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穿行,像一条船漂游在城市的湖泊中,经历和记录了一个个普通而动人的故事。这些平凡的故事透过时间、历史,演绎了道德、信仰、、爱情、人性以及生死等形而上的话题。而我,则成为一个责无旁贷的记忆者,同时也是一个领悟者。
第二章
1
“来了!来了!”
缄默在城市冰雪中的人们忽然发出惊喜的声音。仿佛跪在地上很久的虔诚信徒终于看到上帝抑或上帝的使者降临。
我盯着笨重的发出吱吱嘎嘎古怪声音的“大辫子”,肩膀贴着缓慢进入站台的车身。涂着蓝色油漆的车厢板把一片金属的寒气向我抛来,像南极巨大的冰块涌来,坚硬而寒冷。
在无轨电车还没有停稳之前,包裹在草绿色军大衣、蓝色、黑色、灰色羽绒服和背上一条条缝线的工装棉袄,以及各式“棉猴”(便装棉袄)中的人们开始涌向车门,几个年轻力壮的家伙已然攀着车门缝,悬挂在车门上,威武地乜斜车下笨拙的人群,仿佛自己是某总统豪华大轿车旁的保镖。
应该说,无轨电车是我人生的一部分。从它正式通车的那天起,在很大程度上就承载着我青少年那段旖旎而惊险的时光,给我快乐,也给我悲伤。所以,在我的生活中,它如同我的一位亲人,一个朋友,我们一起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穿行,像一条船漂游在城市的湖泊中,经历和记录了一个个普通而动人的故事。这些平凡的故事透过时间、历史,演绎了道德、信仰、、爱情、人性以及生死等形而上的话题,而我,则成为一个责无旁贷的记忆者,同时也是一个领悟者。
关于挤无轨电车我有多年的经验。风雪中,我紧跟着车门走几步,在车停稳时,我已站在车门一侧。这是极为有利的蹬车位置,车门一开不用自己拼力,后面蜂拥人群的巨大推力足以使我轻松地跨上门梯。然后在一波一浪人潮的簇拥下,安然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角落,继而开始每天漫长而又有趣的旅途。
今天亦然,我轻快地登上车门后眼睛一闭,休闲地等着一种力量把我送进车厢里的某个角落。
那是一种非常惬意的感觉,一种特殊的享受,像漂浮在浅海中的一只海螺,被一阵大潮猛地送到了海边,然后,就把所有的软组织蜷缩进螺壳内,任由一波波浪潮把自己推到海岸上,那种对浪潮略微的惊慌和期待,实在是一种绝美的心理感受。我也认为这是一种智慧,是海螺的智慧,超人的智慧,也是我的智慧,是我多年来乘无轨电车的智慧结晶。当然,也可以略微不知羞耻地说,是一种懒惰的智慧,一种恶的智慧。
当朋友问起我每天早晚各一次挤无轨电车上下班,是否劬劳或者厌倦时,我会嘿然一笑,从不作答。我觉得,这不啻一种知识。一种无法言传的知识。应该属于哲学家之流探讨的“默会知识”范畴。但这个知识不仅不枯燥,而且妙趣横生,我总觉得从这里领略了一种生活的趣味,大而言之,也是领略了一部分人生。又有多少人有如此精妙的体验呢?
