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已没有了赚大钱的念头,只想过普通小民的生活;她则找了个有钱的男人,但未来的生活似乎很难平静。
前言
豪哥是我的同村,比我年长四岁,论辈分我应该叫他叔。小时候,他常带我们上树捉鸟下河摸鱼,跟邻村的孩子们结伙斗殴,是公认的孩子王。
成年以后,我们那帮人都散了,不过,每次见面,只要有时间,就都会坐下来喝酒叙旧。两年前有一晚我开车从散了的夜市经过,看见豪哥一个人坐在小摊上,孤零零地喝啤酒,喝了两口就哭了。我停在远处看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下车。后来听说他是离婚了。
上月中旬,我回老家县城办事,又遇到了豪哥,看见身边还多了个漂亮的女人。在我临走的前一晚,大家约着一起喝酒,我主动问起豪哥那个女人是谁,他嘴角一咧,告诉我那是他未婚妻。
从他的笑容里我明白,豪哥终于从上一段婚姻里走了出来。
那晚,他跟我讲起他和未婚妻相识的经历,以及和前妻的点点滴滴,没想到,这中间,竟然有一段充满巧合和缘分的经历。
文章是豪哥的口述。
1
五月底,我结束了上海的工作,倒了两趟火车回到了在老家滨州的村子。我们村子比较大,跟小镇差不多,我妈在村东头经营一家洗车房。
班车一进村,就看见我妈在洗车棚里给人擦车,车刚停稳,从蓝色铁棚子里蹿出一个小家伙,是我儿子,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不少,脸比之前更黑了。
他没有喊我,我问怎么不叫爸爸,他羞涩地叫了一声,露出一个牙豁子——原来是掉了一颗门牙。我亲他一口,抱着他往院里走。我妈刚好擦完车,扔下毛巾为我拿箱子。她告诉我,小家伙听说我今天回来,死活不去上学,一大早就在门口等我了。
进屋放下他,他跑进了卧室。他和我妈住一屋,我去门口偷瞄一眼,看见他正踩着板凳从衣柜里翻什么。我想起给他带了玩具直升机,回到客厅打开了行李箱。
我妈在旁边切西瓜,看见我掏出直升机的盒子后,立刻停住了,一脸不高兴。这时候儿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架比我手里大一倍的直升机。
我愣住了:“谁给你买的飞机?”
“妈妈呀!”他眉飞色舞,“妈妈寄了那么大的快递!”
我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我妈叹了口气,拿着菜刀走进了厨房。
吃完西瓜,陪儿子去外面玩玩具。他说收到直升机后奶奶不让玩,一直藏在柜子里,他天天做梦盼我回来陪他玩。我问他有没有梦到我,他张着小嘴说:“当然有呀!我还梦到妈妈回来呢!”
我落下目光没说话,他又问:“爸爸,你不喜欢和妈妈在一起吗?为什么每次你都是一个人回来?”
“因为她很忙。”
“那你会带我去见她吗?”
“当然会啊!”
“妈妈说等我长大会给我买个真的直升机,等我想她了就飞过去看她。”
“她给奶奶打电话了?”
“是给婶婶打的。奶奶不接她的电话,也不让我玩手机。”
我心里很惆怅,小家伙并不知道,其实我和他妈妈已经离婚两年了。
2
我和前妻茜茜是协议离婚的,离婚不久就互相屏蔽了朋友圈,偶尔联系也是因为儿子。
离婚后最初那段时间,她经常给我妈发微信请求开视频看孩子,都被我妈拒绝了。当时我在外地,她打电话质问我凭什么不让她看孩子,我让她理解一下我妈的心情,她问谁来理解她的心情。我又打电话劝我妈,我妈比她还激动:“结婚后从没喊过我妈,离婚了连个阿姨也不叫,上来就说看孩子,我欠你们啊?”
我无言以对。
后来,茜茜不再通过我妈看孩子,而是跟我弟媳保持联系,让她帮忙发视频。去年七月,我回家看儿子,弟媳告诉我茜茜已经再婚,我点头表示知道了。我妈在厨房切菜,菜板剁得咚咚响:“心真狠,这么快就找上了!”
