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以万物为食，秃鹫以人类为食。——题记
（一）
秃鹫飞入人类的领地，像农人看到庄稼茁壮生长时一样喜悦。
人类在平原上所有适宜居住的地方盖起了房子，在所有适宜种植的地方开辟了农田。他们用远比秃鹫复杂的方式繁衍，花漫长的时间来长大，可他们依然铺满了平原。
秃鹫才不会为人类像蝗虫似的汹涌而来而感到害怕，谁会害怕自己的食物呢？它选择居住在人类足迹无法抵达的荒野，仅仅是因为天性。它不喜欢被谁打扰，包括人类，也包括其它动物。
它用看待食物的眼光俯瞰着人类霸占一切可以生存的空间，就像在看一场热闹。森林砍光了，它不会去哀悼眼前再没有绿色；走兽吃绝了，它也不会感叹平原上不再热闹。
实际上，秃鹫在对待人类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有些麻木，它既不关心人类的数量是变多还是变少，也不关心人类是变肥胖了还是饿成了骨架。人类是最好的粮食，只要把他们扔在大地上，他们就有能力从一个变成一窝。哪怕是碰到最艰难的情况，他们也能保留下种子让族群延续。
人类野草一般强大的生命力，让秃鹫从不用为食物的丰寡费心。有时候，秃鹫甚至会惊叹，人类真是大地上最顽强的物种。
他们什么都吃，有着比秃鹫还强大的消化系统；他们把一切看上的都带回家，挂在自己身上，和某些小型鸟雀收集石子或贝壳一样，却不是为了食物；他们哪怕衰老到不能动弹，活成了所有人的累赘，依然不愿松开手离开；他们害怕死亡，但又成批地互相残杀，和其它物种只会在争夺异性时才大打出手绝然不同，他们纷争的理由千奇百怪而且不可理喻。
此外，人类复杂的社会结构、人分三六九等、人们相互憎恨却又牢牢地捆绑在相邻的土地上，以及他们脱离所有的物种，将自己装扮成高高在上的救赎者，却又匍匐在谁也没有见过的神的脚趾头前。种种的光怪陆离，秃鹫永远都不想去理解原因，也无法理解。每一次它去细想关于人类的一切，就会觉得光秃秃的脑袋似乎要炸开。
（二）
秃鹫展开翅膀，借着升腾的气流在天空优雅的滑翔。
它的眼睛能看见风的颜色，上升的暖气流就是红色的，与它吃下的那些尸体里某个角落残存下来的血液一样，带着欢快和喜庆的味道。
只要是尸体，都会腐烂。草原上的腐烂来得最快，和草丛中小蚂蚁的生命一样匆匆；沙漠里的会脱水变成难以咀嚼的干尸，最后被风吹散成尘埃；雪山冰层上的能保留很长一段时间，它们或他们在死去后会长久地保持活着的样子，假装一直活着。
在秃鹫吃下去的众多尸体中，只有那些刚刚开始腐烂的尸体，才可能在还没有开始朽坏的部位，意外地留存下来很少的一点血液。虽然也会凝固，变得秾稠，可它依然是秃鹫辛苦寻觅最好的犒赏。
血液是美味的食物，而它的舌头能品尝出即将枯竭的血液中蕴含的所有甜美和不甘。它凭着这些味道来体会一个生命的诸般滋味，感受它（他）们的情绪，某一时刻的喜愉，另一时刻的悲㤼，对生命的留恋，以及对死亡的恐惧。
可血液作为身体里最具活力的部分，在死亡面前消失得也最快。
在广袤的天地找到一具尸体，需要地只是走出巢穴。若是想遭遇一小截血液， 那就需要天空的眷顾，以及神秘的运气。
于是，秃鹫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在咀嚼已经腐坏的肉块，而不会也没有办法去品味已死者的灵魂。
凭借气流的外力，秃鹫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风会带着它征服高耸的雪山，征服广阔的草原，将它带到可口的腐尸前。
它乘着风，飞过人类的烟囱，落在人类筑给它的祭台之上。
（三）
秃鹫叼起一大块人肉，开始缓慢地咀嚼，吞咽，回味。
