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

图片来源于网络


1.

四月,公车站。

“为什么我要出来跟你挤公车!”

你弯腰去系鞋带,褶皱的裤腿上沾了一些污泥。雨被风斜刮着,从街道的另一头飘过来,然后迅速在眼前缠绕成密密麻麻的线,这些线没有腿,却一直往你有些单薄的脊背上窜。你只穿了一件浅蓝色格子衫。

我稍稍挪动脚步,朝你的后背站近了一点,我想只要我把双脚合拢并适当地弯一下腰,就能替你挡下一些飞过来的雨水。

我有些得意于自己贴心的小举动,你猛地一下起身,差点撞上我的下巴。其实,我什么也没能替你挡下,被风吹乱的雨水从四面八方飘来,你的领口和袖子上都被淋湿了大大小小的一块。我唯一补救的措施是尽量把伞偏向你那一边。

“你会不会打伞!看我半边的袖子都湿透了。”

我有些委屈,把伞拉低了一些。其实,从博物馆出来,我半边的身子就一直在淋雨,这是两年前你送给我的第一把伞,我不敢说它有点小,只适合一个人撑。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不知道我出来干什么!明明什么也没有看到嘛!”

“是啊,周末还闭馆,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我早就跟你说过去商场看电影,你非得过来看什么战国时期的铁人,现在好了,铁人没看着,脑袋倒是被淋铁了。”

“你穿一下我的外套吧,不要感冒了。”

“不穿,热得慌!真是的,没有代步工具就别跑这么远嘛,现在连辆车子都打不着。喊你去考驾照你又一个劲儿地说自己色盲,我看你以后就一直用色盲的眼睛搭11路好了。”

“其实是色弱。”

“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样考不了驾照?”

“过段时间我就再去考一次,给点钱应该能通过体检的,只要分得清红绿灯就行。”

“我看你就是分不清红绿灯,别有一天也分不清头上的颜色才好。”

我不会在这种时候跟你顶嘴,我知道情侣间的矛盾往往来自于各说各话,相互抬杠。这是很幼稚的行为,毕竟带给我们这些困扰的不是我们彼此,我们是统一战线的,我们应该站在一起,同仇敌忾。所以,我喜欢适当的沉默,我知道我如果不说话矛盾便无从谈起。我觉得我是个成熟的男人,我比你大整整三岁。

雨又下大了一些,你两边的头发被吹散,盖住了脸颊,我拿手拨开,然后轻轻摩挲了几下你的后脑勺。这是韩剧里的男主惯用的伎俩,我觉得有点意思所以印象深刻。

“你就像个傻子。”

“今天是傻子不好,一会儿回去咱好好犒劳自己。”

“我想吃火锅。”

“去吃串串。”

“你非得气我是不是!”

“好了好了,站过来一点,怎么能让我们的小仙女受这委屈呢。”

天空渐渐透明,远山有放晴的迹象。公车还没有来,柏油路在雨水里显得明晃晃的,香樟树紧挨着站成了两条平行的线。

2.

七月,西河桥。

“你一定觉得你很厉害是不是?”

“什么?”

“你当然很厉害啦!还能把我爸给灌醉。喂,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原来还这么能喝呢!”

你生气了,你一旦开始夸我就说明你生气了,这是我跟你在一起三年来的心得。不过,你愿意夸我就说明你还不是很生气,只要我及时认识错误,就可以避免一场无谓的争吵。

“对不起。我一看见咱爸就紧张了,然后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对不起。”

“别不要脸了,什么叫咱爸!”

你白了我一眼,然后别过脸去,俯身靠在旁边的桥栏上,去看有些浑浊的河水。

“往后,没有你的允许,我都不会喝酒了,我保证。”

“有我的允许也不准喝!”

“好好好,都依你的。”

我觉得我是聪明的,“都依你”和“都听你”虽然表达的意思一样,但在听感上来说却是大有区别的,前者明显比后者听起来真诚了许多。

“最讨厌酒鬼了,酒鬼还喜欢家暴。难不成你也想家暴我?”

显然,“酒鬼”和“家暴”不是直接对应的因果,“喝酒”和“酒鬼”也不是,但我不会从这些细节反驳你,男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讲道理,把女人当成傻瓜,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爱讲道理的男人才是愚蠢的。

“怎么会,从今以后我坚决戒酒了。”

“我爸会以为你是酒鬼的,我不想你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你低着头说完的这一句话,我瞬间觉得有些心疼,原来你生气的理由并不仅仅是因为喝酒本身。

我从身后把你搂住,河水从桥下穿过,哗哗的流水声盖过了两个紧挨着的心跳声。

3.