无轨电车是这个城市七十年代开通的一种新型交通工具。它让这个重工业城市原本疲惫不堪的交通状况得以缓解。也使这个城市更具有了某种现代都市的气息。且不说街道上空那几排为电车提供动力的电缆线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道风景,那修长的车身和宽敞明亮的车厢,也让城市人感觉到某种舒适和惬意。毕竟,它要比逼仄狭窄的老式公交汽车或铁轨声过分聒噪且又缓慢的有轨电车先进一些。
无轨电车那种嗡嗡的声音给人们带来一种新的心理感受,一种城市人的优越感,一种八十年代工薪阶层的优越感。
城市人大凡是空虚的,终日上班下班成为恒定的生活规律,远没有农村人所想象的那种悠闲雅致。不过,城市毕竟是人类聚集的地方,而人类又是所有生命中最不安分的一种生命。所以,城市便成为各种故事的衍生地,成为一出出人间悲喜剧的偌大舞台。
无轨电车不啻一个移动的舞台。
在它漫不经心的嗡嗡声中,我窥视着这个世界,窥视着一张张陌生抑或似曾相识的面孔,仿佛一个混进剧场的无票者,忐忑隐匿在角落里观看演出。
当然,我似乎也是一个演员,因为别人也在观看我的演出。只不过我不是个优秀的演员,我的演技拙劣。所以,我的人生总是那么别别扭扭,磕磕绊绊。而且,我常常扮演的是一种丑角,有时令人厌恶,有时令人发笑。
其实,我也常常对自己的人生发笑。
笑是一种极其低能的行为,是愚蠢者的自我安慰,我就是通过嘲讽自己来安慰自己。
2
车厢内并不寒冷,尽管有几扇玻璃已经不见了,裹着硕大雪片的风、雨雪交加的风,干燥而凛冽的风可以自由穿行,刀子般任意切割乘车人的鼻子嘴巴或者呼吸,有时也切割思维。
紧致的布局把人们紧紧黏合在一起,无论男女老少,使车厢的密度不断加大。
据说,密度在宇宙的生成变化中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密度越大引力就越大,无限大的引力使物质体积无限地小。譬如月球缩成一个篮球的样子,那时,引力甚至可以把光线都吸引了。譬如太阳就变成一个不发光的黑暗星球。
这看上去似乎有些可怕,但如果处于这紧致物体的中心,就会有一番特殊的感受。在这无比厚重致密的簇拥中,至少我就感到十分温暖和安逸。
不过,脚下是冰凉的,薄薄的铁皮在脚下制造着寒入骨髓的冰冷。于是,人们唯一可以上下自由活动的脚不停跺着,仿佛排队翘首等着上厕所的女人。
除了宇宙是有限而无边的之外,任何空间都是有限的,尤其是经过人为构建的空间。铁皮包裹的空间就是如此,而且在汹涌的人流面前显得更为有限,呈现一种无奈的局促与逼仄。
“大辫子”重重哼了一声启动,像怀了上百只猪崽的老母猪从地上爬起来,迈开艰难而痛苦的步子。路面的积雪在轮胎碾压下,发出吱吱嘎嘎凄厉的叫声。在我的听阈里,那是一种交汇了苦与乐的奇妙音色。
驶出几米远后,司机脚下轻轻一点刹车,长长的车身便忽然一抖,如同一条巨蟒陡然打了个喷嚏。人们借着惯性前仰后合调整着自己的位置和身姿,于是,紧巴巴的车厢里尽管一个人也没少,但却明显宽绰起来。
人们被推力强制黏连起来的身子从僵硬的固体状态下解脱出来,有一种束缚后的自由感觉。这是公交司机的妙招,不管车里挤了多少人,只轻轻一脚刹车,他身后的这个拥挤的世界立刻就变得宽松而适宜了。
人们依然紧紧贴着,但贴的很和谐,也很合理,每只脚每条胳膊,无论高耸的胸部还是挺翘的屁股都各得其所,甚至人们的呼吸都分配得很均匀,空间得到了最大化的利用,处于一种最佳的也是最饱和的状态。
无轨电车发挥了它最大的功用。
我深深埋在人海之中,如一只悄然沉入深海海底的海龟。
因为我身高不够伟岸挺拔,所以,就由我形成连绵群山峻岭之中的一道沟壑,一处山谷。不过我并无羞惭,反而颇为自得。
我认为现在自己颇得八卦谦卦中坎下坤上的意境,深藏不露,含而不显,自得其乐。而且也如老子的哲学一样,有种虚怀若谷收纳百川的豪迈。
我不必在意窗外凛冽而肆虐的的寒风破窗而入,那些诸多的男人女人宽阔的胸膛和厚实的脊背犹如一重又一重厚高的屏障,我则如深山幽壑中隐居的高人,在密不透风的古林之中闭目养神,偶尔也可以神思飞扬,进入某种形而上状态。
在这种情形中,先天的缺陷变成后天的优势。世界就是这样,存在的东西总会有用的。
袁了凡有“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妙句,据说是描述佛家修行参悟时进入的一种心性状态,是对时间的一种特殊的通彻感悟,我时常在人的骨骼和肉体组成的峰壑中,意识呈现一片辽阔旻天,世界阒然无声,时间不见了,空间不见了,我的影子也不见了,而灵魂自由地地飞来飞去,这是它的世界,它可以尽情地飞向无尽的深邃。
3
除了呼吸,车厢里几乎没有声音。
天气寒冷,冻住了街道和树木,冻住了太阳,当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封冻了人们的思维。
思维并非无条件任意驰骋的,它在适宜的温度中才会如泉喷涌,如花绽放。严寒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思维的敏捷。人们的思维变得懒惰抑或迟钝。
语言似乎也结了冰。
其实,在这种状态下,语言往往是多余的。谁愿意在冰雪交加的恶劣气候中喋喋不休呢?这是一种动物的特性。许多动物都有冬眠的习性,不吃,不喝,不作为,保持体力。
人也如此,做不到不吃不喝,至少可以不思维或者不说话。古来北方就有“猫冬”的习俗。现代城市即使在冬季也是繁忙的,于是带有浓厚北方农村色彩的“猫冬”似乎变成一种不可能,但为生计而奔波的城里人其基因中还是不乏抗御寒冷的能力,屏住呼吸,少说少想,就是其中之一。
这或许是寒冷冬季成本最低的一种生存方式。更何况,面对一张张似乎熟识但却又陌生的面孔,有什么可说的呢?语言是用来沟通的,也是用来拒绝沟通的。
人们的视线都在窗外。
漫天飘雪,雱雱而落!
