果学校有硬性要求,入学必须要看父母的户口,外地户口在本地上学,是要多掏学费的。本着学习靠个人的原则,妈妈和我坐上列车,去拜访我的奶奶。

我对她的印象算不得好,算不得坏。在乡村一个随处可见的老人,奶奶对我和我妈并不怎么待见,吃饭时也总是数落我和我妈,腌肉都不吃,饥荒年代不得被饿死?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话,似乎任何事在她看来都不顺眼,妈妈临走前就对我说,我只需要好好学习,不要跟奶奶说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和她没法沟通。

我很听妈妈的话,几乎没和奶奶说过一句话。毕竟奶奶只会说方言,或许是年轻时跟别人骂街时落下来病根,说一句话都是支支吾吾的,不经常听她说话的话根本听不清她想表达什么。有时她叫我吃饭我都不清楚她想表达什么,反而她还生起闷气来,嘟囔着把碗往我面前一放,骂骂咧咧地走掉。

她一般都是骑着电动车来接我, 骑行方式也十分特别。从来都是占中间那一块大道,小车靠边行的交通规则她从来不听。有些外地来的路怒症很生气,你一小车这么猖狂?于是超过我们的小电驴,打开车窗开始骂道。

“谁教你这么开车的?要不要命了你?”

由于这种事经常发生,每当这时,我都会捂紧我的耳朵。车主总认为我们是软柿子可以任人辱骂,毕竟一个老婆婆带着小孩子,能有什么攻击力?然而我估计这是他们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那就是小看我的奶奶,表面的慈祥并不代表着战斗力低,要是敢和我奶奶对骂,那你可就是撞到了铁板。急了想动手,我奶奶从没带怕的,有个车主看打不过我奶奶想欺负我。我奶奶直接抓住他,把鞋子脱下来用鞋底板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我看着都疼。

幸运的车主们都是怂包蛋,被我奶奶骂几句脏话就加大油门溜走了,接下来的路上我可就遭老罪。因为车主跑远了,我只好替他听我奶奶的絮叨。什么“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没见过社会险恶”啊,然而说得最多的还是“要是我年轻,早就把你从车上拽下来抽了”。总有些不信邪的外地家伙想挑战我奶奶在这条路上的权威,但他们都骂不过我泼辣的奶奶,按我奶奶的话来说就是:“这群小基吧蛋孩跟我骂架?我都怕他们喘不上气把自己送走。”语速永远是奶奶胜利的第一妙招,什么当代说唱都low爆了好吗?

当然也有些头铁的人,被我奶奶挑衅后就想动手。然而每当有人这么做了,奶奶就会让他们后悔出生,记忆中的奶奶打架似乎没有输过。两手挽在胸前,侧着身子,用肘部朝着对方的下颚猛撞,用的力道足以让人下巴脱臼,即使年老力气衰弱,用来对付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们还是蛮有用的。

只不过奶奶向对方冲撞的时候,她的手有时总会抖得不停,似乎根本无法悬空,或许是长期劳作,导致她的肩出了问题。

当然和奶奶生活的久了,我基本能听懂她骂人的话。因为她无时无刻都在骂,似乎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含“日”字的句子,天气热了就“日你个仙人板板,天咋这球热”。当然也不只骂别人,自己也骂,有时腰疼老毛病了,也会“日”自己的腰,一句话就是日天日地日空气。

有次吃饭的时候我下来得晚了,她又一个人在那里嘀咕。

“日你个仙人板板,给你做好饭了你摸鳖哩?”

我不清楚她什么意思,自顾自地开始吃饭,除了看她往别人身上撞时我会多看她一会,别的时候我基本我不会理她。

“什么样的树结什么样的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可能是奶奶骂人不带脑子,她估计是想骂妈妈,可我毕竟是爸爸的孩子呀,她这么一说,好像自己的祖辈都被问候了一遍。

奶奶看这样挑衅我我也不理她,感觉没意思,从腌菜罐里弄出一块不像豆腐不像肉的块状物体,也不吃菜,也不盖盖,往白米饭里弄上一大块,又去找她的老伴去了。那发黑的腌菜罐里发出一股无可救药的味道,像是尿液里放了盐和辣椒,在密闭的空间里,貌似是细菌的大型培养皿。

冬天妈妈回家了一次,跟奶奶大吵一架。原因是我盖的被子,奶奶贯彻男孩子火气旺的观点,即使是湿冷的冬天,给我铺的床依然是薄绒被,那段时间我来回发烧,老师都说我体质弱。