其实我妈一直抱着我们还能复婚的希望,这个的消息让她的希望破灭了。
当初我们结婚我妈是不太同意的,茜茜是湖南株洲人,我妈以前就是远嫁,所以她希望我能找个本地姑娘,好有亲戚走。当时我们很相爱,而且她已经怀了孩子,我妈只好作罢。
我家里条件一般,我爸是地道的农民,一辈子挣的钱也就够在村里盖一套新房,给了早结婚的弟弟,我结婚时便没有房子。婚后,我们先去湖南工作,后来还是回了老家,在县城租了房子,茜茜找了个朝九晚五的工作,我则开小货车租车拉货。
儿子出生后,母亲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两个女人背后互有埋怨——我妈说茜茜,一不高兴就拉脸,茜茜则叨念我妈不会带孩子、不爱收拾家——但表面还算和谐。我和茜茜,也只是偶尔因为孩子事儿发生点口角,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小事,并不放在心上。
儿子三岁时,我爸出车祸去世了,留下一笔赔偿款。我妈用那笔钱给我们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茜茜心里很不痛快,本来她希望用那笔钱去她家乡县城买房子,结果还没跟我妈开口,我妈就按照自己的想法提前把钱花出去了。
我理解茜茜当时的心情,说会努力赚钱,以后再去她家乡买。她冷眼看着我,没说话。
新房装修完,住了大概两个月。一天,我赶夜市很晚回家,一进门就看见我妈披头散发坐在客厅里抹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她匆忙低下脸走进卧室,插上了门。我以为她是想我爸了。
可回到我们的房间,看见茜茜也坐在床上抹眼泪,我碰碰她,问她怎么了,她没有回答,蒙上被子哭出了声。我很疲惫,躺下来哄她,等她不哭了我也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她说想家了,要回湖南待段儿时间。第二天睁开眼,她和孩子就不在了。
走出房间,我妈坐在客厅沙发上,脑袋耷拉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茶几上放着房产证和户口本,她说:“你拿去把名字改了吧,让她别走了。”
我拿起房产证,打开看了一眼,产权人的名字是我妈。
我大概明白昨晚发生了什么。我拿着房产证和户口本在屋里走了很久,最后又放了回去。
3
我没去追茜茜。
我以为她只是赌气,在老家住一段时间就会回来,大概过了两周,我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嫂子在东莞帮她介绍了一份办公室工作,待遇挺不错,她想去试试。
“我爸妈也都过去,我妈给我嫂子带孩子,顺便可以照看儿子。”
听起来她是准备长期在那边工作了。她的声音很平静,我听不出一丝想念我的味道。
“你就这样带着孩子留在那里,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现在不是跟你商量吗?那边工资高,我只想多赚点钱,我在你家能挣多少,只靠你一个人什么时候能买房子?”
我哑口无言。
挂掉电话,我心里很难过。她说的没有不对,可我们想的不是同一件事。
比我更难过的是我妈。她话比以前少了,每天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屋里每样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孩子的衣服,前妻的衣服,不管脏不脏都拿出来洗了又洗。还有地板,每天要拖好几回。
有次吃饭,她养的猫不知从哪里沾了一身灰,把地板弄得很脏,她放下筷子就去拖地。我说能不能吃完饭再拖,她说:“万一茜茜回来怎么办。”我鼻子一阵酸。
差不多过了两个月,我妈实在忍不住了,让我去广东看看茜茜,说,“她要还不想回来,你也在那边找个工作”。我明白我妈的意思,她是担心我们感情出问题。其实我也早想去广东了,除了想念儿子,更多的是想念茜茜。
我把小货车开回老家,买票去了广东。
到了茜茜在东莞的住处,当时她还在上班,我先见到儿子,看到第一眼就感觉孩子瘦了好多,而且脸上还有好几道抓痕。丈母怀里抱着大舅哥的小儿子,告诉我厂里有很多小孩子,我儿子前两天刚跟院里小孩打过架。我抱起儿子,感觉小家伙蔫不拉几的,没有在老家时的精神头儿。
后来他妈妈下班了,回到宿舍见到我,脸上浮起一抹喜悦,但很快又消失了。我想抱抱她,她推开我,问我怎么没带行李。我冷却下来,反问她还要在广东待多久,她说已经转正,会一直做下去,并且已经给儿子报了幼儿园,过两天就上学。
“那我怎么办?”
“随便你,你要想留下来就找份工作,我哥那里还要人。”
“我要不想留呢?你会回去吗?”
