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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冲是一条长冲,这里依山傍水,风光旖旎。
张家冲有一户人家,老头叫张木匠,他的独子张大刚,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儿子,取名张锦珏,今年十二岁。女儿,取名张婉丽,小哥哥两岁。张大刚和妻子常年在广东打工,两孩子交给了张木匠老两口照管。
木匠手艺在这年头已大都是一个闲活,家家户户的家具都流行上家私店买了,请人上门做手工的家庭少之又少。张木匠十天有九天是赋闲在家的,种种菜,养养鱼,每日去几垄地里松土,割草喂鱼,白天也就轻轻松松地打发了,晚上在电视里看看各地新闻,看看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然后就上床睡觉,晚上也就过去了。
张家两个孩子相貌出众,懂事有礼貌,几乎是人见人爱。那张锦珏面似粉黛,发似墨丝,目如葡萄,齿若瓠犀。这孩子除了长得漂亮,学习成绩在班上也经常排在前三,老师喜欢,父母疼爱。左邻右舍无不投来嫉妒的目光,当面交口称赞:“这两孩子是大学生胚子,长得又这么好,将来一定会大有出息的。”
邻舍爷爷奶奶们总会在自家的孙子孙女们把玩着铅笔、文具盒,写作业心不在焉时,摁住孩子的头,破口骂道:“你看隔壁家的锦珏哥哥哪里像你们一个样,学习成绩期期排在班上前三,你们呢,做个作业都不专心。期期倒数一二三,我都替你们丢人。”隔壁严厉的声音透过厚实的红砖飘进锦珏家的房子,黄奶奶又在训斥她家的孙子孙女了。
妹妹婉丽是一个长相水灵的小姑娘,炯炯的眼睛里自带一汪泉水,粉嘟嘟的脸像每天早晚用牛奶漂洗过一般。锦珏和婉丽在相貌上集张大刚夫妇的优点于一身,张木匠老两口也把孙子孙女宝贝得不得了,吃的、穿的、用的,只要是拿得到手的,一应满足,只差那天边的月亮摘不下来。
张木匠的女儿张瑶嫁在隔壁村里,这会儿又怀上了一胎,眼看就要分娩,外孙小煦是三天两天寄养在外公外婆家。好在小煦和婉丽同在一个班上,兄妹三人每天打打闹闹,却是度过了无限欢乐的童年时光。
木匠的老婆爱打牌,每天清早把冰箱里隔夜的剩饭剩菜,端出来在锅里一热,一家大小吃了,算是又应付了一餐。锦珏和婉丽匆匆扒完饭菜,吞口凉开水,背起书包就去上学。
手机铃声划破微曦的清晨,“好了没有?还缺你一个。”手机里面传出的声音急促粗狂,有抱怨。木匠老婆眼瞅着孙子孙女的背影离开视线,习惯性地掸掸身上灰尘,转身就往村里的牌馆方向走去。这一去,不到孩子们放学是找不着木匠老婆的身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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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老婆每每遇到催促打牌的电话,手脚的动作马上变得轻快起来,扫地呀、洗衣呀,煮饭烧菜等等家务活开始浮皮潦草起来。地上的扫帚没有固定的归处,有时着急着去打牌,扫帚和垃圾就在房间中央,来不及清理。衣服呀,管它大人的小孩的内衣内裤统统往洗衣机里塞。反正儿媳妇的眼睛长在广东呢。饭夹生,饭烧糊,菜没放盐,那也是常有的事。
木匠对此时有抱怨,瞪着灰黄地眼珠盯着浑身圆滚滚的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怎么了?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就遭你们嫌弃了。”
“你看你整日守着一张牌桌,都把你忙成什么样了?刚伢子把两个孩子交到我们手里,一天到晚,你辅导过孩子们的学习?”