妈妈回来了,看到我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拎起扫把就去找奶奶理论。我本想去拦着妈妈,妈妈肯定打不过这个泼妇的,但是我发着高烧,仓皇着下楼时只能听到妈妈的惊呼,看到妈妈被撞到墙上后,我立马缩进了妈妈怀里。妈妈很要强的,瘫在墙边也没有呻吟,被奶奶那样一撞,许多男人都受不了在地上疼得打滚,但看到我在她怀里了,她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也不管奶奶在这里看着了,也不要面子了。

“哭哭哭,拿扫把抡我的时候咋没见你哭?要是我年轻的时候饥荒十几天没饭吃都不敢哭,本就没力气,再哭哭不得瘫那?”

其实我很能理解奶奶,二十多就寡着了,好不容易有个能够说上话的人,又被我给糟蹋了。

爸爸又和奶奶大吵一架,但最后还是爸爸输了。毕竟是自己的妈妈,是不能对她说日什么什么的,爸爸大手一挥,让妈妈陪着我念书,那个老婆婆随便她,爱咋弄咋弄。

妈妈几次都想把那个散发着异味的腌菜罐扔掉,妈妈爱洁成癖,但我对妈妈说那个不能扔,奶奶一天不吃那个活不了。妈妈起初还不相信,但看到奶奶打开腌菜罐吃得津津有味后,便没有再说什么。

没过两年,奶奶在一次吃饭时疼得身体扭曲,是像她那样要强的人都会掉眼泪的疼,她曾经引以为傲地说:生你爸爸的时候我都没开腔,生完三天后就下地干活了。

妈妈虽然讨厌她,但还是打了个120,被担架抬走后,我好久都没怎么见到她。

据说是胃癌,总是撑着不去看病,直到拖到胃溃烂一个大口子。

那时候爸爸刚交完我的学费,没钱化疗,没钱买药。实在疼得不行了买点止痛药还是妈妈垫的钱,医生说买点药吃吃吧,胃癌还能活个两三年,要是转移了就真没办法了。

于是奶奶找伯伯,伯伯一听自己妈生病了连忙说要回家看看,扭头一听见癌症,便说自己准备结婚晚点再回。实际上伯伯都快四十老几了,有谁稀罕他个三无(没钱没车没存款)中年?

伯伯学习不好,成天去鬼混,怕苦怕累的,上了没几年学,就去应聘保安了。起初保安是个挺吃香的工作,能赚不少钱,对身体素质也有很高的要求。后来社会安定了不少,保安这个职业也渐渐没落,变成一个看管小区大门的安保人员。而伯伯还是认为自己拿的是铁饭碗,死活不肯换工作,尽管爸爸已经劝了伯伯很多次,让伯伯来工地干活,虽然很累,但总之钱来得多。伯伯却依然我行我素,十年前伯伯的工资在一千五左右,如今还是一千五。他所看管的单元楼都翻新了两次,伯伯如今还在那里工作。

没过两个月,奶奶就躺在床上出不了气了,眼睛也睁不开。呼吸的时候空气经过粗糙的呼吸道,发出非常漫长的声音,而后好久一段时间静止,妈妈总害怕她突然咽气,总是过去叫她两声,她勉强应着。

过年死人不算个事啊,三个孩子商量着。伯伯埋头不说话,一直在品茶,幺姑正跟她孩子聊天,看起来蛮可爱的。

凑点钱给妈化疗几次吧,爸爸这样提议道。

那也续不了几天命啊,十几万,咱分分多好。伯伯又要起身,他两小时已经去了五次厕所了。

伯伯拗不过爸爸,只好口头答应,大年第二天踏上了去南方的列车。爸爸给他打电话,他说他那边单元楼有犯罪分子藏毒品,什么枪啊炮啊都有,他得赶紧去看看,兴许能升职。

奶奶死前三天,她从床上下来,一步走了两分钟。最后还是没走出自己家院子,瘫在地上,用肘撑着地,不让自己看起来狼狈,奶奶要强了半辈子,怕被我妈妈看见后笑话她。

她死后几年,我再次回忆她时,依旧没想起她的名字,但那个场面我还记得,奶奶用肘撑着地面,像是要扼住地球的咽喉,扼住命运的咽喉,对准狠狠地冲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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