她闷下头没回答。
其实如果她说会,或者是点个头,我反而会留下来。她的沉默让我无法理解。
晚上,丈人过来了,一家人去饭馆吃饭。我丈人是木匠,性格温和,言语不多。席间喝了几杯酒,老人打开话匣子,劝我留在东莞,跟着大舅哥干。大舅哥在一家车行当经理,听说生意很好,一个月卖几台车很轻松,收入过万没问题。
我嘴上没说话,但在心里动了留下的念头。
回到住处,洗完澡躺在床上,等茜茜把儿子哄睡好,我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她。两个多月没亲热,她却说累了,让我早点休息。我出去透了口气,在门外蹲了很久。回到床上茜茜已经睡了。她手机在充电,我轻轻拿起来打开屏幕,发现她改了密码。
我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茜茜去上班了,丈母带着大舅哥的儿子过来给我们送早点,两个小家伙见面没玩一会儿就因为抢玩具打了起来,我赶紧跑过去,还是晚了一步:外甥要挠我的儿子,我儿子推了他一把,外甥摔到地上哇哇哭起来,扶起来一瞅,后脑勺肿了一个乌青包。
丈母娘慌了神,急得用她老家话说了一大串,大意是被儿媳妇看到怎么办——大舅嫂在厂里是部门主管,在家里也很强势,以前见她和大舅子吵过架,牙尖嘴利很厉害。丈母赶紧哄孙子,我也让儿子“给弟弟道歉”,儿子知道闯了祸,把手里的玩具丢给外甥,躲到了我身后。
中午,大舅嫂和茜茜回来吃饭,发现自己儿子后脑勺上的青包,脸色骤然变了。当时大家刚坐下,我儿子正在扒饭,她得知是我儿子惹的祸,板起脸问他“有没有跟弟弟道歉”,丈母瞅瞅我,忙说已经道过歉了。女人不罢休,继续训话,全程当我不存在。儿子瘪着嘴要哭,茜茜赶紧安抚他,可他还是哭了出来。
我啪地放下筷子,儿子肩膀一收,停住了哭泣。大舅嫂转脸看我,我冷冷抽她一眼,离开了桌子。丈母问我干嘛去,我说吃饱了。
我去外面买了包烟,在工厂大门外抽了好几支。茜茜领着儿子找到我,站在我边上一言不发。
以前我一教训儿子她就跟我翻脸,现在她嫂子那样对我儿子,她居然无动于衷。我问她对刚才的事有什么想法,她说:“嫂子就是心直口快的人,等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就没事了。”
我觉得她的逻辑很可笑,问她跟不跟我回家,她摇了摇头。
我没再劝她,当即订了一张火车票。回程的列车上,我发消息说以后不会再去东莞了,她回复说以后也不回山东了,我说那就离婚吧,她说好。
“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人了?”
“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4
和结婚一样,我们做出离婚的决定我也没有告诉我妈。但我妈还是感觉到了我的变化,几番追问我才坦白。我妈问离婚是谁提出的,我说是我,她拧我一把:“你是不是傻?孩子都这么大了跳什么跳!”
她劝我去跟茜茜认个错,挽回我们的关系。坦白说,当时我并没有考虑儿子,离婚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而是有点赌气。我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不过回头想想茜茜对我的反应,似乎她早就有了这个念头,只是在等我先说出来而已。
我心里有股恨意,便没有联系她,继续起早贪黑拉货,有时不想回家听我妈唉声叹气,就在车上睡觉。
大概过了一个月,茜茜寄来一封离婚协议书:儿子抚养权归她,我们的共同存款四万元归我。
我打电话告诉她我只要儿子,她说儿子是她的命,求我让她一次,还把四万元存款全部打到我卡上。
虽然儿子跟她比较亲,但她性格比较软,想起丈母和大舅嫂对我儿子的态度,我不放心把儿子交给她养,于是把钱又转了回去。
僵持了几个月,她改变了主意,同意由我抚养儿子,但要允许她随时探望。我表示没问题。
2016年深秋,给儿子过完四岁的生日,她把小家伙送回了滨州。在屋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趁儿子未醒,她悄悄走出来,喊我去办离婚手续。