“我是不会辅导,可你也没辅导过,我们家锦珏和婉丽的学习成绩也不比人家的孩子差。”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智能手机边震动边声嘶力竭地欢唱着,木匠老婆把手机平举到离自己的眼睛半米处,眯缝着眼皮耷拉的双眸,看清是上屋的银花打来的电话,摁了接听键,粗声道:“催什么,我就到。”与张老头的嘴皮架也不打了,摇晃着身子就往银花家的方向小跑。
银花家距离木匠家大概有一华里路程,木匠老婆少说也得八分钟才赶得到,可她加紧步伐,偏偏五分钟就赶到了。去银花家得经过一个山坳,去年村里把土马路通了,只要是天不下雨,路是好走的,路旁的荆棘不会打湿裤腿。
山坳四周都栽着松树和杉树,左手边有一个池塘,自去年春伊始,张木匠以三百元三年承包了下来。看起来,池水清而浅,中央处到底有多深不得而知,池塘里的草鱼浮在水层表面,偶尔来一个大跳跃,尽管鲜有观众。
就算是白日里稀稀落落地路过一两个人,树林葱翠,水光潋滟,却也是没有心情观赏这美好山景水色的。水塘里的传说可多了。
附近的人家老是给家里的孩子们讲这样的故事。据说这池塘里住着一只水猴子,毛长爪利,面目狰狞。它专等小孩子们靠近水面,水猴子就伸出长爪,露出獠牙,把孩子拖进水里去。真假无法考证,但大人们传得神乎其乎,说每日清晨,山坳池塘边的那个青色的大石头上有一个屁股印,不像是行人留下来的。大家都说准是那水猴子在黑黝黝的晚上,跳出来凉快,一屁股坐在青石上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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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快起来,好多爱俏的姑娘都穿上绸质连衣裙,孩子们的嘴里也叼一根冰激凌,粉嫩的舌根朝着冰淇淋四处舔。
又是一个周末,锦珏与妹妹婉丽在家里做完作业,无聊极了。木匠老婆又去守牌桌了,木匠到辣椒地里锄草去了。
锦珏姑姑家的表弟小煦跟他妈招呼了一声,跑到外婆家找表哥表妹玩,姑姑很快就要生产了,叮嘱了小煦一两句“别跟小朋友们追追赶赶”之类的话,忙着准备新生儿的衣裤,生活用品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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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煦比锦珏可是调皮多了,他一到外婆家就翻箱倒柜,把锦珏的三箱玩具弄得到处都是,积木跑遍了屋子里的各个角落,变形金刚被折腾得断手断脚,小煦玩得满头大汗,用衣袖抹一把汗珠,对锦珏和婉丽说:“在家里一点都不好玩,我们想个好玩一点的游戏吧?”
“都没有什么好玩的,要不我们呆在家里看电视啰。”婉丽说。
锦珏埋头收拾玩具,不吱声。
“山上的春笋都长出来了,新笋好嫩,我最爱吃了,我们去掰笋吧。”小煦看了看兄妹俩提议。
“好呀,好呀!我也最爱吃鲜笋炒肉了。我知道哪里有掰。”锦珏匆忙地把积木捡到透明的塑料集装箱里,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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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三人整理好玩具,立马行动。他们蹦跶着小胳膊小腿,欢笑着往锦珏家对面的山上跑。山上都是苍翠的松树,还有一些蕨类植物,一棵棵肥硕的蕨,有小指那么粗,披着紫色的外衣,外衣上长着一层细小的绒毛,孩子们顺着根部用力一折,鲜嫩的蕨就被摘断了,汁液冒出来,黏糊糊的。
锦珏的手里摘了一大束蕨,笋只有四五条抓在手心里。在郁茂的松树林下有一片低矮的小竹林,最大的竹子也不过大人的拇指大小。细笋裹着翠绿的外衣,一层怀抱着一层,从泥土直长到尖梢。小煦专挑着小鲜笋掰,他不爱吃蕨。何况,民间传说,“没有三两血,就莫吃蕨。”婉丽的小手中攥住一小束蕨和几根细笋。
在半人高的青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婉丽侧耳倾听,扒开草丛,探头一瞧,大惊失色,急忙往后退。原来一条直径有三四厘米粗,半米长的黑蛇摆动着尾巴爬行,蛇身后有一个土包,是个坟冢,坟冢上方树立着一块青石碑,这至少是三四十年前的坟地了,婉丽从来就没有听爷爷奶奶说起过这里埋了死人的事。“哥哥,煦哥哥,我们回去吧,把我们的蕨和笋加起来够两餐吃了。”婉丽扬起白嫩的小手腕,手臂上沾着黄色的泥土,尖着嗓子,大声呼喊着两个哥哥。
“好!我也摘了一大束了。准备回家。”锦珏用细长的手臂扒开荆棘丛,从密密麻麻的竹林里钻了出来。锦珏最近拔身高就像是笋拔节一样,一转眼,就到了一米六,这孩子的肤色比同龄的大多数女孩子都要好,鲜嫩的掐得出水。怪不得隔壁爱钻研古书的老太爷,总爱捋着白花花的胡须,当着锦珏的面,取笑他:“珏珏,你这样貌就像是《红楼梦》里面的贾宝玉,将来不知要迷昏多少红粉佳人呢!”
