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悟净‖我们都是泥沙里的鬼
文/青年太白
“有生皆苦,唯心不易”
“卷帘大将值班期间私饮仙酿,玩忽职守,打碎至宝琉璃盏,触怒天威,尊玉帝旨意,削其神官之位,逐出天庭,贬为下界河妖,不享人间香火供奉,不可建庙立祠,在泥沙中清洗罪业,沉思己过,万年沉沦......”
巨灵神的声音有如洪钟大吕,清晰传遍了天庭每个角落。
一石激起千层浪,千百年如一日的无聊神仙日子,难得出个八卦,众天神坐不住了,纷纷掠出洞府,你看我我看你,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啥情况啊?”
“我也不知道哇!”
“.......”
巨灵神的传音还在继续,按规矩需循环播放一整天,以免闭死关的老神仙们吵不醒来。
玉帝有旨,要当着全天庭的面把那个触犯天规的卷帘大将打落凡尘。
侍奉玉帝无数年,曾经不可一世的卷帘大将,自今日起,彻底沦为了天庭的一个笑柄。
而我,就是那个笑柄。
南天门的天空逐渐热闹起来,陆续有仙家抵达,没过多久云上就站满了神仙,一层又一层,将南天门围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旗帜迎风招展,遮天蔽日,声势浩大无比。
照这架势,估计天庭诸部仙神都来了。
后来我听说,也就三百年后有个叫孙悟空的猴子大闹天宫,天庭才出现过这么大阵仗。
彼时我已是流沙河中的恶妖,河里的水鬼精怪都不敢靠我太近,只偷偷躲在远处。我躺在河底,指着天上说:“想当年,我跟那猴子一样,无论走到哪儿,天庭众神都躲得远远的,噤若寒蝉。”
那些水鬼精怪望着我的目光顿时仰慕至极。
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当年我胆子再大些,能不能把天庭也搅个天翻地覆?可是后来我又听说,那孙猴子被佛祖给一巴掌拍进了人间,连动都动弹不得,顿时收起了念头。
嗯,装逼一时爽......
意气之争不可取。
那一天,我傲然走出南天门,双手负于身后,两个天兵死死摁住我的肩膀,我能察觉出来,俩小家伙有些紧张,摁着的手臂在直发颤。
我回头冲他们微微一笑:“不要怕,我当年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天兵,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说到这儿,我不由自嘲:“好像不大对,总之,今天之前的我也还风光,对吧?”
两个天兵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所以我想告诉你们的是,面对比自己强大的人,可以尊敬,可以敬畏,但绝不可恐惧,欲做强者,便要抽刀向更强者!”
说到最后,我几乎是嘶吼出声。天地顿时安静了下来,我像过去无数年一样,昂首挺胸,目光游巡四野,凡是我望去的地方,众仙神无一不目光灼灼,好似全给我震慑住了。
我冲两个天兵得意道:“怎么样?”
他们如捣蒜般连连点头。
安静无比的天空上,一个小仙童悄悄扯了扯自家大人的袖子,怯生生道:“父亲,他是个傻子吗?”
诸部天神哄然大笑起来。
两个天兵终于没憋住,也跟着笑了。
看着那一张张快活的笑脸,我咧了咧嘴。侧前方,巨灵神如一座铁塔般伫立在南天门下,今日主持刑罚的便是他。整座天地,也只有他没笑。
这傻大个,我暗自腹诽。算起来,巨灵神这家伙是我在天庭交到的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虽然他只是托塔天王李靖麾下的一个偏将,地位远不及我这个玉帝跟前的近侍将军,可我交朋友从来都只看脾性,对胃口了,你便是头畜生都能做兄弟。
说起这个,我在天上找了找,哮天犬倒是没来,估计被他家主子给拴住了。想当年,哮天犬跟我一起坐在天河边喝酒,原本说好只能喝不能尿,结果最后两个人都没憋住,一起脱了裤子就地解决,边喝边尿,搅得天河水浪翻腾。
天蓬那时还是个有洁癖的翩翩儒将,顶着一脑袋湿漉漉的头发从河里跳出,双目喷火,举起钉耙追杀了我们不知几千万里,直到最后我们逃向月宫,哮天犬化出本体,露出狰狞獠牙,威胁天蓬说,要是再发疯,他便把月亮给吃了,那个一旦蠢起来比猪还蠢的天河元帅才总算收手。
事后我问哮天犬,怎么知道用月宫威胁天蓬就一定有用。他高深莫测的笑了笑,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等哮天犬晃悠悠走远以后,我独自坐在漫天星光下,望着清冷安静的月宫,醉眼朦胧,怔怔出神。
这世上,真有能让人生死相许的爱情吗?
