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比我长三岁,在家排行第四。在母亲生下第五个孩子,也就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儿子那年,她的腿摔成了残废,误食洗洁精变成了哑巴。这两样残疾伴随她到如今。
云残疾,但也天生丽质,白皙如脂的皮肤,宽宽的额头,胖乎乎的脸蛋,奶奶说有福相。当然,还有一颗美人痣。这一副长相,在农村是不多见的,特别那白皙的皮肤,怎么晒晒不黑似的。
小伙伴喜喊她“哑巴”,她也从来不恼,任何时候都是笑嘻嘻的。一年四季穿着脏兮兮见不到原色的衣服,其中还有补丁。那是上面的姐姐穿过的,农村都是“里三年,外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头发常年黏乎乎的,走起路来一瘸一。现在想想,她一定是孤独的,尽管带着谄媚笑容的脸,小伙伴也不愿带她玩,因为她腿脚不方便,慢。她似乎知道,每次也跛起腿来跑,证明自己行。不知事的男孩更起哄地笑话她。
别看她残疾,可干农活家务一样也不落后于人。她喜欢热闹,一有空她就会东家门前站一站,靠一靠。西家屋檐下瞧一瞧,笑一笑。大人们说她傻,头脑不灵光。她也听不懂,笑着陪。大抵也因为穷,没人正视过野草一样的她。
我们一家人,一向与人为善,慈悲为怀。特别是奶奶,我是女孩,但是爷爷奶奶不曾重男轻女,在那个年代算是极少的。云喜欢到我家来,因为每次来,奶奶都会让我拿出零食和她分享,还会为她梳一梳头发。小时候,我们头上都生虱子,那东西特别生生不息,尤其需要多洗头发。幼时,奶奶总是倒好一盆稍热的开水,加盐和醋,蘸水的毛巾轻轻地往我头上捂,一下又一下。洗好后再用密密的篦子梳,在阳光下给我捉。每洗完一次脑袋的轻松感仍旧记忆犹新。
给我洗完,就轮到她了。奶奶用同样温柔的手给她慢慢地洗。她笑嘻嘻的。奶奶在一旁发出落花般的叹息:“可怜的孩子,头上都烂成这个样子了,肯定痒得不行……”她也听不懂。“奶奶,她的腿和哑巴为什么没去治一治呢?” “哎,家里这么多孩子,又穷。现在又有他弟弟,怕是照顾不到她了……可怜,生的这么好,要是生在好家庭里……”
“为什么不送去聋哑学校读书呢?”我问。奶奶叹息着摸摸我的头。只有我们知道,其实云是聪慧的。
我感到无力,遗憾,不忿——她父母怎么可以如此狠心,偏心呢?明明白白看到,她家把弟弟当作宝贝,女儿就不是人了?跪罚,打骂随意?那时候,不懂得大人的世界,不明白穷困的生活会把人往怎样的境地牵引。到如今,我对于他的父母不治疗她的残疾这件事仍旧不能释怀。
我读高中的时候,她其余三个姐姐都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好几年了,每个月的工资汇回来。她母亲说专供儿子读书就行了,女孩子读那么多干嘛。她留在家里仍然下田下地,家里家外收拾得顺顺溜溜的。开始有人和她提亲,年岁都在30以上,对方也是挑挑捡捡相了好几个都不成。
再后来,听说又有一个媒婆介绍了一个镇上的人家,那家儿子半身不遂,嘴巴歪,口水直流,似中风样子。她父母很满意,因对方家中富足。云自己也是满意的,奶奶说,之前的见面后她都甩手,咿咿呀呀加手势表示不满。但这个,她脸上飞红,点点头。
很快,她嫁了。假期见到她,更胖了,穿着一件白色长膝羽绒服,那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美的时刻。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来我家,咿咿呀呀给我说,这衣服是那个给我买的……我知道她是幸福的。再后来,通过医学技术,她也有了宝宝。微信里常给我发来照片。
我和奶奶,竟然心底一块石头落地的轻松。“傻人有傻福,苦了这么多年……”“是啊”,我和奶奶感慨着。云,如同一棵蒲公英,微若尘土,不曾被人注目过她的美丽。如今风一吹,她的种子飘向远方也终于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