离开民政局,她要直接回广东。我送她到车站,停车后她沉默良久,说有空会来看儿子,并说如果我遇到困难就跟她讲。我没有说话,她下去了。目送她背影远去,我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
回到家儿子问妈妈去哪儿了,我说去上班了,他有点不开心。晚上跟我睡觉,问妈妈怎么还不下班,我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好久才回来。
后来每隔几天儿子就会问一次,我总是编瞎话搪塞他。他跟我妈习惯以后就不再问了,我心里也放松许多。
那时我卡里只有几千块,生意不好做,我打算转行。有个铁哥们儿在上海做代驾,得知我离婚后让我去上海闯闯。当时我已经三十岁,而立之年却一事无成,还离了婚,走在村里很抬不起头。我也想出去找找机会,于是给儿子选好幼儿园,留给我妈一些钱,去了上海。
到上海以后,我也做起了代驾,白天休息,夜里出行。哥们儿做的时间长,嘴巴也巧,一晚能赚千把块。我嘴巴笨,不会要价,运气好也就赚个三五百,去掉花销一个月也就挣个五六千。后来因为我服务态度好,一个90后的公子哥让我给他当专职司机,一个月一万,包吃包住,这样的好差事,让我哥们都羡慕不已。后来,老板得知我是单身父亲,对我更加照顾,准许我每月回去看孩子,并且报销路费。我很过意不去,一般是两三个月回去一趟,有时隔更久。
这样干了快两年,我也没回家几趟。
今年早些时候,看了一则留守儿童的报道,我想起过年回家看到儿子,没以前活泼,神情呆滞,问他在想什么,他却沉默不语。我突然怕再这样长期漂在外面,儿子会成为报道里的那些问题少年。考虑再三,我跟老板提出了辞职。他表示理解,问我回家打算做什么,我说存了点钱,可能继续开出租车,也可能做点小买卖。他让我放手去做,并说以后有资金方面的困难就张口。我很感激他。
五月底,他找好了新司机,我拜别哥们儿,踏上了回乡的列车。
5
到家第二天,就是六一儿童节,我儿子有节目表演,很早就去排练了。我起得比较晚,看到幼儿园微信群里通知家长去学校看演出,匆忙换身衣服赶了过去。
学校在村西头,离我家相距三里路,校门口无序停着很多车,舞台搭在操场上,早已坐满了人。来看演出的多是老人和妇女,年轻的父亲们都外出赚钱了。我的出现很扎眼,一些认识我的村妇朝我投来目光,而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每次回村走在街上,这些人的目光总让我感到无所适从。在我们村子的年轻人里,我是头一份儿离婚的,曾有人嚼舌头说我前妻是跟别人跑的,还有的说我在那方面无能,这些话传到我妈耳朵里,她又生气又着急。前妻再婚以后,我妈开始托人给我说亲,媒人介绍的都是同样离异有孩儿的女人,起初相过两次都没成,后来我就告诉她不要再为我的婚事操心。一方面我条件不好,另一方面,经历过这场失败的婚姻,我对再婚已经丧失了热情。我不想凑合过日子,更担心我不在家儿子会受气。
我在操场边上站了一会儿,看到儿子和一群小朋友排队走上舞台,他目光在台下的人群里搜寻什么,我挤进人群,朝舞台挥手,他看到我,竟然埋下了脸。
表演开始后,儿子的表情很僵硬,动作也跟不上节奏,引来台下小朋友一阵哄笑。我举起手机录了一段像,他忽然跑出了表演队伍,从后面下去了。
我看到老师和我妈去了后台,也离开了人群。赶到后台的时候,儿子正在跟我妈撒野,一边哭一边用脚踢我妈。我妈见我来了赶紧护住他,他瞅见我后停住了哭泣,躲进我妈怀里。
我蹲下来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我想抱抱他,他不让我碰。我妈让我先离开,抱起他往操场外走去。他掉了一只鞋子,我捡起鞋跟在后边。好多人看着我们仨,那感觉真不好。
路上我买了两支冰激凌,回到家他不闹了,我们在铁棚子里吃冰激凌。我问他有什么秘密或者不开心的事,可以跟我说一下。他沉默一会儿,开口说,他一个好朋友的妈妈特意从外地赶回来看他们演出,为什么他的妈妈就不能回来看看他。
“同学说我没有妈妈,我讨厌他们!”