我冲巨灵神招呼了一声,他回过头,犹豫了一下,向我走来。两个天兵见状,如蒙大赦,赶紧躲开。
我轻声说:“你知道,琉璃盏不是我打碎的,我醒来就看到它碎了。”
巨灵神表情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但它碎了,总得有个人承担。”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是谁打碎的。”
那天,值班喝酒的就俩,我和他。
巨灵神眼神闪了闪,依旧坦然:“这不重要。”
是的,这不重要。不过是一个破酒杯罢了,值得玉帝这么大动肝火吗?竟严重到要把跟在自己身边数万年的近侍打落凡尘?而且还是贬为河妖!这也就意味着,只要他愿意,随便一道旨意就能派遣天兵将我打杀。
我和巨灵神平静对视,良久,后者终于败下阵来。
他说:“对不起。”
“没事。”
我拍了拍他肩膀,微微一笑,而后陡然发力,一脚蹬上他小腹,直将其蹬飞天外。
满天仙神一片哗然。
我冲远处目瞪口呆的两个天兵挥了挥手,笑着喊道:“记住我说的话!”说完,从南天门一跃而下。
坠落凡尘之际,我隐约瞧见一片七彩祥云在极高处缓缓浮现,我知道,那是玉帝王母的銮驾,我奋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旁边是否有道绿影,可惜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是一万年,够本了,我想。
那一年,蟠桃盛会,众仙来朝,她的一曲仙乐《霓裳》,惊艳了整座天庭,玉帝大悦,赐下一件冰琉璃制成的宝衣“绿蝉”,命我送到她手中。眼神对视的一刹那,犹如天降雷霆,我们各自慌张,却也各自欣喜。
然而她乃身份尊贵的玉帝四女,而我只是一个侍卫将军,相差悬殊,注定不可能有什么好结局,所以几百年来我们都努力压抑着感情,把秘密悄悄藏进心底。尽管这样煎熬,但相比起日复一日的神仙日子,每一次短暂相遇时的眼神交汇,总能让我感到一种接近永恒的幸福。
我最喜欢看她跳舞,虽然我只能远远的站在角落张望,可我知道,认识她以后,她的每一支舞都是为我而起。
私底下我喜欢唤她绿袍儿,她知道后也特别欢喜。她说,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好,但我清楚,没有什么能瞒过玉帝,只是我没料到那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玉帝下旨,要让心爱的四公主拜入南极仙翁门下,不堪破生死玄关不可再登天门。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除非绿袍儿认错,否则玉帝便不会再接纳她。
我一直在等着属于我的结局,我想象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会如此潦草收场。
跌出天幕的时候我还在想。
“真的,太他妈随意了吧。”
流沙河的日子比较无聊,主要是环境太差,精怪们待不住,就连鱼都没两条。不过我不是很在意。一个人心一旦死了,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第一个百年,我像条咸鱼一样直挺挺躺在河道中央,看河里的细沙缓缓流淌。流沙河里暗流众多,卷了泥沙以后,在一束束阳光下纤毫毕现,和她的长袖一般灵动。
可是这样的画面看久了也乏,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浮上河面晒晒太阳,看过往船只忙忙碌碌,有人欢喜,有人哭泣,听他们给最信任的人讲最心底的故事,或是密谋天下,或是赌一世逍遥,又或是向最喜欢的姑娘说出那句最动人的情话。
刚开始我觉得这有点意思,后来便也麻木了,甚至还有点想笑。哎,凡人啊。
从第二个百年开始,我就时不时搅动流沙河水,那些所谓的宏图大业,梦想爱情,在我这儿就像纸片一样脆弱。
在流沙河,我就是天。
原本流沙河是有河神的,不过自打我空降下来,那个老朽至极的正统河神就逃上山了,他和山顶破庙的老婆娘眉来眼去多年,正好趁着此机会辞职,听说还得了上头不少抚慰金。
这是个无妄之锅,但我背得乐意。从蹬飞巨灵神的那一刻起,我便已打定主意,今后我就是要做那最顶尖的恶人,要叫诸天神佛都知晓,我卷帘起于青萍之末,出身卑微,正是你们料想的那般劣根难除。
再往后一百年,我基本就躺在河里看上面的落难表演,那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远比你亲自动手来得有趣,在生死抉择面前,人性的丑恶与光辉同样闪亮,不分高低。
有时我会放过一些好人,有时不会,甚至有时我会拯救恶人。我做选择只有一个原则,看心情。
不知不觉,流沙河里的骷髅越来越多,我每天就像个巡视领地的帝王一样,清点着泥沙下的一具具白骨,一众水鬼远远跟在我的身后。他们不敢靠近,也不敢跑远。
我知道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对我有怨憎,说实话,我很享受,因为他们根本伤害不了我,偶尔的抵抗在我看来弱小又可怜,随手就能赐他个神魂俱灭,而在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从那不甘憋屈的眼神中,我总能看到某些卑微如尘埃的影子。
我常把自己半埋于泥沙,然后吩咐水鬼精怪们去兴风作浪。一条条人影摔落水中,绝望的凡人们挣扎哭喊,水下的恶鬼们痛快狂舞,竟好似忘了,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员。
我在泥沙中冷眼旁观,就像在看一场闹剧,事实上,这样的闹剧我已经看了几百年。
我抬眼望向天空,面无表情。
看吧,我知道某些人正看着这儿,三百年了,如你们所愿,我终成了流沙河里的一头恶妖。那么,你们准备何时来收割我的性命?
