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会出现大量的的圣诞老人,穿着无纺布的红色套装,挂着假胡子,疲惫的欢笑着。这套道具的设计有问题,没有考虑到做一个配套的笑脸面具,又或者笑脸面具太恐怖,它迫使敬业的表演者必须尽可能笑得夸张,从而牵动脸上的假胡子,让笑容看上去像是真的,因为没有人会想靠近一个垂头丧气的圣诞老人。但如果你足够理性,没有被节日荷尔蒙冲昏头脑的话,靠近他们仍然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服装散发出一些诡异的化学味道,这是新鲜的圣诞老人装的味道——若是抠门的商场,你闻到的会是去年、前年或者好多年的陈年馊味,他们的服装脏兮兮的,袖口领口沾满了黑色的污渍,衣服上可能还有小孩子乱踢的脚印和揩上的鼻涕,简直是披着一幅经年凄惨的画。
我遇见了圣诞老人。
“Merry Christmas”他说。 “Merry Christmas”我说。
“不好意思,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帮我个忙。”他疾走两步追上我。
完了,我想,我遇到的是商店的圣诞老人,不是商场的“作为道具存在的圣诞老人”,而是商店的“作为推销员存在的圣诞老人”。这种推销我遇到过很多,不过打扮成圣诞老人的第一个。
“不好意思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帮我做个调查问卷么?我们给你准备了免费的礼物。” “不好意思能耽误你一点时间么,我们是一家销售调查公司,现在接受委托推广一种新的产品。”最离谱的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她说要送我一套洗发用品,“免费的,是的,我们现在受厂家委托免费赠送新品,只要您在填写受赠信息后支付八十元推广费就可以了。” “那不是还要付八十元么?我不要。”她很急迫:“不是的,洗发水我们是免费赠送给您的,您只需要支付八十元推广费就可以了。” “那还是要掏八十块钱,我不要。” “不不不,您理解错了,洗发水是免费的,你需要付的只是一点点推广费。”我的人生经历了一次颠覆,我觉得很难承受:“那我不要,我不想花钱,而且你觉得我一个秃子需要洗发水么?” “是这样的,毕竟免费赠送的机会有限,就算您自己不用,拿来送给朋友送家人也是很好的,毕竟免费赠送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眼睛直视对方,头放端正,下巴下压,面无表情:“你没有说服我。”我说。你没有说服我。我的表现让她回到了接受培训的那个房间,带队的老师说:“你没有说服我。”我感觉她被我震慑了,“你要么把洗发水送我,反正我是不会付那个所谓推广费的。”
如果很多年后那个女孩成功了,她可能会出一本书,书里把过去虚构一下,可能会有一章“把洗发水卖给秃头”,在故事里我收了洗发水并且付了80块钱人民币。但这不是真正的结果,真正的结果是她放弃了这次推销,甚至受到了一些打击,可能她从公司拍着手说完“我行!我行!我行!”经理拍着每个人的肩膀说“你们的业务学习结束了,但你们考场却在这扇门外”之后我是她遇到的第一个诡异的考题,可能她会认识到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梳子卖给和尚,把洗发水卖给秃子,可能她从此放弃这个有前途的职业——虽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毕竟很多人,一点被灌输了某种的渴望,就没有什么能改变他了。而改变一个人也是骗人的,你能做的只有抓紧跑。
“不好意思我帮不了你,我对你们的产品没兴趣,我也不想买,也没什么意见可以填,我来商场也不是买东西的。祝你幸福,再见。”我对圣诞老人说。
“不不不,我不是推销东西的,我只希望你帮我一个忙,就是相信我。”
“请你相信我。” 一两年前,我住的公寓隔壁租给了一个销售公司,每天早中晚一天三顿“加油努力你能行”的口号之外就是各种词汇的培训,“我并不想打动你,我只希望你相信我。” “顾客就是上帝,但上帝总是对的吗?我们要做的是让上帝重新思考。” “今天你投资的不是健康,而是希望。” “我们出售的不是产品,而是理念!” 这些词语非常折磨人,它们处在正常的语言体系之外,自成一派,把你绕的晕头转向之后接受这些奇怪的语言,甚至内化成自己语言的一部分,洗都洗不掉。无数个白天我躺在沙发上思索这些语言,为什么做个简单的买卖需要这么复杂,复杂到要去建立一个不存在的体系,后来我没明白,当代语言已经被污染了,其中一个重要的污染源叫做销售语言。
“我相信你,再见。”
“假的,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是真的圣诞老人。”他努力表现的真挚。
我可能遇到了精神病。我中学门口的早点摊上就有一个精神病,他无所事事,每个早晨准时出现在早点摊上向别人讲述他被黑社会追杀的故事,在一个早晨他坐到我对面,说他乘坐的公交早晨险些被一个突然冲出来了黑色汽车撞翻的事情。“他们就是想杀死我,为了杀死我,他们可以搭上一车无辜的人的命。”他说。
时光流转,你的人生中总是不时的会突然蹦出一些精神病,对你的人生里留下一个没有缘由的谜团。我遇到了一个精神病的圣诞老人,他让我相信他是圣诞老人。“你是,”我说,“你是,你穿着圣诞老人装。”
“但你不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
“我不信,你干嘛让我信?”