楼房、树木、走路的人都被雪覆盖。唯有马路上印着刚刚被车轮碾过的痕迹。人生或者生活应该是有轨迹的,无法如意识自由而肆意的穿行任何空间。生活是物质的、客观的,它遵循物理的一般规律。任何一个人生都做不到踏雪无痕,了无踪迹。
我有规律地往返这条横贯城市南北的公交线上已经三年,如一种实实在在的物体做着规则的物理运动,从一点到另一点,像弹弓的皮筋应该弹出去也应该弹回来一样,只要这跟皮筋还没有断裂。
乘坐无轨电车已然成为我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熟悉这条线路如同熟悉自己手掌上的脉络一样,尽管枝枝丫丫沟壑纵横,但总的只有一个走向。
据我下乡那个村落的一个笃信算命的中年女人说,人们手掌上有条横纹是人的生命线。那时我并不相信,在我看来,那个眉毛上挑得有些夸张的农妇,尽管不乏诡异和恐怖,也只不过是在哗众取宠罢了。不过私下里,我还是会不时张开手掌,审视自己的生命线,妄想从中窥见自己人生的踪迹,但每每失望,于是更加确信那女人是个胡说八道的巫婆。
也许,我沿着无轨电车终日行走的这条蜿蜒的线路就是我的生命线。因为它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所以,我就一直存在着。假如有一天我脱离了这条线路,是不是生命就戛然而止呢?我不得而知。
我默默品味无轨电车带给我的酸甜苦辣,或者也许还有其它说不出的种种滋味,但我并不讨厌它,因为我离不开它,如同离不开空气和水一样。也如同我是一条鱼,它是一个移动的鱼缸一样。它承载着我的生活,我的青春,乃至于我的人生。
我喜欢每天这个颠簸的旅程,我的许多梦就是在颠簸的四季中完成的,有的关于人生,有的关于爱情,也有的只关于女人。当然这是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关于性。
在拥挤而仓皇的空间里,我有一片绿草蓬茸。我的意识蛰伏其中,形如狉獉。我一个人在杂乱的荆棘中独自构建自己的梦,在梦中与女人亲昵和交媾,这无疑是一件令人无限向往的事情。
我常常在漫长的两个多小时时间里,完成一个关于性的完整的构思,当然,我必须把一个装着饭盒菜盒的塑料网眼兜子置于我的小腹之下,以遮掩梦中的亢奋变成活生生的凸起之物,撑起一片高耸的帐篷,被偶尔瞥见之人惊叹或鄙视。
不过,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尴尬,因为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梦,既无暇进入也无法进入别人的意识领域,更不大可能与胯下之物联系起来。
4
我的工作使我必须每天在城市南北之间周而复始地奔波。
清晨,我从城市南端居住地上车,两个多小时后在城市东北端的城乡接壤处下车,然后进入我工作的那个宽阔的偌大院落。院落中有一片很平整的操场,操场四周的角落里奥草丛生,成为各种虫子和野猫的伊甸园。
一座三层老式红砖楼房以及它西侧和后面的几趟平房,就是这个院落里的全部建筑。当然,还包括楼房与平房之间过道旁几株高大蔽芾的柳树,枝桠自然成为喜鹊等一些飞禽的天堂。
当朝阳变成疲惫的夕阳时,我又走出院落,登上——其实更多的是挤上——与我一样疲惫的返程无轨电车,在暮色深沉中回归生活的起点。
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非要把我安置到偏远的城市一隅去工作,虽然这份工作非常神圣,神圣到甚至于可以大言不惭地与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忝为同行(父母为此很是骄傲),这在一定程度上使我忘却了每日奔波之苦,依旧乐此不疲。当然,我如此忠诚教育事业,主要在于我喜欢这个职业,喜欢拼命吸吮人类的知识并把这些知识以我的传授方式传递给下一代,这是一种美好的境界,我浸淫于这个境界而欣欣然。
我是个不愿表达却又渴望表达的人,这无疑是个矛盾,棘手的矛盾。我对无谓的闲聊格外讨厌,当然聊天者也讨厌我,因为我会突兀地冷冷插上一句,让聊天者们扫兴。