我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天上地下,众生嘲笑我都不怕,可我唯独怕想起那双眼睛,那双清澈幽幽的眸子,此刻是否还梨花带雨,又或是已彻底伤心?
三百年来,我尽量避免想起这些,某些往事,就像流沙河里的骷髅一样,已被我深埋黄泥。深藏心底的软肋,稍一动情,便是刺入骨髓的痛。
我用力捂住胸口,剧烈的疼痛令我瞬间清醒,一把锋利的骨刀从泥沙中冒起,在我的心口开出了一朵血花,这副画面妖异且可怖,水鬼们都惊呆了,仿佛瞧见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事情,纷纷僵在原地。
我怒吼一声,猛地翻转,一只水鬼被我从泥沙中拽出。
我记得他,一百年前他和爱人私奔至此,同时落水,我把俩人都收了,不过并不是让他们做一对亡命鸳鸯,而是将女人许配给了另一只水鬼。
起初他俩闹,抵死不肯分开。我就威胁那个女的,说如果她不答应,我就天天折磨男人,让他死去活来活了再死。后来女人答应了,不过她不敢告诉男人真相,反而故意装作很幸福的样子。某天男人终于忍不住了,要去杀了那对奸夫淫妇,然后就被我一巴掌给灭了。
我掐住他的脖子,不怒反笑:“没想到你还活着。”
他满是怨毒的盯着我:“只要我的怨念不死,我就一直还在。”
我偏头一想,露出一张和善笑脸:“这样啊,那我就不杀你了,省得麻烦,以后就天天折磨你,半死不活也挺好。”
“哦,对了,在泥沙下埋伏这么多年,已经很久没见过老情人了吧。”
我冲远处招了招手,一只模样妖娆的水鬼缓缓飘来,神情忐忑不安。我伸手挑起她的下巴,说:“来,给爷笑一个。”
女鬼照做了,是发自肺腑的谄媚。
我再指了指手中的水鬼,“应该还记得吧?”
女鬼点头。
我把胸口的骨刀拔出,扔到女鬼手里,说:“刺他。”
女鬼捧着骨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迟迟未动。
我沉着脸:“不刺就一起死!”
女鬼低下头,表情十分挣扎,我咧了咧嘴,不再催促。
男人怒斥道:“你这个贱人,有本事就杀了我啊!”
女人豁然抬头,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的脸上热泪滚滚,表情却出奇的平静。忽然,她展颜一笑。我发誓,那是几百年来我见过的最纯净的笑脸,以至于神情都有些恍惚,紧跟着,那女人猛地将骨刀插进自己心口,决然至极。
自始至终,女人都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她没有说一句话,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男人先是茫然,半晌以后,蓦然大笑起来,状若疯癫,他转头望向我,“你这恶妖,即便你能杀我千次百次,但永远无法让我屈服!”
我看着已经闭上眼睛的女鬼,缓缓松手。先前其实我能够阻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恢复自由以后,男人先是一愣,而后立即跑去抱住女鬼,手指轻轻在她的脸上摩挲,神情时而悲怆,时而幸福。
我抬起头,望着天空。我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但我不会阻拦。这一刻,我只想静静望着流沙之上的天穹。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的神魂已经彻底消散,只剩那柄骨刀在暗流中缓缓沉浮,洁白的光晕静静流淌,泥沙不侵。
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抬头望天了。
那是我来到流沙河的第三百年,我刚跟他们吹完牛不久,孙悟空还没第二次大闹天宫。
后来,观音大士找到我,说:“卷帘,你还想不想上天?”
我摇头:“不敢。”
观音大士微微一笑:“有只泼猴大闹天宫,将天庭搅得天翻地覆。”
我沉默不语。
观音又说:“然后佛祖镇压了那泼猴。”
我说:“所以您是想说,大雷音寺的背景比天庭更硬?”
观音说:“我们可以帮你向玉帝求情,准你重回天庭,你有佛门身份,别人自然不敢再看不起你,说不定,某些心愿也能一起实现。”
我讥笑道:“和尚也能成亲?”
观音大士并不动恼,眼神灼灼:“我们可以让你做那佛门入驻天庭的使者。”
说老实话,观音给出的诱惑十分巨大,我没法不心动。
倘若真有佛门背景,谁还敢说我出身卑微?
我问观音,条件是什么?
“护送取经人。”
观音说着招了招手,一道虹光自袖中掠出,悬停于我面前。感受着虹光内的熟悉气息,我心内一喜,好家伙,降妖宝杖,整三百年不见你了。我迫不及待的接过宝杖,入手微凉,紧跟着便有些奇怪,这根取材自月宫桂树的宝杖,比起当年来,似乎更光滑了一些?