慢条斯理地吃完，它肯定地对自己说：“确实没有酸味，那是偏见。”
在动物界流传着一个广泛的共识：人类的肉发酸，因为他们的灵魂堕落而肮脏。因此几乎所有的飞禽走兽都拒绝食用人肉，并顽固地坚信它们握住了真理。
曾经有秃鹫站出来澄清——在饮食上没有特别的嗜好、所有的腐肉都敢于塞入胃中的秃鹫，作为唯一还在合法地食用人肉的动物，实在忍受不了毫无根据的流言漫山遍野地传颂——可惜，它每天都用舌头品尝的味道并没有得到认可。
最先跳出来指责的是金雕：“食尸者的话完全不可信。“
紧接着有苍鹰：“秃鹫是鹰类中的败类。”
近亲严厉的质疑引起了同仇敌忾的声讨，又做为声讨的依据被反复引用。
同样食腐肉但觉得被秃鹫压了一头的乌鸦最后说出了结论：“秃鹫被人类的肮脏的灵魂污染了，它已经背叛了作为一只鹰的高贵。它们放弃了鹰的仪容，看看它们可笑的秃头和光溜溜的脖子就能明白，那是它们和没毛的人类勾结的罪证。”
秃鹫们这才知道，这完全不是关于真理的讨论。
于是秃鹫中的智者反驳：“我们不接受任何指控，所有对秃鹫泼过来的脏水，都是胆小者的嫉恨。只有秃鹫敢吃人类的肉，而秃鹫吃人肉是在对人类进行最严厉的复仇。”
这场伟大的争辩并没有能纠正动物们的偏见，也没能确立秃鹫复仇者的形象。一切照旧，传谣者继续传颂并深信谣言的真实性，秃鹫继续吃人肉并且依然游荡在动物界的边缘地带。
而且，秃鹫也从不认为吃人肉与任何复仇、喜好之类的主观情绪有关，那只是智者的策略。
秃鹫吃人肉，只是因为人肉是它们的一种食物。
（四）
祭台很简陋，几块乱石，染满黑血的土地，一些飘飞的彩旗，和人类一切别的屠宰场无异。
有一个用衣服遮掩着没毛的丑陋身体的人类，手里拿着一把斧子，表情庄严而神圣。他会用斧子将他死去的同类砍成小块，然后投食给秃鹫们。
人类叫它祭司，掌握着与神灵沟通的能力。
秃鹫们习惯叫他“分食者”，并且认为他碍手碍脚有点多余。
长年吃腐肉，秃鹫完全不需要捕猎，它们的爪子退化了，已经不可能和金雕、苍鹰相比。但他们的喙依旧像铁钩般强健有力，能撕开大象厚实的肚皮。
甚至他们在吃腐食的漫长过程中，钻研出了一些特别的技艺，它们能抓着粗壮的腿骨飞上高空，在俯冲中准确地把骨头丢到岩石上。骨头断裂，骨髓流溢，秃鹫就能享用一顿美味的餐后甜品。
秃鹫会嫌弃分食者，但不会抗拒他的存在。和所有爱享受的物种一样，秃鹫也不会拒绝仆人的侍奉和谄媚，何况这个仆从不需要秃鹫来付工钱。甚至，秃鹫还会稍稍放低它们的高傲，放下身段去配合分食者，进行必要的表演。
它们会恰当地摒弃各自为政的习惯，克制住去争抢食物的狂热天性，整齐而有序地围拢在分食者身边，像一群穿着灰色长袍的光头僧侣拱卫着它们的菩萨。它们板着脸，沉默寡言，只偶尔意义不明地叫唤几声，听起来就像是在颂扬天神。
秃鹫觉得自己很好地演绎出了一个神使的威仪和姿态，这让它对自己的表演十分满意，更重要地是它因止获得源源不断的食物。
可惜今天的尸体有点少，秃鹫才吃到一块肉，分食者就收拾起他的斧头准备离开。
于是，秃鹫恨恨地骂了一句：“该死的人类。”
（五）
饥饿萦绕在秃鹫的胃，还有心里，像旺盛燃烧的、无法扑灭的山火。
秃鹫维持着它们身份所需的尊严，不去向人类撒娇。
神使和乞丐之间严格的界限，在秃鹫心中有若一道幽暗的深渊，不能稍越半分。否则，人类就会将神鸟和待宰的家禽混为一谈，把手中的屠刀调转个方向。
它们陆续地飞上天，向荒野而去。
荒野里每天都有人或动物死去，秃鹫只要呆在荒野的天空就总能找到尸体，只是它们更喜欢在人类村庄的不劳而获。骨子里，它们和人类一样懒惰，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有免费的午餐谁还愿意去奔走艰辛的晚餐？