十月,观音庙。

“那菩萨看起来像是泥做的。”

“嗯。”

“我真搞不懂,一具泥巴有什么好看的!你看那些人,排那么长的队伍上去,就是为了看一眼那堆泥塑的雕像。”

“国庆,人是会多一些。”

“真是的,我妈非得让我上这儿来,说当初就是在这儿求来的我。真是服了这些老年人,净相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就当是过来旅游嘛,不要不开心了。”

“谁会上这种鬼地方来旅游嘛,下次给我十个娃儿我也不会再来了。”

最近,你一直把小孩儿挂在嘴边,我想你一定是很在意上个星期林妍的孩子周岁宴时她调侃你“丁克家庭”的话。结婚四年,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孩子,但不知什么原因,你一直没有怀上。我们决定,过一阵子就上医院去检查看看。

“其实小孩儿也挺烦的,还爱哭。”

“是啊。”

“是个锤子!我看你挺喜欢小孩儿的嘛。”

“我,还好。”

“你现在是在怪我没能给你生小孩儿吗?”

“哪有!”

“你去找别的女人去生啊,生个和你一样丑的小孩儿。”

“好了,不生气了。小孩儿什么的,没那么重要。”

“真是搞笑,有一半的彩礼还是我给你补上的呢。”

我没有接你这句话,我知道,你其实只是累了,拿我来撒撒气。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平时你连出门散个步都要骑自行车的,今天走了一早上的山路又排了一上午的长队,你一定是憋屈坏了。

“前面有个亭子,我们过去坐会吧。”

“不去,腿疼。”

“上来,我背你。”

“哎呀,起开!丢脸。”

你轻轻推了我一下,径直走向亭子。我在后面跟着,觉得你更像一个小孩儿,一个我很喜欢的小孩儿。

4.

二月,医院。

“他妈的!保大呀,保大……他妈的!”

我用力捶击着桌子,头发被我撕乱了一圈又一圈。我很少失控,也很少用这么歇斯底里的声音讲话。

你的眼角挂着泪痕,你哭了三天,这三天我一直蹲在你的床前,从未感觉如此无力。

半夜,你也在哭,疼得哭。我开始厌恶小孩儿,也厌恶想要小孩儿的我以及所有人。

此刻,你却笑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仿佛是第一次见我。

医生又进来了,说必须得做决定,没时间了。

“喂,这一次听我的,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什么叫唯一能做的,你能做的还有很多。乖,听我的,媳妇儿。”

“这是我肚子里的生命,我能做决定。”

“不,你不能,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怎么办?你告诉我,我怎么办,爸妈怎么办?你不能这么自私。媳妇儿,你不能这么自私的。”

“你听我说,我想好了的,你要好好照顾爸妈,还有孩子,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

“不,你不要说这些。乖,你只是累了,这阵子委屈你了,你要听话,马上就好了,马上我们就又可以好好在一起生活了。媳妇儿,我等你,我都在的,我一直都在的。”

我蹲在你床前,握紧了你的双手,你一定很难受,你的嘴唇哆嗦,手也一直在抖。

“可是我,已经决定好了的。这次,我已经决定好了的。”

“求你了,保大!我求你了,媳妇儿。我求你了,余小洋。”

我跪倒在你面前,眼泪止不住地滚落,鼻涕也掉了出来,我从未如此狼狈,也从未如此坚定地爱你,此刻,哪怕是杀人,哪怕是背负罪孽,我也决心要陪在你身边。

“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怎么办?老公,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你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大脑被一阵阵的轰鸣声炸响,医院的头顶好像有飞机飞过,二月的天,碎了。

5.

八月,父亲的老宅。

“你什么意思呀?连着这么多天不回家!”

你把手提包重重地摔在老旧的黑皮沙发上,老沙发发出一声厚实的闷响,把提包弹落到了地上,这是它仅剩的最后一点弹性和脾气,你顾不得提包上沾起的粉尘重又把它放上去,然后气鼓鼓地在我对面坐下。沙发并不拒绝你粗硬的牛仔裤和牛仔裤下紧致的屁股,这次它没有再发出多余的声音。

你恶狠狠地盯着我,这是你惯用的眼神,目的是逼我先服软。我的手下意识地掏起了口袋,然后在全身上下不停地摸索着。我在找烟,我知道我的样子有些狼狈,因为只有裤子上两个浅浅的口袋可供我进一步探索和发挥演技。

“你发什么神经啊!怎么,离家出走?我说你几岁啊,张大栓!”