我偏头一想,暗赞不已,观音大士好生厉害。念头刚起,我身体顿时一紧,忙想后退,发现身子竟不能动弹了,猛抬头,只见得一道小臂粗细的雷霆凭空降下,直挺挺劈上了我的脑袋,一头水泄般的笔直长发顿时焦黑卷起。
我仰头质问观音:“堂堂菩萨,怎么能偷袭呢?”
“那,再来?”
“好男不跟女斗,这次就不与你计较了。”
观音轻飘飘的走了,正如她轻飘飘的来,不带云彩,亦不起波澜。
可我的心情并不平静,我追着观音消失的方向大喊:“大士,你还没说那家伙叫啥呢!”
不仅不知道叫啥,等多久才来都不知道。
我独自坐在铺满流沙的河床上,唉声叹气。可能,不管什么女人,都是这么小肚鸡肠吧。
从那以后,我就天天守在岸边,每路过一个和尚我就逮过来问一句,是不是取经人?
“不是不是,我就是下山化缘的。”
“取经?施主我这有本三字经你可愿学?”
“啊,妖怪......”
就这样又过了几百年,我头发都等得焦虑了,取经人还是没有出现,我开始怀疑,观音是不是来耍我的?
怎么,是人是鬼都想来调戏我一下?
我很愤怒,于是对路过的和尚不再留情,来一个我就杀一个,来两个我就杀一双。我想,如果真有取经人,观音肯定会护着,那自然是杀不死的。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死在我手里的和尚越来越多,以至于附近的凡人都传,流沙河里住着一个专杀和尚的妖精。
在杀死第九个和尚以后,我收手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佛门讲究因果报应,我这么杀下去,保不齐将来找我秋后算账,然后跟我来个功过相抵,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决定做点什么,我先是把死掉的九个和尚的脑袋串在一起,炼化成了一串骷髅项链,随身戴着,每日念上一遍往生经给他们超度,然后我想,我还应该做些善事,可是作恶多年,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发善心了。
于是我把破庙里的河神抓来,后者一见我便瑟瑟发抖,还以为我要吃了他,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涕泪俱下。
我说:“能不能像个老爷们一样站起来说话?”
河神:“没事没事,跪习惯了。”
说着,他暼了眼我胸前挂着的骷髅头,笑得更谄媚了。
我笑着摸了摸他脑袋,循循善诱:“老家伙,你以前有没有做过什么好事啊?”
河神兴高采烈的走了,后来我听说,他逢人便吹牛,说是我专程请他过去一叙,请教些做人的道理。由于他出来时的确无恙,竟还真有不少人信了。
而实际上,河神这辈子也只做过一件好事。
河岸边,一个小孩坐在地上哭泣,声嘶力竭,我悄然从水底冒出,一手一个斧头。
我笑眯眯问他:“小朋友,请问你丢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呀?”
小孩揉了揉眼睛,使劲瞪着我,好半天以后,他大叫一声,跑了。
“妈妈,有妖怪!”
一连很多天,我都在河边送斧头,可惜一把都没送出去,那些小孩要么跑了要么哭得更厉害了,有些甚至直接就给吓晕过去了。
直到后来某天,河边突然来了个奇怪男人,什么也不做,径直就坐在那儿哭,哭声惨烈,十分难听,我实在受不了了,从河里出来,那男人一见我,喜上眉梢,忙伸出手嚷嚷道:“神仙神仙,我要金斧头!”
我一时怒由心起,就想把他给做了。
“老子给你两斧头!”
“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河岸边不知何时走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大和尚,脸蛋儿白净,神情悲悯。
我歪头望着这个不速之客,眯眼道:“我现在不杀和尚了。”
大和尚双手合十,缓缓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咧了咧嘴:“你这和尚,有点啰嗦啊。”
“我现在突然又想杀第十个了。”
岸边那个泪眼婆娑的男人突然怪叫起来:“大师兄,妖精要吃师父了!”
说话间,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男人顿时变成了个猪头。
就在我愣神之际,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破风声。
“妖怪,吃俺老孙一棒!”
后来,我问猴子,为什么每次出场前都要喊这么一句话。他用金箍棒剔着牙,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幽幽道:“古往今来,大英雄不都是这个套路吗?”
我默默挑起扁担,摇头叹息。果然,人还是要多读书,不然本事再大也像个呆子。在这一点上,我和老猪意见罕见的一致。
猴子本事的确很大,不过流沙河一战,我也没像外界传言的那么不堪,降妖宝杖在手,我与猴子斗了数千回合,直打得流沙河水倒卷上天。当时有个诗人路过此地,还做了一首诗,传唱千年。
其实打到一半我就意识到了,猴子就是那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至于边上出工不出力的猪头,我更是一眼看穿,他也知道我是谁,不过我们都很有默契的不说话。
我们在等。
果然,等气氛炒得差不多了,一道祥云自天边而来。
观音大士嗓音空灵:“住手!”
我和老猪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猴子把铁棍一杵,叫嚣道:“菩萨,这厮专吃和尚,留他不得。”
观音大士摇了摇头:“悟空,你错怪他了,他守在此地八百年,只为等取经人出现,接下来,他会和你一样,护送唐僧前往西天,以抵消罪业。”
孙悟空呆了一瞬:“所以?”