竹丛中的小煦一个劲地往深处钻,这片竹丛里长出的肥嫩的鲜笋比其它地方多,或许是从来就没有人来掰过的缘故,小煦手头的笋越来越多,手上的黄土涂到了小脸上,拌着细密的汗珠淌出来。小煦挥动着瘦小机灵的身子往竹丛深处走。锦珏哥哥和婉丽妹妹的喊声就在耳边响起,“好,好,我在塘坎旁,这里有好多笋,马上就好!”小煦应道。
细密的竹丛两米多高,一直延伸到山坳锦珏家的池塘边,鲜笋越来越多,小煦越掰越欢。特别在塘坎处,一排就有五六根粗大的鲜笋,有三根肥大的拥挤着长在坎坡上。坎下就是锦珏家的池塘,传说有水猴子拖小孩子下水的池塘。可小煦这时候全然忘记了长辈们讲的那些迷人惊悚的故事,他探出瘦小的身子,左手拽住身旁的一根细竹,右手伸向那根肥胖的可爱的鲜笋。
手臂短了一点,够不着,鲜笋就在小煦极力伸展的手臂十厘米的地方,于是小煦把身子往前移了移。锦珏见小煦迟迟不过来,双手扒开低矮的荆棘丛,猫着腰走了过去。
“小煦,回去啰!那下面是池塘很危险的。”
“哥,我就要掰到笋了。”小煦说着,只见他脚底一滑,脚下的黄土纷纷往下掉,眼看着脚底就要踩空,小煦左手紧紧攥住竹子,右手慌忙寻找支撑的藤类植物,“哥……哥……快……快拉我……”小煦惊嚷,带着哭腔。
锦珏脑子里一片空白,目光呆滞,不知如何是好,平日里的机警在这危急时刻忘得一干二净。他跑到小煦的身边,伸左手拽住另一条藤蔓,右手去拉,小煦的手够着锦珏的手,锦珏刚往上一使劲,脚底大块的黄土往下落,平静的水面激起大串的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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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小,坎上的黄土大块大块地往下掉,才两分钟,挣扎着往上爬的小煦身体悬空了,小煦往池塘里落,锦珏握住表弟的手也跟着往池塘里落。水底一片沉闷的巨响。
小婉丽呼喊大人们到场,识水性的壮汉子把锦珏和小煦先后打捞了上来,心肺复苏后,两个男孩子都没有了生命迹象。木匠老婆当场就像一滩泥一样晕死了过去。张木匠眼睛里晃着浑浊的老泪,泣不成声地拨通了儿子大刚的手机。挺着大肚子的张瑶双膝跪在地上搂着儿子冰冷的尸体,恨不能随了儿子去。邻舍们掬几把同情泪,无不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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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绿水也垂下高贵的头颅,掩埋在一爿悲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