32岁?是的,我已经三十二岁了,这个不算小的年龄却让我越发显得渺小了。我紧缩着双腿坐着,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儿。

“怎么,哑巴了吗?你他妈是不是男人,需要我一个女人来哄你?”

“你先冷静一下吧。”

“我去你大爷的!我现在就很冷静我跟你说!你他妈想弄啥嘛,啊?”

你小小的身子有好几次差点从老沙发上弹了起来,你那么轻,可能会被弹到天花板上去。而天花板很乱,我不用抬头也知道,上面全是零乱的蛛网和厚厚的粉尘,它们会在你干净的脸庞上涂鸦,你会吃进去一肚子的灰,那是我不愿看到的。

你环抱着双手,眼里的怒气只差一根火柴就能燃起火苗了。

我不打算在这种时候多说什么,我觉得你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厌恶我的声音,那个因常年吸烟而粗涩难听的嗓音,就像是生吞了一千只乌鸦,有时候,我自己听着也莫名来气。我记得你要我闭嘴,我们做爱的时候,你有好几次要我闭嘴。

“你有什么不满的说出来,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沟通一下。”

你突然变得很平静了,出奇的很平静,眼里的火苗有熄灭的趋势。我觉得你刚刚也有可能没有生气,你只是在虚张声势,你的演技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甚至比我还要老道几分。我不知道,我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我的眼睛没法与你对视,漫无目的地左右晃动起来。我擅长在这短暂地逃逸过程中寻找契机,我的大脑总能在紧张的气氛中突然爆发出奇思妙想,有很多次我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的。

终于,我在抬眼的瞬间发现了烟和打火机,它们就放在我身后的木桌上,木桌弯腰站着,中间有凹下去的趋势,表面已经褪漆,从褐色变成粗糙的灰色。我是突然才想起来我今天一个人在桌子上打了好一会儿的扑克牌,还像小时候一样拨弄起了烟盒和打火机,我把它们看成是一对水火不容的恋人,它们难以和谐共存,却是谁也离不开谁……

“沟通什么的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是在把烟放进嘴里开始点火时说的这句话,声音有一半被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话语本身显得含混不清。

“什么?”

“李大强说你新买的戒指很好看,和你纯白的肤色很搭。”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烟圈便顺着我的鼻尖缓缓往上爬,它们包围了我整个视线,像天气不好时起的雾。

此刻,那枚金色的戒指正戴在你的右手,大概是在中指,我不确定。显然,我把目光从你并拢的手指间抽回来时,你并没有注意到我夹烟的无名指突然就被烟头烫到而抽搐了一下。

“李大强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你像狩猎者一般贯穿我的眼神此时突然朝着屋内其他的角落躲闪了过去,这是一些翅翼生物在突然进入一片陌生的领域时才会有的反应,一些误闯进玻璃窗内的蜜蜂也经常做出类似的举动。我注意到你的脸部和嘴唇都很红,像被吻过的草莓。

你是什么时候又开始喜欢涂鲜红色口红了呢,我记不清了,我只给你买过一支口红,你说颜色很土,只涂了一遍,然后我就在掐灭一只烟头时在黑色的塑料垃圾袋里发现了它。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吐出长长的一团烟圈,吐气时有些用力,烟圈直直地飘向你。我们坐得不算近,我知道它飘不到你跟前。

“我都知道了,是他主动跟我说起的。”

我猛地吸进去好几口烟又吐出来,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我似乎想让自己保持平静,可双腿还是不住地打起哆嗦。

我花了七天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满屋的粉尘只有在阳光照进来时显得干净一些,它们有时附在墙上,有时飘向天窗,像一些多变的昆虫,它们有偷窥记忆的能力,组合成流水般流动的柔体一次次把我带入往事而不能自拔。我喜欢孩童时期的风筝,喜欢晴天,喜欢虫鸣鸟站在树上,粉尘们知道这些,它们经常在我脑海中变幻出这些景象,我的眼睛忍受着这些黑白交替的昆虫在屋子里变来变去,却始终还是没能看见它们变成一只蝴蝶,然后飞出窗去。窗子也被蛛网缠绕了好几层,有一块褪色的破布挂在那里,缺了一头,剩下的那头倔强地巴在窗子的左上角,它们之间仅靠着一根生锈的水泥钉保持联系,大概很疼,风吹得大一点时,窗子和破布便同时呜咽起来。我还有些印象,这块破布在挂上去时是蓝色的,中间的白色图案像透明的云朵在飞,父亲用一把臂弯长度的榔头把水泥钉敲了进去,中间隔着好几块折叠的纸张。