“他是你的三师弟。”
对于突然多出的两个师兄,我并不是很在意。
“他叫唐僧啊?”
我低头看了看河边的白净和尚,陷入沉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身边跟着的三个徒弟,一个是差点打穿凌霄的齐天大圣,一个是曾手握八万天兵的天蓬元帅,再加上一个我,侍奉玉帝数万年的卷帘大将。这阵势,怎么看都不简单。
我知道大雷音寺肯定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他们谋求的东西,我不在意,我只是要确定观音答应我的事情能否兑现。
“你们此次西去,困难重重,务必要精诚合作,齐心协力,只要能成功护送唐僧抵达西天取得真经,以前犯下的过错便能一笔勾销,甚至还能修成正果。”
观音说这些的时候,悄悄瞟了我一眼。我眉眼低垂,并未让她瞧见我的表情。
我问唐僧:“和尚,西行路途遥远,困难重重,你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在没遇上我们之前,心里可曾有过害怕?”
唐僧轻轻摇头。
我说:“当真一点不怕?”
唐僧笑了笑,神色淡然:“嗯,菩萨说了,我们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嗯?”
“为什么是八十一难,而不是八十难,七十九难?”
我愣了一瞬。
唐僧微微一笑:“换个角度理解,要经历八十一难,最起码我能过八十难,所以,为什么要害怕呢?”
我心悦诚服:“师父,喝茶。”
加入队伍以后,唐僧问我有没有法号,我说,观音大士给我取了个沙悟净的名字,不知道算不算。
“悟净,扫净尘埃,清澄本性,菩萨用心良苦,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
我说:“师父,虽然观音大士给我们三人都取了名字,但既已拜入你的门下,还请师父再赐个名?”
“我听说,两位师兄都得了赐名。”
“嗯,给你大师兄取了个混名行者,二师兄八戒。”
唐僧偏头认真想了想,忽然暼见了我胸口的骷髅项链,眼睛一亮,“几个师兄弟中,只有你脚踏黑暗心向光明,最合我派道理,不如就叫和尚吧。”
我嘴角一抽,怎么听都觉得他在胡说八道。不过很快我就回过味来了。
和尚,沙和尚。
杀和尚?
我悚然一惊,看着师父高深莫测的笑意,顿时大汗淋漓,看样子先前的坎还没过去啊。
“师父,您再喝茶!”
观音说的没错,西行艰难,我加入队伍那会儿才是刚起了个头,一路上的牛鬼蛇神层出不穷。唐僧肉体凡胎,哪经得住这般折腾,所以一旦打将起来,都是猴子和老猪陷阵,我负责拉着龙马一路逃。
即便这样,我还是经常不小心把唐僧弄丢。猴子怪我,说我不够尽心。我说我尽力了。
“在流沙河的时候你不是挺能的吗?怎么一上了岸就跟个病猫似的了,连匹马都不如!”
敖烈打了个响鼻:“老子是龙!”
我摸了摸马头,安慰他,接着平静说道:“大师兄,我是河妖,上岸以后自然不比当初流沙河那会儿。”
老猪在旁边笑呵呵插话:“不不不,你是卷帘大将。”
一路上,这样的争论并不少,老猪是个聪明人,每次降妖除魔,既不拼命去抢猴子风头,也不像我这样懒懒散散,分寸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私底下我常嘲讽他,说他这一肚子的机巧谋划,难怪能一路青云,成为掌管天河八万天兵的大元帅。
老猪斜眼反击,说我从一个大头兵干到玉帝跟前的卷帘大将,算计得可少了?
我默然不语。是的,我们都一样,出身普通,没有什么所谓的后台,只能靠自己往上爬,打江山。
老猪说:“其实我的想法和你一样,这条取经路看似困难重重,其实是个美差,我们都是跌落谷底的人了,无所谓什么恶果,不管上头怎么神仙打架,这一路西去,成了自然最好,不成,我可以回我的高老庄,你也可以入你的流沙河。”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装模作样?”
老猪挠了挠头,看着远处天空中喊打喊杀的猴子,轻轻笑道:“一方面是无聊,另一方面吧,感觉有点过意不去,猴子他,挺不容易的。”
“你可能不知道,当年他大闹天宫,第一次是为了自由,第二次,则是为了一个叫紫霞的仙子。玉帝拿住紫霞,让猴子选,是用自由换紫霞,还是用紫霞换自由。”
我说:“他怎么选的?”
“他还没来得及选,紫霞就自尽了,临死前,当着满天仙神的面对他说,我只爱齐天大圣孙悟空!”
老猪叹了口气:“可惜的是,最后他既丢了紫霞,又没了自由。这次他之所以从五行山下出来,是因为观音答应他,唐僧取得真经之日,便是紫霞重入轮回之时。”
我怔怔看着天上那道背影,虽不再披紫金冠、锁子甲,少了些逍遥伟岸,却更加孤勇激烈,一往无前。
我没来由想起了那天晚上哮天犬对我说过的话。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哪怕猴子这样放浪不羁的人,心也会被锁住吗?