荒野的天空一会儿阴沉如晦，一会儿睛空万里，大地时而是灰色黄色的石砾沙尘，有时又变成绿色红色的野草鲜花。天地之间的风，也是一样的变幻不定，上下左右混乱地吹刮。
秃鹫看到了一个前往寺庙朝圣的人类，他孤零零地前行，不停地趴进大地的怀抱。
裹着他身体的衣物已经残破，撑着他活着的身体也瘦弱不堪，但他没有让自己的信仰有一丝的松懈。走上三五步，他就会伏到地上去，尽可能贴紧地面，谦逊而虔诚。
他的虔诚让秃鹫想起了食物的味道，不过还不足以放松它的警惕。作为天空霸主鹰类中的一员，秃鹫哪怕被诟病与人类一样堕落，也没有忘记身为一个优秀猎手的耐心。
它在空中徘徊，等待着人类栽倒在大地爬不起来的那一刻。
（六）
秃鹫跟踪了人类三天，终于失去了耐心。
这是堕落，但荒野会很好的掩埋掉证据。
秃鹫降落到地面，站在人类面前。它正要说话，人类抢先开始了赞美。
“尊贵的神使，天空的王者，神听到了我的祷告，让你为我捎来怎样的神谕？”
秃鹫缓慢地踱步以增加自己的威严，宣讲从未有过的神谕：“神祝福生，也赞美死。他看见这世间的一切，颂扬每一种存在。他说死是所有生命的终点，又是一切的开端。他派我来指引你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同时让我将你带到他身旁，安享他能给你的所有荣光。”
人类直挺挺地躺到地上，对秃鹫说：“我的生命是神的赐予，我时刻谨记着神的恩典，随时都准备好回归神的国度。”
秃鹫破口大骂：“装腔作势的人类。”
人类问：“神使，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秃鹫怒火中烧：“耍无赖的人类，你那肮脏的脑袋里藏了多少鬼心思，神和他的使者我都一目了然。可我从没想到你竟敢往神身上泼脏水，把一个伟大的神贬低为谋杀者。你这是渎神。”
人类说：“生死循环，难道神只管着一头而放弃另一头？神使先生……或者小姐，你是在质疑神的无所不能吗？”
秃鹫说：“这是赤裸裸的污蔑。神指引我从天空降临到人间的去路，也指引我从人间飞回天空的归途，他当然无所不能。”
人类说：“神看护着生，也掌管着死。我谨守一个人类的本份，绝不会去僭越神的领域，我的生命不可能由我自己的手终结，这是神给我制定的最严厉的规则。”
秃鹫说：“那你就要逼一个神使来做刽子手？”
人类说：“生是一场大欢喜，死亦是。我想亲眼看着你撬开我的胸膛，亲身体会归去神的国度的欢愉。”
（七）
秃鹫撕扯下人类的衣物，露出人类白花花、光猪似的身体。可它没有心生厌恶，它在乎地只有薄薄皮肤下或瘦或肥的肉质。
它首先在人类的腹部啄开一个窟窿，人类因此发出了一阵痛哼，但对秃鹫来说这只是餐桌旁可有可无的伴奏。它很快品尝到滑嫩、肉实的内脏，同时一股鲜血喷进秃鹫口中，它仔细匝摸，发出满足地呻吟：“你的灵魂带着罪的味道，和其它人类一个模样，真不知道全知的神为什么偏偏看上你。”
人类有气无力地回应：“丑陋虚伪的秃鹫，我已经快要死了，我们之间能褪下面具真诚地说几句话吗？神掌管着天上，你巡视着地上，我们说些地上的事吧。”
秃鹫喝下一大口血后，勉强地点了头，说：“可以。”
人类看着自己敞开了的腹部，问秃鹫：“听说你们这些秃头秃脑的东西临死前会带着人的灵魂向天上飞，一直飞，最终会消融在太阳的光芒里，连一颗鸟屎也不愿留给大地？”
秃鹫说：“秃鹫的死是一个秘密，我最多告诉你大地是个巨大的坟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除了秃鹫外所有的动物都认为人类的肉是酸的，和你问的这事是一个道理。”
人类解脫似地长长吐出一口气，说：“是啊，都是偏见。”
秃鹫从他腿上撕下一块肉，劝他：“别太在意，连为什么活着都不知道，虚假地活着谁又能说错呢？秃鹫和别的动物都关系紧张，所以我们吃人肉就成了向人类报复。而到了人类这边，我们就必须保持神使的礼仪，装作能度化人类。这是生存的智慧。”