父亲走后,老房子一直空着,我也没有再回来过。这七天里,我暂时脱离了手机,我学着父亲的模样翻弄起了一本老旧的没有封面的书,内容是关于一个印度来的和尚在死去后又复活的故事,他用一支竹竿挑着他的一只草鞋回归故乡,另外一只似乎是落在了最后埋他的地方……我已经有七天没有刮胡子了,那些粗硬的胡茬像是从空气里突然刺进我皮肤的刺,可我并没有觉得被刺疼,我以为我已经冷静下来了。

“什么?”

我知道你吐出这两个字时有些艰难,你的嘴唇明显地哆嗦了两下,放在膝盖上的手也隐隐在抖。

“他什么都跟我讲了。该讲不该讲的都跟我讲了,还包括一些细节。”

我又点了一支烟,换右手夹着,干涩的嘴唇在接触滤嘴时粘黏在一起,吸进去和吐出来的气都显得有些沉,烟没有飘上去。

“所以呢?你就躲在了这儿?”

你把双手环抱在胸前,语气是惯用的讥笑意味。

“我在不在这儿很重要吗?”

“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你的老婆都被别人给睡了,你就躲在这儿抽烟?”

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和你沟通,你的表达一直以来都很让我吃惊,这次也不意外,仿佛你才是那个受害者,仿佛你不是自愿和他睡觉的。自愿,这些天我一直被这个词重重地压着,我没法把李大强口中的女人和你联系起来,我觉得一切都该死,“自愿”这个词也该死,就像当初我们自愿组建家庭一样该死。

你从提包里掏出来一盒烟,细柔的手指轻轻拨开盒盖,从中取出一支放进嘴里,然后熟练地点了起来。

是的,你也抽烟了,我只是再也想不起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的烟。我记得,你总是嫌烟雾呛人,有好几次夺过我嘴里的烟,一把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那时候,我以为烟是你最讨厌的东西。

“你如果实在觉得气不顺,你也可以去睡别的女人啊,我不会计较的,你知道婚姻本来就是自由的,我们……”

“我们离婚吧。”

“什么?”

“房子是你的,车子也是,当然,这些原本就是你买的。”

“你他妈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跟你要的,你可以放心。”

“我说的是这个吗?你凭什么跟我离婚?你说,你他妈凭什么!”

“明天,我们就去提交申请吧。你知道的,现在离婚需要提前一个月申请。”

“行,真行!你其实早就想离婚了是不是?就因为我没法生小孩儿,就因为我该死却没有死。”

“没有什么该死不该死的,只是该离了就离。我并不怪你。”

“你在这儿装什么装呢!还不怪我?我需要你怪?你谁啊你!我今儿还就告诉你了,我是不会离婚的。想都别想!”

“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何必?是谁当初苦苦哀求着我嫁给他的?现在想离就离,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旧衣服啊,想脱就脱,想穿就穿?”

“够了,余小洋。真的已经够了,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闹剧?这么多年的感情你用一个‘闹剧’就收尾了?你咋这么能耐啊!怎么?不敢看我了?觉得我恶心?”

“我累了。”

“累?你他妈跟我说累?你一个人跑去海边潇洒的时候怎么不说累?你躺在家里看电视让我一个女人在外面拼死拼活的时候怎么不说累?活该你老婆被人睡,活该被自己最好的兄弟给戴绿帽子!”

你已经站在了我面前,小小的身体像山峦一样在我眼前起伏着。我一抬头,碰巧看见了李大强掐住了你的脖子,而你在他的身体下起伏不定,像一条扭动的蛇。

“你的脖子很细。”

“你他妈说什么?”

“我说,你的脖子很细。”

我深吸了一口烟,烟雾飘过眼前,像一场朦胧的梦,梦中,我似乎伸出了右手,你很乖巧地把脖子递了过来,像一只恃宠的猫,我轻轻一捏,断了,清脆的响声比一支预期的玫瑰折断时还干脆。我疯魔般地笑了,常年被烟痰阻塞的嗓音第一次发出如此清脆的声音。我体会到了快感,我想我会接着把李大强的脖子也掐断,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就像掐断一只鸡或者一只鸭的脖子那么简单,我已经准备好了听他脖子扭断时清脆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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