但我喜欢就一个问题系统表述自己的思想,喜欢把简单的问题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进行研讨。这是一种典型的学院风格,多少有些枯燥,在正常的社会交流中自然没有机会,所以我就沉默。但教师这个职业恰好适合我的性格,可以研讨问题,也可以在课堂上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另外,其中也包含了父母的因素。母亲一直以我为骄傲,我是父母两系家族中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大学生,母亲似乎从我身上看到了家族兴旺繁茂的远景,一个大学毕业成为知识分子的儿子,足以使她在亲属、同事和邻居面前高傲骄矜起来——尽管她并不骄矜——但言谈之中她眉眼之间流落出的无法掩饰的喜悦,足以表达她的满足。
而在我的内心里,她的喜悦就是我的志愿。
我家住宅楼的东面就毗邻一所普通中学,然而,我只能望之兴叹,把它视若比我要去的地方还要遥远,继续我每天无轨电车之旅。
我曾暗自揣摩,之所以师范学校抑或教育局把我分配到边鄙之隅,大概是因为我的学习成绩并不上乘,除了古代汉语和写作两门课程外,其他都近乎一塌糊涂。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不是因为我没学好,而是没考好。不知为什么,我所喜欢的和努力采撷的知识,都是老师不曾讲过的,更是试卷上不曾考过的——譬如我对周易理解和熟稔的程度让古汉语老师瞠目结舌,可那时周易尚属于封建迷信一类的东西,无人问津,也无人敢于问津。再比如我知道埃及艳后克娄帕特拉嫁给了自己的弟弟,又勾引了凯撒和安东尼最后自尽,死于一种精巧的毒蛇。也知道孔雀鱼的生殖器进化出倒刺,可以紧紧抓住不愿与之交配的雌鱼。还知道尼采的悲剧哲学和他终生未娶并且患有精神疾病,一直是妹妹陪伴他……等等等等——当然也不排除社会因素,我出身于普通的工人家庭,家庭实在没有能力使我在更近一些更好一些的中学教书。因此毕业分配得远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好在我对生活并不苛求,也无贪图安逸的懒惰,我往往可以把自己痛苦转化为快乐。
时代或者传统教给我的一种解脱办法,就是类比,把自己的痛苦与别人的更痛苦相比较,进而达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这个具有时代特色的思维就是“想想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之后,一切痛苦抱怨就都落花流水,甚至会因幸运而洋洋自得。
中国人最容易知足,尤其是略有文化的中国古代乃至现代知识分子。尽管有人将之称为“阿Q精神”,或者有点尼采哲学的味道,但十分管用。
毕业时我常把自己与仍在青年点里终日跟土疙瘩猪粪垄沟场院高粱杆玉米棒,或者脸蛋微微发红、头发被风吹得蓬乱北方农村女人打交道的同龄下乡知识青年男女们比较,顿时觉得世界美好阳光灿烂,毕竟我是城里人,可以比照国家干部的工薪一族,毕竟我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入学者,知识分子中的一员。
于是,心底便油然涌上一股小市民抑或小资的优越感,于是关于时运乖蹇和长途奔波劬劳的抱怨便烟消云散,了无踪迹。
5
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不幸中总会有幸运存在的,我恰巧是一个幸运者。
虽然,这种幸运之中也包括某些我个人的乖蹇,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无忧无虑风调雨顺,任何小的悲剧都包裹在巨大的悲剧之中。
叔本华说,人生就是一出悲剧。
前几天的那场车祸中,一个体魄强壮的男人被突如其来的无轨电车巨大轮胎碾在冰雪上,那滩黑红色的血那样沉重,压倒了一大片白白的雪。
难道他就必须陨落在这个冬季吗?如果他不站在人行道旁,如果他晚几秒钟站在人行道旁,这页悲惨的日记是否能够改写呢?一切无法重演,因此也无法推演。
事实不是逻辑,无法进行合理地推演。即便是,也是一种捉弄逻辑的逻辑。然而在我昂着高傲的头颅走出校门之后,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并不高傲,庞杂的知识反而让我生发某种惆怅、某种迷惑。像尼采说的那样,“青年人连什么是他自己天性的最高价值这样的问题都没有考问,就结业了”。这不是哲理而是事实。
当我们这些大学生兴奋地扑向社会的时候,又有谁知道自己是什么?来自哪里?将要去向何方?