人类垂头丧气：“是啊，谁关心真相呢？”
（八）
秃鹫留下人类的心脏和脖子以上的部分，让他目睹了自己死亡的全过程。
它并不急于夺去他的生命，大半个人吃下去后，它现在心满意足。
秃鹫可怜的好奇心涌出，问：“你为啥要死？”
人类奄奄一息，回答：“不想活了。”
秃鹫说：“即便吃再多的人肉，一只秃鹫也不可能真正理解人类的奇思怪想。秃鹫就没有谁觉得活着好，也没有谁觉得应该放弃生去求死。只有人类才能想到自杀，这是不是大脑太发达的负面效应？”
人类反驳：“我这不是自杀，是神在召唤我。”
秃鹫说：“别瞎扯，我们可是达成了共识，只说地上事。”
人类认同：“是的。但我现在这样子，还需要再留意地上那些蝇蝇苟苟的事吗？”
秃鹫看着只剩下一颗心脏跳动、一些肉丝附在残缺的骨架上、已经没有半点人形的人类，又看看四周零落在地的骨头，有点愧疚：“习惯了以腐肉为食，太久没杀生，技艺生疏了，把你弄得太乱。”
人类不在意地说：“没有必要道歉，现在这样就挺好。维持人形并不能继续证明我是人类，而且我本来就不想再做人类了。”
秃鹫疑惑地问：“乌鸦就是乌鸦，秃鹫就是秃鹫，人类难道还能不做人类？”
人类问：“什么是人类？”
秃鹫说：“用两条腿走的。”
人类说：“鸟也用两条腿走。”
秃鹫说：“没毛的。”
人类说：“你头上脖子上也没毛。”
秃鹫骄傲地说：“这是吃腐肉的代价，可我身上还有漂亮的羽毛。”
人类说：“一个意思。”
秃鹫想了想，丧气地说：“是没区别。可难道人类是秃鹫，秃鹫成了人类？秃鹫和人类总有个不同吧？”
人类说：“我不知道。我连什么是人类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什么是秃鹫？”
（八）
人类说：“不过我知道人类一直不想做人类。”
秃鹫说：“秃鹫只想做秃鹫。”
人类说：“人类一直不想做人，总想着做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神，圣人，超人，那些最智慧的脑袋给人类画了一个又一个虚无的饼，要人类不要做人哩。”
秃鹫说：“秃鹫只会做秃鹫，除了做秃鹫，秃鹫想不出还能做什么。所谓的神使，那是为了讨好人类，讨要到一顿饭吃。”
人类说：“人类总是忘记他们是自己妈生的，会说自己是天的儿子。人类会禀弃他们的习性，对繁衍的本能羞于承认，他们告诉子女，从石头里会诞生人类的下一代。他们的掩饰代代相传，一直流露出对于做人的恐惧。”
秃鹫说：“秃鹫都是从蛋里孵出来的，我们都知道。”
人类说：“人类会要求他的同类，让他们不要做人，要摆脱吃肉的习性，要拒绝生育的天性，要禁止欲望，要变成一根不动不想的木头。”
秃鹫说：“每一只秃鹫都吃肉，都不惜为了繁衍后代发动一场战争。”
人类说：“人类不是动物，不是植物，又没法变成微生物。”
秃鹫说：“不承认自己是动物是成为浮萍的祸根。”
人类说：“你说了一个真理，可我们已经说到过，虚假地活着与真理是挂在秤钓上的东西和另一头秤杆上显出的数字，它们微妙地相等。人类做梦的能力，保证了他们可以生活在想象中。”
秃鹫说：“秃鹫的天空里没有梦，我们的智者说我们是复仇者时，我们都知道那是哄人的谎言，没有谁当真。”
人类说：“人类吊在半空中，既回不到地面，又没能力飞上天。”
秃鹫说：“所以你想死？”
人类说：“死在朝圣的路上，家乡的人总会想着神收了我，这挺好的。”
秃鹫说：“这也是病。”
说完，它将人类的心脏叼进了嘴里，像农人收割完庄稼一样喜悦。
（完）
2017年5月
2018年12月29日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