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第三世了,你可仍囿于凡世红尘,想伴那人身侧做个无心的牵线木偶?”
“不了,这世,是谁都好。”
奈何桥前,怀亦望着前世未曾饮下的孟婆汤,眼角的珠泪愈发明亮澄澈。
“如若可以,我还想看看他后来过得好不好,一面足矣。”
“那你仍须付出些许代价,无法同常人一样。”
“无妨。”
“你再好好……哎,也罢,饮尽这碗孟婆汤,去吧。”
1.
怀亦第一世见他,还是一缕困于木偶中的孤魂。彼时她还不叫怀亦,而他,尚是哭闹着要看傀儡戏的孩童......
十五佳节,城内长街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平日里便热闹喧嚣的集市,更是因多了许多卖艺人喜庆了不少。
“娘,我还想再看一会。”
“宸儿,看这作什么,都是些江湖杂耍,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
亦宸盯着老翁手中的木偶,一牵一引,一颦一笑,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却真实地教人挪不开眼。
“宸儿,别看了,我们还要去僧寺给你爹爹祈福呢,可别误了时辰。”
话语间,那木偶演尽悲欢,似要别离,“娘,你快看,那小人哭了!”
“说什么胡话呢,木偶怎么会哭。亦宸,你再不走娘可要生气了。”
亦宸不舍地看了看三尺红台上的牵线木偶,刚刚眼角的那滴珠泪却已消失不见,“明明是哭了的……”亦宸低头喃喃,不情愿的被母亲拉出围观的人群,身后的木偶,嘴角却勾出一丝弧度,无人觉察。
2.
“眼睛,鼻子,发髻……哎,总觉少了些什么。”亦宸持笔认真勾勒着,却始终绘不出那日所见的木偶模样。
又逢佳节市集,亦宸偷偷溜出家门,跑到那舞着傀儡戏的老翁面前,轻轻地从怀中掏出木偶,老翁眉眼弯弯,“小娃娃,你喜欢这木偶?”亦宸用力的点了点头,老翁从那百宝箱里翻了半天,“诺,喜欢就送你了,这只,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仿得来的。”亦宸看着那日在老翁手里栩栩如生的美娇娘,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谢谢老伯,亦宸定会好好学习,日后也要做像老伯这样的手艺人。”
老翁抚须大笑,“谈日后尚远,你宝贝好这只木偶,足矣。”
3.
雕花窗桕,檀香清浅。
粉墙黛瓦间,谁也不曾发觉一缕白烟飘入房内,落于那木偶身侧。
“怀亦,如你所愿,这一世,你又回到这里了。”
“怀亦谢大人成全。”
“哎,用自己的心换他一世喜乐,值么?”
“怀亦本是孤魂一缕,不知心之所在。上一世亦宸将我拾起,一遍遍为我彩绘着衣,给我灵魂与这世间深情,却亦是因我而害他爹爹气得撒手人寰,让他许下终生不碰傀儡戏的毒誓……怀亦无心又如何,终应知恩图报,还他儿时逸想。”
“哎,世事无常,你又知未来何在。”
未来何在?这世间,又有几人知晓。
上一世,亦宸沉迷傀儡戏荒了学业,他爹爹气不过竟撒手而去,就连他那温婉动人的娘亲,也在悲恸之下一把火烧了亦宸的木偶,逼他许下终生不碰傀儡戏的誓言。
这一世,那缕孤魂早已尝遍世间苦乐,虽能像常人一样投胎转世,却执意选择以自己的心换那人儿时梦想,仍愿做那无心木偶伴他身侧,终是过了奈何桥,却遗了那碗孟婆汤……
哎,草木无心皆有情,人有心又如何,牵线木偶无心,又有何妨。
4.
“娘,我想学傀儡戏。”
“不行,那种江湖玩意儿,碰不得。”
“娘,我定了主意了,你看着,傀儡戏以后定会得人赏识的。”
“宸儿!”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命运的齿轮早已改变,爹娘终是拗不过亦宸,便由他去了。
这一世里,怀亦就这样,随亦宸入了傀儡戏这一行当。
她陪他走过山水,踏过春秋,演遍离合相遇。三尺红台,盘铃声起,兰花指捻红尘似水,一曲终罢,帷幕渐落,骈肩迹累听掌声如雷。无论凤舞如飞,抑或进退之间,举手投足,她都仅依他一人支配。
他和她,她和他,可谓这全天下最完美的阵容。
满堂彩时她同他欢喜,褴褛衣时她便替他明媚。就这般,头戴银白凤冠,身披舞袖歌衫,美艳如她,却将心底那份谦卑,温柔成绝对。
然而韶华易逝。暮去朝来,女子依旧,年轻浪荡的亦宸却渐渐变成发尾秋白的老翁......不过迂回两世,她终于伴他一生,全了他儿时逸想。
而第三世,她却将前世故意遗下的孟婆汤一饮而尽,选择忘记前尘往事,仅仅做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5.
