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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再干一杯!弗里斯举起四方的胖肚杯,她的手只能握住大半个杯身,橘红的酒花在烛光中跳跃。
哦,不,不,你今晚已经干掉快一瓶了,这是烈酒,亲爱的。杜伽尔斯基一把搂住她的肩头,嘴唇凑到了她白里透红的脸蛋上。他一头棕黄的卷发,在昏暗的光影中,如同冬日里瑟瑟发抖的一撮荒草。
弗里斯挣脱他粗大有力的臂膀,挤到了更靠墙的位置。大半个身影露在烛光下,仿佛她的身体变成了可以任意改变的形状。
你这混小子,太适合上前线了。那里需要你。她又咽下一大口,暗想。
这个世界,只有你才是我的羁绊。他目光迷离地望着她,喃喃道。
混蛋,羁绊你的,除了撒旦就是前线!
或许,那里也需要我。她又拧开了一瓶酒,咕咚咕咚往杯子里倒。
弗里斯来到埃斯脱卡拉庄园的时候不过上午十点,太阳在朦胧的朝雾中升腾,微弱的光铺满大地。她是镇长阿格里坷拉的独生女儿,刚刚度过十七岁生日。这此之前,她已经在向北八十公里外的城市里工作了一年多。是的,她自会计学校毕业就工作在那个叫皮森的工厂,那里每天产出数以万计的枪支弹药。在新闻中,她能经常看到它们的身影。从秋天以来,前线的需求飙涨,工人们没日没夜地加班。她抑郁了,甚至能在中午的午睡中听到它们在战场上的声音:嗒嗒嗒。
飞机不时地掠过城市上空,关键她判断不出那是否是自己人在驾驶。
再不回去,我都要被抓去前线了。她对父亲说。
在她数次向父亲提出要回到小镇之后,阿格拉没有再拒绝她。他已经被一道道汹涌而至的征兵令折磨得失眠,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招惹她或者说是化解来自她的招惹。去吧,去吧,去埃斯脱卡拉吧,那里有成百上千亩的土地,有数不尽的牛羊,有刚刚出土还没盖满田垄的麦苗……
并且庄园主人老佐尔坦的儿子刚刚从前线回来不久,至少一年内他不需要再为征兵的事踏进那个地方,他认为那是一个让人感到放松的圣地。
你好,弗里斯。老佐尔坦迎出到庄园外的大路边,他五十多岁,枣红的面色与年龄格格不入。身边站着庄园里的老伙计阿林。
他拥抱了她,欢迎你,亲爱的姑娘。自从战争开始,亲爱的这个词语的使用率呈几何倍数地飙升。她抱紧他,她也拥抱了阿林。
领居康多莉•布莱特从外面回来,拖着那只叫丽迈的老狗。它实在不情愿回到那个家中,把四个爪子抠在泥里以示抗议。
她是一个孀居的老妇人,丈夫死在了前年的战场上。她有一个儿子,去了捷克。
她快步上前拥抱了弗里斯,转头疑惑地看向佐尔坦。
喔,她是新来的会计弗里斯。安格尔,你知道的,那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我的前会计,他的情况……
康多莉摊开手,耸耸肩,一脸疑惑。
他去了前线,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有这个义务。
每个该服兵役的人都应该英勇向前,不然,那个地方怎么能叫前线呢?他对康多莉解释。
油灯在不大的屋子里发出微黄的光,亚历山德鲁背着手在桌前踱步。前线战况非常胶着,我们的队伍非常被动,他们不得不翻山越岭,他们不得不餐风饮露。这个年近六旬的男人有着魁梧的身材,眼神坚定肃穆。他不停挥舞着右手,激情澎湃地演说,仿佛恨不得马上展开翅膀,冲上前线,把刺刀插进敌人的胸膛。
可是,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在后方。扎尔耶芙娜一脸惆怅。四十多岁的她为这个组织奉献了丈夫、儿子、妹妹、弟弟、侄子。她饱经风霜的脸庞透着一丝无奈。
亚历山德鲁,这几天我们去做一些后方的材料,我们一直在努力,是的,我们要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的努力。安姆扎站起身来,摊开双手。
这是斯塔尼亚,阿林指着田埂边一个瘦高的男人,对弗里斯说。
午后的阳光明显明媚起来,有风拂动,田里的麦苗张开翅膀,欢快地扑动。
斯塔尼亚,这块地的播种日期是上个月一号么?弗里斯拿了账簿,在一一记录。她抹了一把汗,田野里清新的空气让她不多时便没了酒意。
是的——,他在遥远的地方回应,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三点钟的时候,庄园的人都能休息二十分钟。
阿林、斯塔尼亚,快把这几块板插上。她递给他们几块牌子,上面蒙了羊皮,有些是用碳笔画上的镰刀,也有画的是谷穗。第九、十一、十二、十三都是翻收过的吧,第十是初收。她询问他们。
是的,是的,你先去歇会儿吧,你把本子留下,本子留下。斯塔尼亚对她说。