我鼻腔一顶,眼泪差点掉下来。
“爸爸,你不是答应带我去看妈妈吗?什么时候去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吞掉最后一口冰激凌,离开了洗车棚。听见院子里我妈问他又怎么了,他说爸爸是大骗子。
我在车棚里站了很久。
我决定带我妈和儿子去旅游。我妈为我拉扯了两年孩子,我很亏欠她。另外,我也希望这次旅行能够让我和儿子的关系亲密起来。
我们决定去青岛自驾游,回程再去爬泰山,不过,我那辆二手桑塔纳,破旧得不像样子,得租辆车或借辆车。正想着这事儿,堂姐来家串门,听说我要带我妈和孩子去旅游,她主动提出跟我换车开,条件是下月审车时帮她扣分。
堂姐这次串门是为了给我介绍对象,她说婆家镇上有个女的,比我大一岁,离婚好几年了,没有孩子,问我考虑不。我妈一听立马精神抖擞,问对方长啥样、性格怎么样。堂姐说不认识那女的,只是听婆婆讲,女人离婚后一直单身,目前在外地上班,她家里人放话说给女儿找婆家,如果我有再婚想法的话,她愿意帮我牵线。
我妈一拍大腿,说这回她做主,让我堂姐尽管回去说媒。堂姐留下车钥匙,开上我的车回去了。我妈把旅行箱放回去,说不去旅游了,要在家里等相亲对象的消息。我说人家在外地上班,就算想跟我相亲也不可能马上回来。她想想,又把旅行箱拿了出来。
儿子得知要去旅游,兴奋得不得了,寸步不离跟着我妈,生怕我们丢下他。我跟我妈商量好,先不告诉小家伙我们要去看海,一来怕他路上猴急,二来想给他个惊喜。
我们六月四号一早出发,下午三点多到了青岛。儿子路上很精神,话也多,和我妈絮絮叨叨,还给我背诗唱儿歌。到了青岛市区更开心,看到高楼大厦公交车,不停地发出哇哇的惊叹。
在酒店稍作休息,傍晚,我们去了五四广场。广场附近就是浮山湾,传来一阵阵海潮的声音。他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儿,问我那是什么声音,我让他和奶奶过去看一看。我妈领着他穿过马路,走上观景台,他一下子蹦了起来,回头大喊:“爸爸,快来看!”
我笑了一笑,热泪盈眶。
我早就看过这片海,儿子并不知道,我和他妈妈就是在这里认识的。那是八年前的事了,欢乐甜蜜的画面就像刚刚过去一样,非常清晰。
我走过去,抱起儿子,小家伙问我怎么没有沙滩。我告诉他有一座海水浴场,就在前面。他挣脱我,跳到地面,沿着围栏跑了起来。
等我们到了浴场,儿子踢掉鞋子跑下去,在沙滩上打了几个滚。海边很多人,非常热闹。我带他去水里玩了会儿,又回到沙滩上堆城堡。他一边堆沙子,一边絮絮叨叨,说长大以后要在海边盖一座很结实的城堡,“爸爸和奶奶都住到里面”,想了想,“还有妈妈”。
我和我妈相顾无言。
玩到天黑,吃完饭,又回五四广场看了会儿夜景,都累了,坐公交车回酒店。儿子跟我坐在一起,半途上来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坐在我们前面,儿子忽然喊了声妈妈,那女人回头瞅瞅我们,我匆忙说抱歉。女人对我儿子笑了笑,儿子埋下脸再没做声。
我们比女人先下车,下车后他还回头望着公交车,那女人在车窗上向他挥挥手。我妈吸了口鼻涕,扭头朝酒店的方向走去。
我抱起儿子,跟在我妈后边。在通往酒店的路上,以及回到房间好久,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6
儿子和我一张床,很快睡着了。我妈在另一张床上,背对着我们,还在吸鼻涕。
我没有打扰我妈,轻轻出去了,在酒店走廊给前妻发了条消息,问她近期有没有时间来看儿子。我点了根烟,抽完后她还没有回复,我找到她的号码打过去,号码已经停机。
我给她手机充了一百话费,再打一遍,提示关机。
以前她给我打电话,我总是过好久才接,或者干脆不接,现在才体会到联系不到人是什么感觉。
我把朋友圈对她的屏蔽取消掉,发了一张儿子在沙滩上玩耍的照片,配文:他想你,尽快来看他。照片只对她可见。
我回到房间,看了很久的电视才睡。
次日上午,我们在胶州湾一带踏浪,前妻发来微信,说昨晚睡着了,问我们在哪儿。我说在青岛,并给她录了一段视频——儿子正和我妈在沙滩上捡贝壳。
她让我发个位置,我问她在哪儿,她说也在青岛。我心里直摇头,等收到她的位置以后才取消疑虑。
我问她来青岛做什么,过了很久也没收到回复。我给她打电话,依然提示关机,显然她换了手机号。
我又用微信发起语音通话,好久才接通,里面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我是谁。对方声音很冷,我一时失语,结束了通话。