还是沿着自己的生命轨迹徐徐前行吧,这就叫道法自然。与其说我崇尚老子,毋宁说是从古代历史中觅到了一个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我用老子为自己开脱,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我在成熟中越来越懵懂。
于是,我就常常蜷缩于一个男人宽阔的或一个女人肥沃的后背之后。我幸灾乐祸地想,在北方农村朔风凛冽的田野里,哪里有这么温暖温馨的无轨电车呢?有的大概只是在风中踯躅的马车和冻僵的鞭梢。对了,还有伦满嘴的唾沫星子,一定也被冻住了,但必须在青年点的屋外。
于是,我小人得志般地兀自窃笑。
但我的确不是个小人。我具备男人豪爽的性格和冷峻的面孔,许多情形中,也颇受人们的尊重。
我很少笑,因为我的笑常常有些敷衍,有些勉强,有时甚至被人误解为一种冷笑。我常常嫉妒别人开心地笑,因为自己常常不开心。即使开心,也不会当着别人笑,我会把兴奋压抑在心底,在心底笑开了花,但表情上却十分淡然。
这不是我过于深沉,过于城府,而是我觉得笑十分愚蠢,十分低能。但这并不表示我不喜欢女人的笑,在我眼中,笑在男人那里是一种愚蠢,在女人那里则变成一种纯真。女人露出一排洁白牙齿的微笑反而令我十分着迷,有时不免心旷神怡。
男人大笑是一种张狂,一种自我膨胀,一种无所顾忌的蠢笨,笑声愈是响亮,就愈空虚。所以,空虚的男人常常笑。笑成为一种掩饰。
女人微笑是一种矜持,也是一种腼腆,包含着丰富的微妙内涵,表现出一个女人的修养和天性,尤其是那些聪明女人的笑,唇角牵着那种韵味十足的暗示,让你读起来妙趣横生,心领神会之间必然还伴随着一种幸福和愉悦。
所以,我常常利用乘无轨电车的时机,观察女人的表情,去捕捉一个微妙的笑容,然后根据这个笑意揣测推断其中的内容。
当然,我的推理出于我的主观,也出于我的联想。我常常会沿着一条线索不懈地推演下去,直至觅到女人微笑的缘由。不过,我没有办法证明我的推断是否正确。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长时间地耗费精力来琢磨公交车上一个女人偶然的一个微笑,目的并不是为了寻求真正的答案,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消耗精力。倘若我在临下车之前完成推理,便会心情愉快地挤出车厢,有时甚至踌躇满志。
我是一个善于思考的男人,我最骄傲地就是自己能够思想。如果没有了思想,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还可以称之为“人”。
尽管我的思想混乱,有时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信仰什么,但仍旧不知疲倦地思考,茫然地胡思乱想。无轨电车上每个人都成为我的思考对象,我可以随意地选择一张面孔进行思想。这是一种惬意。因为我不必征询他(她)的同意,即使在推理中出现一些丑陋抑或低俗的情节,也不必向他(她)道歉。于是,我在道德上可以免受某种指责甚至怒斥。
这就是思想的优势,也是无轨电车给予思想的优势。人们在这个特定的时空之中邂逅,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在寒冷的车厢里人们相互之间素未平生,不需要语言沟通,只能用思想来相互抚摸,而且是一种绝不骚扰对方的抚摸。这让彼此温暖起来,思想也产生了某种快感。
于是,人们变得和谐、默契,共同度过这段艰难的拥挤。毕竟,人们的身体还是紧致结合在一起。
“和平广场到了,下车的快一点!”
售票员如风一样冷的声音传来。
我前面一个肩宽背厚的女人准备下车,她肥硕的身体轻盈地挤出人群。我感到一些沮丧。她厚实的身体本来可以遮挡住那扇没有玻璃的车窗,还有她浑身脂肪散发出的热量,让我倍感温暖。
而现在是一个瘦削的男人占据了她的位置,他那蜷缩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自顾不暇,又怎么能给我带来丝毫温暖呢?
车又启动了。我情不自禁地嘟哝一声,艰难扭过身子,背向那扇车窗,又把大衣领子竖起来。
尽管如此,还是感觉风在揪我的头发。
由它吧。虽然它凛冽地对待我们,可我们没有理由指责风,更不能对它进行道德评判。
思想有时也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