我问老猪:“他们给你的条件是什么?”
老猪尴尬一笑,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所求非常简单,就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大部分时候,他都不以本体示人,我这才记起,天蓬一直都有洁癖。
不知想到了什么,老猪眼神突然温柔下来,轻轻笑道:“高小姐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其实并不在乎我的样子,但作为一个男人,总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委屈。”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老猪看起来十分坦然,我忍不住问他:“那,月宫里的那位呢?”
“她啊。”
老猪抬头看向天边某处,那儿什么也没有,他的神情似有缅怀:“说实话,当年我私自闯入月宫,只是想念首诗给她听。”
可惜连面都没见着,就被逐出天庭了。
“后来我想通了,暗恋本就是一个人的事情,去敲门,那就是犯了忌讳。”
我知道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但既然老猪不说,我也就不便追问。想到某些传闻,我不由笑出声。
他看着我,一脸不解。
“老猪啊老猪,有时候我真佩服你的胆量,喜欢谁不好,偏偏瞧上了那位,真是色胆包天。”
“你的胆子又小到哪儿去了?”
老猪意味深长的望着我:“虽然我常驻天河,但某些事情也还是知道的,因为一个破酒杯,蒙谁呢?”
我苦笑:“是又如何,现在还不是沦落到在这儿装大头鬼。”
老猪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五百年前,四公主重回天庭了。”
“哦。”
我淡淡应了一声。
“你是个呆子吗?!”
老猪猛敲了我脑袋一记,轻轻说道:“总之,现在的天庭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他看了眼正和妖怪斗得火热的猴子,眼神幽幽:“自打猴哥大闹天宫以后,玉帝对于众神的约束就越来越弱了,麻烦事越来越多,早已无暇他顾,就连七公主私恋凡人他都没怎么惩罚,后来还同意将大公主许配给了食神。”
我点头:“食神和老大早就好上了。”
不过,老七那个小娃娃居然也动了凡心?
老猪接着说道:“玉帝为了笼络人心,做出了极大让步,四公主被召回以后,在天上没待几天,就又派到了酆都,协助阎罗镇压万鬼。”
老猪悄悄暼了我一眼,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笑道:“不要看了,我知道,十殿阎罗中起码有九个觊觎绿袍儿的美色。”
老猪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你只是没赶上好时候,好男儿,忍一时风平浪静。”
我一把将其推开,冷冷道:“如果高小姐被人欺负了,你能不能忍?”
老猪仰头看着乌云渐密的天空,赞叹道:“今儿个天气确实不错。”
我深呼吸一口气,准备一跃而起,就在这时,有人突然拉住我衣服,将我拽下。
我猛一回头,发现竟是唐僧。
“师父,你怎么在这儿?”
“悟净,为师在这儿听半天了。”
唐僧摸了摸锃亮的脑袋,轻轻道:“为师也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我一跳,但又被他摁下。
“并不是征求你意见。”
唐僧语气突然严肃:“悟净,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去取经?”
我偏头想了想,说:“大雷音寺需要更多的信徒与香火?”
唐僧摇头:“不对,那是大雷音寺为什么要我们去取经,我说的是,我们。”
“我们?我不用取经,我只是想重回天庭。”
“那你觉得,现在的天庭还值得你回去吗?或者说,回去还有意义吗?”
我沉默下来。
唐僧轻轻笑了:“为师记得你曾经讲过流沙河里那些水鬼的故事,倘若有一天,你是一只水鬼,你会怎么做?”
我开始认真思考,回想过去八百年的见闻,假如我是一只水鬼,或者说,是一个成为水鬼前的凡人,我会怎么做,然而越想脸色越发苍白,半晌过后,已是大汗淋漓。
“善哉。”
唐僧双手合十,神色悲悯:“世人皆苦,有念皆妄,为师求取真经,是为解救天下苍生,宣扬大义,那香火,既不属于大雷音寺,更不属于天庭,只截留人间。”
我嘴唇颤抖,问他:“师父,那你说的大义是什么?”
唐僧摇头苦笑:“为师也不知道,但我料想,真正的大乘佛法,必定不是为了愚昧苍生。”
我咧了咧嘴:“师父您是在忽悠我啊,说来说去,讲道理还得靠我这降妖宝杖。”
唐僧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大善!悟净,你这宝杖便好比大乘佛法,倘若你用宝杖作恶,那便是假法,而你若是用宝杖行善,那便是真经。”
“一根棍子而已,有什么真假可言?”
“棍子自然没有真假,但人心有,就像喜欢一个人一样,喜欢这种感觉本没有真假,但喜欢的人变了,那就是错了,就像你们说的那些天上神仙,我听了很多,我想他们曾经肯定也食人间烟火,但是修上天以后,可能已经没几个人还记得喜欢是什么感觉了。”
“师父,能不能简单点讲?”