后来我把小家伙和我妈送回酒店休息,和前妻约在五四广场见面。我在广场边上等了半个钟头,看见她从一辆白色凯迪拉克车上下来,驾驶舱车窗落下,司机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和我对视一眼,表情木讷。
我认出那是她现任丈夫——弟媳曾给我看过他们的结婚照。男人比照片上老点,四十来岁,白胖干净,很丑。前妻变胖了,戴着太阳镜,穿着宽松的裙子——和昨晚公交车里那个女人的裙子一个颜色——肚子高高隆起,足有八九个月。
趁男人去停车,我走了过去。她没摘墨镜,我只能模糊看到她的眼眸,在我脸上快速打量着。
我问她怎么会来青岛,她告诉我,她老公是东莞一家自行车厂的采购经理,前两天来淄博出差,她跟着一起来的,办完公事后顺路来青岛散心——她老公并不知道她以前在青岛工作过,在今天早上之前,也不知道她在用以前的微信号和我联系。我问她都对她老公隐瞒过什么,她说什么都没隐瞒,除了微信号。
她问儿子在哪里,我说在酒店,她说想看看儿子,但是不想见我妈。我心里不忿,问她和我妈是不是有深仇大恨,她沉默一会儿,说是怕我妈不高兴。
“我没有多少时间,预产期到了,”她说,“你把儿子接出来,我们吃个饭就走。”
“酒店离这里挺远,你跟我过去吧。”
“我问问他。”
她拿出手机打电话,接通后走到一边去说话。她说的是粤语,我听不懂,但语气里带着哀求的意味。过去,她从未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过话。
回来以后,她说她老公要跟着一起去,但是不露面,我说可以。我把酒店名字和地址告诉她,她离开了广场。
我先回到的酒店,儿子还在睡觉。我跟我妈说了这件事,她表示很惊讶。我妈不反对我带儿子去见前妻,但是担心小家伙见到前妻以后会跟亲妈走。我也有这个担心,怕分开时儿子会闹腾,但事已至此,顾虑那么多也没用。
我把儿子弄醒,告诉他去见妈妈,他一下子爬起来,问:“妈妈在哪儿?”
我妈给他换身衣服,洗干净脸,又想给他剪指甲,前妻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酒店。我领着儿子走出房间,我妈追出来,神色紧张。我让她别担心,抱起儿子走向电梯。
我们住的是便宜的连锁快捷酒店,一楼空间不大,正对前台放着一排沙发,电梯门打开后,前妻从沙发上站起来,面对我们。我放下儿子,儿子并没有跑过去,而是紧紧抓着我的衣服,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
前妻轻轻喊了一声儿子的名字,朝我们靠近两步,儿子躲到了我大腿后面。前妻快步走过来,抓住他肩膀,他还在躲。
她摘下墨镜:“我是妈妈啊!你不认识了吗?”
我注意到前妻的左眼眶有淤青,眼睑有些红肿。她肚子很大,弯不下腰,只能慢慢蹲下身。她想抱儿子,小家伙突然哭了,喊着找奶奶。
前妻眼泪飞了出来,跪在地上哭出了声。有客人要进电梯,我把前妻扶起来,又把儿子抱起来,往酒店门口走去。
外面就是停车场,阳光很大,我停下来看了一遍她的脸,眼眶确实有淤青。
她躲开我的目光,把眼泪擦掉,仰头看着儿子,努力绽放笑脸,可不过两秒钟,眼泪又溢了出来。她转过身,捂着脸走了几步,肩膀抖动不已。
儿子忽然喊了声妈妈,前妻身子一震,双手抱住了肚子。旁边有辆车,她缓步靠过去,胳膊还没够到车身,膝盖弯了下去。
我迅速放下儿子,冲过去扶她,她摇头不让我碰她,坐在地上缓了几口气,说羊水破了,让我赶紧去喊她老公。我问人在哪儿,她说就在停车场。我起身刚要挥手,看见那个男人正从远处一辆车上下来。我立刻抱起前妻。男人明白怎么回事,旋即回到车上将车开过来。我把前妻放进后车座上,男人问我附近有没有医院,我知道一家妇产医院,但是不在附近,我让儿子回酒店找奶奶,跳上驾驶座启动了车子。
7
车上,前妻疼得叫了起来,我连续闯了两个红灯,男人喊我不要命了,我没理睬。
这不是我开得最放肆的一回,记得当年儿子要出生时是在半夜,当时我在株洲市里上班,住在公司宿舍,接到她要临产的电话,我跟同事借了辆车赶往县城医院,在午夜大街上风驰电掣,差点丢掉小命。
那次是难产,从半夜折腾到早上,儿子还没下来,我选择了剖腹。在产房外听到“母子平安”的声音后,我流了很久的眼泪——她曾是我最重要的人,比儿子都重要。
很快到了那家妇产医院,当初前期怀我们的儿子时,我曾带她在这家医院做过孕检。走进医院那一刻,我觉得时间在跟我们开玩笑。
拍片检查完,医生说产道狭窄,还是建议剖腹产。医生问到谁是产妇的丈夫时,我和男人都脱口而出——我搞混了,立刻转过了身。前妻叫住我,让我给我妈打个电话,问问儿子怎么样了。
我这才想起儿子,匆忙掏出手机,发现好几个我妈的未接来电。
我离开诊室回电话,我妈问我们去哪了,我告诉她茜茜在医院要生了,问她儿子回酒店没有,她“啊”了一声:“他不是跟你去了吗?”