冬夜,风雪来得突然。
远北燕山,一名男子彳亍于这雪夜风尘中,雪虐风饕,世间仿佛要脱胎换骨一番。不远灯火阑珊处,一所破庙的轮廓在风雪中逐渐显现出来,男子不由加快步伐,庆幸着有了落脚之处。同时,亦在这庙中,遇见了前世的他们。
“老伯,你这木偶可真是精美,眼角挂的泪珠好似刚刚由目而出一般。”
“这木偶,陪了我几十年了。”话语间,依稀能听出老翁藏不住的骄傲。
也不知是真正投缘还是巧合,男子干脆和老翁一起坐着烤火聊天,话匣子一开便合不住了,从前的事讲得停不下来。
男子讲自己从小便与常人相异,总能看得见旁人看不到的东西,也就是人们口中的“鬼怪”,讲他小时候初见那些鬼怪的恐惧,讲自己绘声绘色地向别的孩子讲述却被嘲笑唤作傻子。
老翁则讲自己儿时何等贪玩,一听见盘铃声就收不住脚,每次集市就奔着那木偶去,被那三尺红台上的傀儡戏勾了魂儿,一高兴,干脆学起了傀儡戏。就这么入了这个行当,也演了快一辈子。
说着老翁便来了兴趣,请男子伴奏,舞了一曲最拿手的傀儡戏。盘铃声起,老翁和着节奏开始轻轻吟唱,忽高忽低,时缓时急,手中的木偶明明是死物,却似活了一般,随着老翁翻飞的手蝶舞翩跹,男子望着那甘被老翁牵线的木偶,恍惚间仿佛看到身侧有一女子飘飘然然,裙袂飞扬,眼角的珠泪似曾相识,莫名竟出了神。
还未等男子回过神来,老翁突然开始痛哭流涕:“我自幼习练这傀儡戏,练了一辈子,亦演了一辈子,一辈子啊,颠簸流离,终了却连件暖和的冬衣都添置不了,在破庙里受这份寒苦……”男子连忙低声劝慰,老翁由哀转怒:“要这木偶有何用,不如烧了她,还能暖暖身子。”
男子突然怔住。
“哎,世事无常,你又知未来何在。”
“要这木偶有何用,不如烧了她,还能暖暖身子。”
“已是第三世了,你可仍囿于凡世红尘,想伴那人身侧做个无心的牵线木偶?”
“如若可以,我还想看看......他后来过得好不好,一面足矣。”
不知是谁的记忆,翻涌着从男子脑中掠过,亦不知谁将这尘烟焚散,散了纵横的牵绊。
恍惚中,火光掠过木偶一身绮丽舞袖歌衫,燎着了椴木雕琢的细巧骨骼,烧出哔哔啵啵的响动。隐隐约约,男子仿佛看到那木偶自己缓缓站了起来,悲凄的对着老翁作揖以示告别,当男子定睛,只见那木偶眼角的珠泪竟落了下来,突然一笑迸散,咔地一声,火势渐渐大了,木偶也碎入炭灰。
想起木偶刚刚活灵活现婆娑起舞的生动模样,男子不由唏嘘,不成想,这唱别久悲不成悲,十分红处竟成灰。
或许那木偶真的起了作用,明明没多少木材,那火却燃了整整一晚,格外明亮亦格外温暖。
晨光熹微,雪也渐渐停了,老翁望着燃尽的火堆,仿佛定格一般,男子拂了拂衣袍与老翁告别,昨夜脑海里闪过的那些记忆早已消散的无影无踪,那抹灵动舞姿却始终挥之不去。
踏出破庙之前,男子突然听到身后默然许久的老翁嚎啕大哭,那哭声,丝毫不像个饱经沧桑的老者,倒像是路边哭闹的孩童。
男子回头:“老人家可是依觉身子虚寒?”
老翁摆手哀叹:
“暖矣,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