“我是圣诞老人。”
“我知道”
“我遇到了一些问题,需要一个人的相信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我看看周围,穿圣诞装的小孩,顶着圣诞帽的情侣。“你去向那对戴圣诞帽的情侣索要相信,他们现在就信,你看,都戴圣诞帽了。”我说。
“他们也不信,只是借这个机会欢愉,晚上他们会去开房,或许会穿着圣诞老人的服装,做一次关于圣诞老人的角色扮演性爱play。”
“不也很好么,至少这个节日让他们开心,爱这个节日的人会相信你,你干嘛不开心?”
“被人这样角色扮演,没有人会很开心吧。”
“警察、护士、消防员、老师,每天都有人穿着他们的制服玩这样的游戏,甚至录影,他们也没有不开心。”
“教师没有制服。”
“西装。”
“也不能算。”
“随便了,我不想跟你聊了,我还有事,我要走了。”
“你没有事,你特别无聊,你没有饭局也不是出来购物的,你内心甚至渴望跟我扯一会儿打发下时间,不然你也不知道该去干嘛。”他竟然说对了。
“那也没用,我不想跟你聊,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圣诞老人存在。”
“那你为什么不信呢?”
“不信就是不信,有什么好说的。”
“七八岁的时候,你爸爸突然发财了,整个城市都处在90年代的富裕狂热当中,KTV用泡沫塑料做罗马柱,你家附近突然有了一家咖啡厅,人们开始过洋节,生日有蛋糕,吹蜡烛,你爸爸承诺十岁的时候带你去有圣诞老人的城市过圣诞节,但是财富来得快也去得快,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突然破产了,你再也没去过有圣诞老人的城市,后来你的城市圣诞节的时候也开始有圣诞老人出现,但你已经不信了。”
“你怎么知道?”
“你们这个年纪的人的故事都差不多。”
“不是,我意思是,这不是我的故事。”
“你爸爸是个普通的市民,你从小爱看国外动画片,渴望过圣诞节,为了实现你的梦想,圣诞节那天他提前下了班,去商场买了圣诞树,但路上遇到了车祸。”
“你爸才死了呢。”
“差不多吧,反正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故事都差不多,一切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就像你父母肯定是小时候学习很好,学校准备保送名牌大学,可惜时代不好。”
“也不是这样,我生活就没有过什么波折,不信就是不信,你别乱猜了。我说个简单的,我不信圣诞老人会是中国人,也就是你。”
“本来圣诞老人不可能是中国人的。”他说,“就像我刚才说的,在某个时刻,有很多人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于是中国也可以有了圣诞老人。”
“照这么说,你是由信念创造出的了?这样不对吧?”
“是的,不对,应该是物质决定意识。”他说
“你果然是个辩证唯物主义圣诞老人。”
“正如我所说,物质决定意识,我首先是社会主义圣诞老人,其次才是圣诞老人。我的思考方式必须是辩证唯物主义的。”
“我高中政治没及格。”
“好的,那不说了,总之我是荷兰圣诞老人集团的圣诞老人,隶属中国事业部,中国的事务全部由我一人负责。”
“就算是这样吧,那你遇到什么问题了,干嘛要我相信你。”我也是太无聊了。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之所以会有中国圣诞老人,在意识层面是有人信,那么圣诞老人才会存在,被相信,就是我可以存在并且具有能力的力量源泉。”
“但你没消失,那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的鹿不见了。”
…...
我被人拖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洗衣机,在旋转到一定程度之后没有进入甩干程序就被扔了出来,感觉非常挫败。“为什么不见了?”我试着让对话继续,因为我太无聊了。
“我不知道。”
“是不是你的麋鹿......”
“是驯鹿。”
“哦,驯鹿。是不是你的驯鹿长得太像驴了被人拉去做火烧了。”毕竟这里是北方。
“你长得才像驴。”他生气了“鹿是我的朋友,你不要这样说。”
“但我没见过给朋友栓绳的。”我也生气了
“栓绳不是束缚,是指引和操控,你的朋友可能自己具有动力,但当你需要靠他达到一个目的的时候,就需要给他指引甚至操控,但操控一个生命太困难了,所以现在的人都喜欢操控汽车。”
“那你为什么不开汽车?”
“因为我是圣诞老人。”
我觉得对话已经完全无法继续下去了。“你不应该找我帮忙你知道吗?”我说,“你应该往商场里走,里边有文具店,文具店里有粉笔,你可以管他们借一根,或者两根,不同颜色的笔吸引力大一些。”
“如果我真这么做了你知道结果是什么?”
“人们会给你五元路费让你回家。”
“人们会当我是一个搞行为艺术的傻逼。”
“有时候也会有人给行为艺术乞讨的人钱的。”
“那钱也没用,因为他们是抱着看笑话的心给的。”
“那我的钱就有用了?”
“有用。”
“等等,你真的打算管我要钱?凭什么?”