我脑袋一下子大了,让我妈赶紧去酒店附近找一找,我立刻回去。男人在房间门口一直听我的电话,把车钥匙拿给我:“赶紧去吧,这里放心。”
我盯着他的脸,想起前妻眼眶上的伤,忍不住来气。我接过车钥匙,心想回来再问他怎么回事。
我跑出医院驾车往回赶。半路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哭着说找遍了附近都没有,我立刻报了110。经过一条街时,我看到前方有一个地方围着很多人,有辆警车停在边上,两名民警从人群里抱出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定睛一瞅,正是我儿子。我赶紧把车开过去,跳下车子喊住民警,儿子看到是我,立马大喊“爸爸”。民警把儿子交给我,其中一个年纪轻的给我登记身份,另一个年纪大点的问明情况,把我一通批评。
我全盘接受批评,接着给我妈打电话报平安,带儿子回到酒店,看见我妈瘫坐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人已憔悴得不成样子。
我心里想着前妻,把儿子交给她要回医院,她跳起来一脸怒气:“你傻不傻!她给别人生孩子,你过去干嘛!差点把我孙子丢了,我真想打死你!”
她骂得对,我没有反驳,但是我放不下心。我说要回去还车,马上回来。我妈叫不住我,抱起儿子也上了车。
赶到医院,孩子已经出来了,前妻正在做手术。护士把婴儿抱出来交给男人,让他去给婴儿清洗身体。婴儿全身粘着一层白乎乎的胎脂,头上还有粪便和血迹,男人抱在手上就像拿着烫手山芋,我妈看不下去,把儿子交给我,从男人手里接过了婴儿。
男人说声谢谢,我妈拉着脸,抱着孩子跟护士去了。
不久前妻手术结束,被送回房间,医生只许留一个人陪护,我妈抱着婴儿走进了房间。
男人在走廊里打了好几个电话,应该是在联系家里人,听起来他跟家人关系不怎么样,说话都是用吼。后来又拨了一个电话,听声音像我丈母,男人语气变软,用方言说了很久。
挂掉电话,男人摘下眼镜抹了把汗水。我把车钥匙还给他,问他家里什么时候来人。他叹了口气,说家里来不了人,只有我丈母能来。我问怎么回事,他说一言难尽。
我又冷眼盯着他,问我前妻眼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瞅我一眼,说:“她现在是我老婆,你别管这么多。”我一把扯住他衣领:“她也是我儿子的妈!信不信我削你!”