“最好的状态就是,佛法在,宣讲佛法的人不在。”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宝杖在,我不在?”
“悟净,你果然是最合我派道理的人。”
“狗屁!那宝杖还有何用处?”
“宝杖的用处就在于,只要它在,就随时能用,而你嘛,为什么就一定要拿着宝杖呢?你还可以去做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啊!”
“比如?”
“比如,牵起那个叫绿袍儿的姑娘的手?”
我认真盯着唐僧的眼睛,久久不语。老猪也收回望着天空的视线,缓缓转头。
我说:“师父你老实说,在西梁国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私动凡心?”
唐僧再度合十,笑而不语。
我也学他一般回礼:“善了个大哉!”
“不过师父,虽然你说的都对,但是现在既然大家都想抢棍子,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把棍子先拿在手里。”
唐僧摸了摸头,罕见的有些惆怅起来。
“讲道理我会,跑路也还行,但打架,我是真的不擅长啊。”
我轻轻笑了:“很简单的,什么都不要管就是了。”
我和老猪对视一眼,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出了同样的坚决。
我们抬头,天空愈发的乌云密布。
我握紧宝杖,朝前一步踏出。
“马儿,照顾好师父!”
龙马将尾巴一甩:“我是龙!”
“都一样!”
我哈哈大笑,而后冲天空大声喊道:“大师兄,不要玩了,这头蠢牛是太上老君的坐骑!”
一道虹光陡然降下,猴子灰头土脸的走回来,啐道:“又是个有后台的?”
我笑:“可不是嘛,你说这经取得多没劲,明明只是你一棍子的事情,偏偏要装出一副很难的样子。”
“没办法,戏要演足呀!”
猴子依旧玩世不恭,可怎么看,身上都有着一股难以抹开的世故与沧桑。
“我看你们商量了这么久,怎么说?”
猴子舞了圈棍子,嘻嘻笑道。
我问他:“大师兄,那日在凌霄殿外,假如紫霞没死,你会怎么选?”
猴子眉眼微敛,低笑道:“我想来想去,发现其实我根本没得选。”
“是啊,没得选。”
天空中,雷鸣电闪,厚重铅云越发凝实,缓缓下压。
云层之上,影影绰绰。
我看见了不少熟悉身影,他们有人讥笑,有人不屑,还有一些隐藏极深的恐惧。巨灵神表情复杂,仿佛在说,你们不该捅破那层本就危若累卵的薄纸。
猴子背对苍天,眼皮都没抬一下,他走到唐僧面前,笑道:“师父,这金箍能不能先取下片刻,回头忙完我再戴上。”
唐僧伸出手,在猴子脑袋上轻轻揉了下,眯眼道:“我从来就没给你戴过什么金箍呀!”
我们定睛望去,发现那圈金箍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猴子一愣,继而捂着肚子狂笑,不禁笑出了眼泪。
“唐三藏,你怎可助纣为虐?”
观音大士的叹息在虚无中响起。
唐僧合十道:“菩萨,贫僧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把正确的事情做得再正确一些。”
“尔等好自为之。”
观音留下这句话以后,西方忽然亮起一抹金虹,无数佛号自其中传出。
猴子猛然站直身子,冷眼望天。
凤翅紫金冠,锁子黄金甲,藕丝步云履,一一浮现。
猴子眼中燃烧起猛烈的火焰,手中金棒光芒大作,风沙怒号,这一刻,整片天地都因其高昂的头颅而黯然失色。
这幅画面,仿佛又回到了五百年前。
老猪痴痴赞叹:“这才是我印象中的孙悟空。”
猴子扭了扭脖子,笑得癫狂。
“我齐天大圣...”
“我天蓬...”
“我卷帘...”
三人异口同声。
“今日便破了你这贼老天!”
满天神佛的注视中,三道虹光登天而起,唐僧脸上浮现出淡淡笑容,双手合十席地坐下,口诵佛号,一脸慈悲。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三界失序,苍生蒙昧,吾愿舍自由身躯,入阿鼻地狱,弘扬真经,慈为予乐,悲为拔苦,唯心不易......”
那一天,三界风云倒卷,日月同耀,佛号与仙兵汹涌如潮,我们便如溯流而上的孤帆,直撞上天。多年以后,我仍记得那些画面,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那和我在流沙河底看到的很像,我把我的想法告诉老猪,他摸着自己的大肚子,笑弯了腰。
“我们就是水鬼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十天,又或许更久,我和老猪背靠背坐在残缺破碎的云朵上,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神仙佛陀,一个个神情冷漠,更高处,天光倾泄而下,穿过云层,分成一束束光柱照耀人间。
我和老猪身上染满鲜血,有我的,有他的,还有很多很多人的,可是他们实在人多,我们杀不过来。
猴子不知道去了哪里,师父也不见了,龙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老猪用力抹了把脸,然而越抹越脏,只得作罢。
他重重叹了口气,说:“高小姐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嗯?”