“因为我可以让你相信我。”
在我的一生中遇到过很多次管我要钱的陌生人,除了这次,算得上巅峰的是我高三那年在艺术学院门口遇见的老头。”同学,你考什么系的?“ ”表演。“我说。”长的差点,今年表演系报考很多,难度很大啊。“ ”难度很大。“我说。”那也比普招简单点。“ ”是的,简单点。”我说。他突然转了腔调,大颗眼泪哗哗的掉落。“我的孩子丢了,我出门找孩子找了好久了,钱已经花光了,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你能给我点钱让我吃顿饭么?”
怎么做到的?!我惊呆了,情绪转变可以这么迅速而且准确。“没有情绪的转变,”他说,“我只有一种情绪,就是悲怆,在这个情绪的基础上,最后的痛哭只是一个爆发点,而前边的铺垫才是浅层次的表演,是游离在情绪层面之上的,意思是说,无论我说什么,怎么说,最终都只导向一个结果。”
“意思是你的方法只需要一个层次的表演,那就是前边不重要的铺垫部分,真正需要打动人的部分是不需要表演的。”
“正解。”
“那怎么做到的?”
“因为我的孩子真丢了。”
......
“ 那我可以用你的方法考表演系。”
“可以,这是很高级的表演哲学。就好比,其他考生还是再练少林长拳的时候,你已经学到了高级的武功秘籍,你会成功的。”
他收了我二十块钱,我用他的表演方法去考试并且落榜。老师认为我已经无药可救了,被歪理邪说害了,眼前只有两条路,去更差的学校读四年出来做群演,或者现在就出门做群演。我说谢谢老师,我走第三条路了,我告别表演了。
我不想给圣诞老人钱,如果他真是到处送东西的,那干嘛要我钱,这太玩笑了,跟首富管你借钱一样玩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圣诞老人说,“不过我是满足愿望的,不是到处派发东西的,我只能满足愿望不能从口袋里掏钱什么的。”
“那你满足我愿望我就相信你。”
“可以,不过世界和平什么的我满足不了,不然世界也不需要圣诞老人了。”
“好。”我说,那我开始想了。
“想你真的信的我就能感觉到,但你真的在想世界和平。”
“我真的在想世界和平。”
“你想点别的,实际的。”
我在想钱。
“我不能给你钱,圣诞老人的守则是不能影响改变人类生活。”
“那是天使守则吧。”
“也是圣诞老人的。”
“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之前不相信我。”
“现在我相信了,你实现吧,我总共就信两件事,钱与和平,你让我想别的我没辙了。”
圣诞老人踌躇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彩票。“明天你的彩票会中二等奖,有十几万。”
“你不是说不能影响改变人类生活么?”
“这不是影响,是本来就存在的。”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一等奖的彩票。”
“因为你不相信一等奖存在,你不信头彩,你觉得那些拼了命往First的位置挤的都是大傻逼,因为第一根本不存在。”
“倒是真的。”
“你也真信我了。”
“本来我没打算信的。”
“那现在我可以要你的钱了。”
“收我钱还看我资格?”
“当然了,必须是你相信我,在这个前提下,你的钱才有意义,不然和捡来的没区别。”
“但你要钱干嘛?买鹿么?”
“我要回北欧,再去牵来九头鹿。”
“也有说是六头的。”
“还有说十二头的,但我就是驾的九头。”
“那我身上的钱可不够你飞北欧的。”
“我也不要这么多,给我五百让我去机场就可以,到机场我会有新的办法。”
“去机场也不用五百,我打车都是二百五,给定额票,你不要票还能讲价。”
“司机就不过圣诞节了么?他们节日也干活很辛苦的,还要给两百五小费。”
“你刚才还说自己是社会主义圣诞老人呢,怎么又玩起给小费的资本主义行为了。”
“这是礼貌,跟社会形态没关系。”
“那也不能我出啊,你再送司机点别的得了。”
“那不行,这是你的善缘,全套的,司机有他的善缘,那是他的事。每个人结自己的善缘就可以了。再说你明天就有几十万了。”
“你又开始往佛教跑了,你这都不一体系的。”
“差不多吧,画画画好了,音乐也能通,信仰基督没准也能看见佛祖。”
“你这样的碰见信仰极端的搞不好就把你砍死了。”
“没人砍得死我。”
他笑呵呵的接过钱,“你找回了童年时候所坚信的。像小时候幻想的那样,到圣诞老人腿上坐着拍张照吧。”
“我都多大岁数了,也多大块头了,我才不坐。” “再大块头在圣诞老人面前也是小孩子,圣诞老人也能变大,圣诞老人永远比你更大。”能变大的圣诞老人...挺像什么的,但这个比喻太脏了我没说。他拥抱了我,我感觉他的衣服质感很好,胡子好像是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圣诞老人坐上了出租车。
第二天,城市收获了几条被节日轰炸过、看上去比平常更可怜凄楚的街道,我收获了一张没用的彩票。并且有一个新的问题摆在我的面前:我是不能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还是,我是一个遇见圣诞老人,并且被他耍了一次的幸运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