他被震住了,惶恐的眼神望着我。这时候有护士和医生经过,喝令我们不许打架,我妈也从房间里跑出来,我松开了手。
男人整整衣领走进了房间,我带上儿子离开了走廊。
我知道自己越位了,我本该置身事外,然而一想起前妻被家暴的场面,我心里就难以平静。我后悔和她见面。
8
第二天早上,前妻接到丈母的电话,说她和大舅哥乘飞机来青岛,大概中午到。前妻让她老公去订房间,然后去机场接人,男人点了点头。我听我妈说昨晚男人熬了一夜,便从男人手里拿过了车钥匙。
我带着儿子提前到了流亭机场,在附近溜达一个多小时,丈母和大舅哥拖着行李箱出现了。丈母早在电话里得知我们都在青岛,见到我和儿子并不意外。我没有改口,还是喊她妈,她尴尬地“哎”了一声,目光很快离开我,抱起我儿子狠狠亲了一口,我让儿子喊“娭毑”,小家伙木着脸,没有喊。
大舅哥比两年前胖了一大圈,肚子像个皮球。我们握握手,寒暄了几句。以前我们就很少联系,自从我和他妹离婚后,更是断了线。
回医院的路上,我跟他们讲了我和前妻重逢的始末,丈母说真是缘分,早两天女儿还跟她在电话里说,一进山东地界就想儿子睡不着觉,要不是大着肚子,她就去滨州看儿子了。
我纳闷都在预产期了她怎么还出来,丈母叹了口气,说前妻大概是在家里憋久了。我问男人是哪里人,她说是东莞本地人,也是离异。她说了一半,收住了嘴。
我没再聊这个话题。
到医院以后,丈母和我妈在病房外面见了面,丈母抓住我妈的手不停地表示感谢,我妈一脸疲倦,强颜作笑。两人此前只见过两回,第一次是我们结婚,丈母去我家参加婚礼;第二次是我儿子出生后,我妈去湖南伺候前妻坐月子。丈母和我妈普通话讲得都不好,尤其丈母,语速稍微一快就转成了湖南方言,两人交流起来很费劲。
丈母和大舅哥进房间看望前妻和孩子,前妻眼眶上的淤青很明显,两人并没有表示什么,显然早就知道。
“那不是他打的,是他儿子。”出来抽烟,大舅哥给我讲了始末:前妻和这个男人交往后,男人火速离婚,娶了我前妻,男人的儿子觉得是我前妻破坏了他的家庭,一直怀恨在心。上周趁前妻一个人在家,闯入家门,想要强暴她,前妻反抗被打了好几拳,碰上男人回家,把少年揍了一顿。从那天开始,前妻就没在家里待过,男人也不放心,所以这次出差就把她一起带上了。
“人还行,挺疼我妹的。”他最后补了一句,抬眼望着医院大楼。
后来我们就告别了。我问儿子还上不上去看妈妈,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大舅哥往我车上丢了一条烟,让我有时间带儿子去东莞,我也让他们有空去滨州玩,然后升起了车窗。我们都知道那是客套话。
我妈歪躺在后车座上,我问她还想不想去爬泰山,她倦容满面,摆了摆手。
9
回家第二天,我去堂姐家送车,她把那个女人的微信号发给我,说女人暂时回不来,让我先跟她微信上聊一聊。我向来不会聊天,犹豫了一晚才打招呼。对方接受以后,我看了她的朋友圈,有很多大海的照片,还有一张不露脸的穿白裙子的自拍照。
我朋友圈里也有一张我妈抱着儿子在海边的照片,她把照片发给我,用红圈圈住我儿子的脸,问:“这小孩是你儿子吗?”
我回复说是。我以为她会把我删掉,不料她发来哈哈的表情,说好像在哪里见过。
其实我也想起了公交车上那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可我不敢相信有这么巧。我让她发张照片,她说还是先聊聊再发,我说好。
断断续续聊了几天,那天我在跑出租,收到她回来的消息,我去车站接她,见面后果然是她,我们都笑了。
我带她去下馆子,像老朋友一样聊了很多。我问她以后还出不出去,她说不出去了,留在县城上班。她问我开出租一个月能赚多少钱,我说不怎么多,四五千块。我问这个收入能不能娶她,她说要是单凭收入的话够呛。我有点凉。她又说,她前夫收入很高,但是背着她到处乱搞,这样的男人她不会跟。她问我离婚是因为什么,我认真想了想,说:“因为穷。”
她噗嗤笑了。
吃完饭去逛街,过马路时她主动抓住我胳膊,过完马路也没有松开。后来我牵住她的手,轧了很久的马路。
我们恋爱了。我把县城的房子收拾一下,把前妻所有的照片和衣服收起来,打包封箱。交往了大半月,女友搬了进来,我妈带儿子来县城帮忙收拾房间,她陪小家伙儿玩了一下午。她似乎会魔法,儿子居然很听她的话。看着小家伙安静地听她讲故事,我妈嘴角带笑退了出去。
我躺在边上,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不由升起我和前妻恋爱时的画面。那时候我心比天高,一心想着赚大钱出人头地,而她却只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平平淡淡过日子。
现在,我已没有了赚大钱的念头,只想过普通小民的生活;她则找了个有钱的男人,但未来的生活似乎很难平静。我们都离最初的愿望越来越远,所幸的是,前妻有了新的孩子,我儿子也将有新的妈妈,压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前些日子,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段女友陪我儿子玩耍的视频,不久收到两条短信,一条是前妻的:“告诉儿子,我永远爱他。还有你妈,谢谢她。”另一条是银行的短信,提示账户转入四万元。
我把短信拿给我妈看,她背过身吸起了鼻涕。
作者 | 偶尔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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