我并没有转头,只听他断断续续的说道:“五百年前开始,玉帝准许杨戬每年进入一次月宫,每到那个时候,哮天犬就会把月亮吞进肚子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高小姐知道我的所有故事,所以观音一来,她就劝我答应。”
“她说,毕竟,那是你喜欢了一万年的人啊。”
这个早已化身猪头的大老爷们,终于没忍住,轻轻颤抖起来。
我咧嘴:“所以说,这贼老天,不能怂只能干,否则道理都给他们讲去了!”
“嗯。”
老猪说:“其实现在我就只剩下一个心愿。”
“你说,哪怕是要把天捅下来,我也推你上去!”
“捅破天这种事情还是交给猴哥吧,我只想去那扇门外,问上一句,我不在的这些年,过得可好?”
“善了个大哉!”
我猛站起身,抬头望天,那座七彩祥云仍在难以触摸的天穹之顶,四周仙佛林立。
“老猪,还有没有力气?”
“自然是还有的。”
老猪也缓缓站起。
“师父不见了,猴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咱俩就再玩一次追杀千万里的游戏?”
“干!”
我和老猪大笑着准备再次冲霄而起,然而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猛烈震动,直冲云霄,差点把天界的云朵都给撞散了。
“八戒,悟净,你们等一等!”
一个焦急的声音传彻天地。
唐僧浑身沐浴在佛光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自天边奔来,在他身后,乌云猎猎,万鬼齐出。
我使劲眯起眼睛,恍惚间,好似在黑压压的铅云中瞧见了一抹绿影。
后来我问绿袍儿,那一天有没有看见我大杀四方的英雄气概,她摇头说,只看到了鬼雾腾腾。
肃杀的黑风席卷而来,呼啸着,朝满天神佛淹没而去。我和老猪互相搀扶着才能勉强撑住身形,等唐僧走近了以后我们才发现,他浑身上下都已被佛光穿透,金黄色的血液从身体里汩汩流出,但是他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苦,依旧笑容纯净。
唐僧缓缓坐下,抬头望着我们,眉眼可爱:“为师打架不行,讲道理还是可以的。”
老猪看着天上的惨淡景象,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舔了舔嘴唇,猛地抬头,放声喊道:“大师兄,师父要被鬼抓走啦!”
话音刚落,天穹陡然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一只金黄色的手掌从天而降,云彩上方,一众仙神避之不及,纷纷跌落人间。
很奇怪的是,那只手掌为何手背朝下?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一根金棒突然贯穿天地,巨大无比的手掌顿时寸寸皲裂,化为湮粉。
“俺老孙来也!”
那天的事情,最后成了三界心照不宣的秘密,无论仙佛鬼神,皆是讳莫如深,无人敢提。
我们师徒四人继续西行,有妖除妖,无妖化缘,有时候,看着天边的流云,我也会想起流沙河里的日子,想着,将来有时间,我还是要回去跟那些水鬼们道歉,虽然道歉并没有什么屁用。
直到最后,老猪也没能走到那扇门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非不能,实不愿也。不过结果总算是好的,以后再没人可以私自进入月宫了,比较令人啼笑皆非的就是,天狗食月成为了一个保留节目,而且,每吞一次,哮天犬都要被狠揍一顿,每每想到我那好兄弟被追杀千万里的惨状,我就十分开心。
我问猴哥,紫霞重入轮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他用金棒掏了掏耳朵,无所谓道:“差不多了吧。”
猴哥脸色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不过我仍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期待和欣喜。
那天,我们跪在宝相庄严的师父面前,师徒四人浑身浴血,但我们彼此的眼睛里都只有对方。
师父说:“这个世界,道和法是有很多的,但‘真’太少。何为真?从一而终是真,善恶分明也是真,喜欢是真,不喜欢也是真,真的道理很简单,但做到太难,三界太大,真的准则很难一味笔直,人心有公私,力量有大小,在原则之上就会出现特例,那些特例就是沙子,扫不尽,就会越堆越多,代表真的那根线就会崩断,没有了真,那便没了秩序,三界自然沉沦。”
“所以我才说,悟净的名字最合本派道理,为防秩序崩毁,总得有人去清扫那些泥沙。”
我说:“可是师父,河里的沙是扫不尽的,只不过是从这个地方搬到那个地方。”
“所以才要悟啊!”
师父一脸慈悲的笑道:“扫不完的沙,你可以把它变成土,铺在河床也好,丢上岸也罢,把他们变成能用得上的东西。”
老猪默默说道:“要是沙子不配合呢?”
“那就打!”
猴哥一脸凶厉。
师父苦笑着摸了摸自己脑袋,有些惆怅的说道:“能不打自然是最好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对于你们来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道理。”
“什么道理?”
我们一起问道。
师傅双手合十,轻轻开口。
“妥协。”
我扛着宝杖挑着行李,抬首望天,咧嘴微笑。
前方,三人一马越走越远,我忽然记起一事,冲马背上的那个身影大声喊道:“师父,那西梁女国的皇帝陛下还等着你去做皇后呢!”
一片斜阳浅照,人儿差点摔落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