阿林来到地头,对照本子上的这些标识,他要按图索骥。是的,这些年很多经历太费脑筋,谁也不想为这些琐事精力交瘁,他只需要对照账目插上对应的画牌即可。初收是经过首轮收割,把那些饱满的粮穗放进拖拉机里的。翻收是有经验的老庄丁手工再次收获过一遍,它的粮价更低,也更费时,但又不能不这样操作!老佐尔坦这样讲。
这块,翻收,这块镰刀牌,插上吧。他俩分工合作,默契非常。
老佐尔坦喝过一口浓浓的红茶,把杯子缓缓放到桌上。他最近睡眠很差,常常在半夜醒来。前方的战事已经开始两年多,仿佛没有尽头的意思。欧洲就这么大,十多年前他们不是打过么?难道还能打出新大陆?不不,战争只会让这个世界消亡,那些人,那些土地,那些时光……
他更加担心小佐尔坦。一年多前,他搂着他的肩膀,吻他的脸颊,送他登上远去的列车。那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子,完美继承了他的基因。他有蓝色的大眼睛,削挺的鼻梁;他是方圆几十里女孩集体爱慕的梦中情人。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他广受大家的喜爱。
三个月前他退役了,没有太多的伤痕,除了脖子上那道显眼的紫色血印。但他似乎不再是他的儿子,他容易对着庄园里的某一个不起眼的动物咆哮,哪怕是一只狗。
你知道吗?他对他们吼道,亚德林,一个不到一米七的男人,炮弹炸开了他的肚皮。轰地一声,他刻意提高了音调,睁大惊恐的眼睛。
他的肠子碎了一地,不是流出来,是碎在枯黄的草梗上。医生无能为力,他痛苦地摇头,不停磨擦戴着手套的双手。
阿斯罗,那个跟他来自同一个小村庄的小个子男人。他抹着眼泪,瘫倒在干草地上痛哭。突然他向一边勇猛地扑过去,那是一条肮脏的牧羊犬,甚至都不能完全看清毛色。它似乎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阿斯罗压在它身上,匕首刺进了它的脖子。一个勇敢的护士划开它的肚子,麻利地取出了它的肠子。
医生给亚德林做好了手术,我离开那里的时候,他能够对我微笑,他可以去河边散步,他甚至能一次吃下三个鸡蛋……
他补充道,那个时候,我就压在它的脊背上,它在痛苦挣扎,它的血喷出来,就像从花洒里喷出来一样,冲洗着我的脸。阿斯罗太轻了,捉不住它的……
他会半夜醒来嘶吼,如同一头狂暴的野兽。
他偶尔蹲在田边的时候,会稍稍安静,他抚摸那些禾苗,跟它们说话。他冲进干枯的玉米田,搂着那些遗漏的玉米棒子……
老佐尔坦站起身来,看了看远方的山峦。他想起有一次做梦,一帮人在黎明时分拿着家伙冲进他的田地。
你好,我是佐尔坦。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从庄内走出来,穿着并不厚实的冬衣。
你好,弗里斯。她望着这个高大的男孩,露出礼貌的微笑。阿林告诉过他,老庄主有个儿子,小佐尔坦,最近脑子不太、不太正常。
他向外面的河边走去,她默默地喝下一口茶。
她正要出门工作,他急匆匆地冲了进来,气喘吁吁。他指向不远处,那应该是十号,那一片翻收过的么?她想了想告诉他,是的吧。
未等她锁好柜子,那边的田地里已经传来嘶吼和打骂声。声音很杂乱,像噼里啪啦的爆竹。附近的人都冲了过去。
混蛋,操,强盗……小佐尔坦一边咆哮,硬底牛皮鞋暴风骤雨般地踢向地下痛苦翻滚的老人。他的血在土缝中穿行,干枯的玉米叶也变得血迹斑斑。一只眼珠掉在土坷垃上,人不多时便没有了动静。
亚历山德鲁,亚历山德鲁,旁边的妇人疯狂地摇着他。一旁放着两个破旧的小竹篮,分别零星放着几个淡黄的玉米棒子,小小的,左侧的篮子里比右边的多两个。可是,可是,这是十号,这是翻收过的呀,每个人都可以捡拾的啊。他指着那块画着镰刀的牌子,怒吼。
不远处的一个男人手里扶着一个陈旧的福伦达相机,惊恐地哆嗦着。
弗里斯大吼一声,十个指头扎进头发里,踉踉跄跄地奔向远方。
天快黑的时候,弗里斯把行李杂乱地堆放在庄园外,目光迷乱地盯着地上。老佐尔坦和阿林推开门走了出来,别这样,孩子,他轻声说道。
不,不,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要去前线,她歇斯底里地嘶吼。我要去那满是鲜血的地方!
康多莉•布莱特遛狗回来,看到他们,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发生了什么?
我要去前线!弗里斯咬紧牙,斩钉截铁地说。
呕,天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都要去前线?难道那里有这么缺会计么?
可是,我丈夫只是一名科学家啊。她喃喃自语,慢慢关上了门。那只狗走得太慢,被夹痛了腿,在夜风中发出撕心裂肺地叫声。
远处隐约有隆隆地炮声响起,一丝微黄的光撕开夜幕,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