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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骨骨折的妈做了手术之后,伤口不仅浸湿了纱布,还浸润了她用自己打工钱买的暗红的衬衣,已经七十多岁的她总是喜欢穿鲜艳的带花朵的衣服,而我总是说太乡土。
输完液体的晚上,我下楼去查看了一下这个骨科医院洗澡的地方。
私立医院虽然不大,但布置还算温馨,给病人提供有两三间浴室,开水房下有一排水槽,冷水热水都有,水槽里可以洗衣服,洗了之后可以晾在一个宽敞的过道上。
侦察之后,我上三楼来对妈说,走,去洗个澡吧。
妈说,不行,不行,没干活,没出什么汗,不用洗。
刚才我还看见她冒虚汗来着,肯定洗洗会舒服很多。
妈推辞着,“多麻烦呀。”
“洗澡,哪里麻烦了?”我劝说着:“楼下洗澡的地方样样都有,很方便的。”
劝说了老半天,妈才像给我添了好大麻烦似的同意。
在洗澡室里,妈不好意思的背过身体,抖抖索索地在那里脱衣服,半天也脱不下来,半天也解不开扣子。
“你转过身来,我来给你脱。”我说。
可能是肩膀扯着手确实很疼,扣子总也解不开,一向好强的妈只好转过身来,无助得像个孩子。
褪掉衣裤,妈的躯体赤裸裸的呈现在我的眼前。
而看到妈身体的那一刻我一下惊呆了。
真的难以形容我此刻复杂的心情!
在我50年来的记忆里,妈是强壮的,像男人一样的强壮,爸常年工作在外,家中的四份田地全是妈一个人耕种,使牛耙田,春种秋收,田间地头……
我的妈,是全乡里少见的能干人,连许多男人都自愧不如。
这还是那个骑着加重自行车,不仅载几百斤,而且骑的像风一样的快的妈吗?
呈现在我眼前的妈虽然还是骨架粗大,肌肉凸起,但背已经驼了,右边的肩膀明显的比左边的肩膀高出很多,脊柱奇怪的弯曲倾斜着,再加上右锁骨的骨折,让她的身体呈现一种僵硬的姿势。下垂的肌肉东一道西一道像茶沟一样随山势而扭曲,却毫无茶园的优美,松垮而零乱。这是一具如此疲惫如此沧桑却又是如此坚韧的躯体啊!
在这具曾经孕育了我的躯体面前,我必须恭敬而虔诚。
我尽量温柔的揉搓着,用大毛巾蘸着温水冲洗着,冲洗她长着红痣的前胸,冲洗她长着小肉疣的后背……
从肩膀到手肘,从肩膀到乳房,全是紫黑的一大片,摸上去硬硬的,木木的……这伤的!
我的心早已经在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极力忍着,尽量平静地给她洗着,认真而轻柔地搓洗着她棕褐色的背,擦洗着她累垮的肩,还有那下垂而干瘪成空皮囊的乳房。
在我婴幼儿的记忆里,这里该有多饱满多温暖呀,曾经带给我多少快乐和满足呀……
想到我曾经撕咬摧残过这具饱满而鲜活的躯体,内疚、悲痛、感恩……这些情绪像荆棘一样扎在我的心尖上,使我麻麻地疼痛着。
看到妈的身子,我想起去世已六年多的爸。
爸在医院去世前几天,也是我给他擦洗的。
爸一直在工厂上班,虽然工作也辛苦,但没有经受太多农活的摧残,再加上男人的肌肉比较抗衰老,爸没有明显的衰老、下垂与臃肿,他的躯体依然饱满与光洁,只是那时他患脑梗,早已失去了知觉,我如摆弄一具木头似的给他翻过来,翻过去的擦洗。
一生要强的妈,平时从不要别人给她洗衣服,更别说洗澡了。
如今她像孩子似的乖乖地任我摆布。
她总是很不自在,我洗到哪儿,她就说,我自己来,我总是不听,还是坚持给她洗。
妈的小腿上暴凸起一条条蚯蚓状的青筋,看过些医书的我知道这是长期劳损造成,几十年的户外劳作使她的风湿关节炎也很严重。
这双脚不知走了多远的路,承受着多少的重压,走过多少坎坷不平的道路啊!
这是一副像牛一样任劳任怨操劳的躯体,自私的儿女像吸血虫一样吸干了妈的血,吃光了妈的肉,只剩下干瘪的妈,像被摘掉了果实的树,枝断叶黄,干枯、孤独而寂寞地凌乱在风里……
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总以为自己没有长大,总以为我的妈不会衰老。
有一天我的妈将会永远地离开我,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而我将失去她无私的牵挂,失去她满怀深情的接济,失去她带给我们家的感觉……
我情愿她哪怕再衰老一点,只要她不离开我。
我会一直给她洗澡。就像她给小时候的我洗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