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上班时间公交车会很拥挤”和“爸爸赢钱了”作为理由，硬是被拖着离开公交站台，走到旁边的出租车站打的。围绕合欢市转了大半个圈，最终在合欢师范大学门口停下。
三月开学季，返校的学生和家长陆续增多。和爸爸一前一后快步穿过操场和花园，径直走往办公大楼四楼的学生处。路上少有同学和她打招呼。认识的人并不多，连一个班里的同学平日里也少有交情——她本身就是不爱说话也不爱和人接触的性格。
“夏初含。”学生处的老师戴了副很厚的眼睛，头发烫成大波浪卷，看着申请表上的姓名栏，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是，老师。”稳了稳呼吸，努力镇定下来。
“上学期末辅导员已经把你的申请送过来了。你……想好了吗？其实也用不着休学，家庭经济上有困难的话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或者贫困学生补助，有困难也不是没有出路，你要坚强乐观一点，老师和同学都会帮助你一起渡过难关。”
“我已经想好了，先这样吧，休学申请希望老师能批下来。助学贷款和贫困生补助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申请的，名额始终有限，老师可能不了解，学校里穷学生比较多。而且，程序什么的太麻烦了。还是，算了吧”她捏紧衬衫下摆。
“你的专业是……”老师一边看着她的申请表，“……中文教育……不错，唔，女孩子毕业了出来做老师最适合不过了。”好像没有在意她前面说的话。
“老师，如果您没有意见的话，请在下面签字，我还要去找系主任。”她说这话时眼睛盯着窗外，那一排冒出新芽的树。她忽然想起自己房间窗台上的那盆粉色金凤花，早上好像忘记浇水了。
从一进办公室爸爸便不停地对老师说“麻烦您了”之类的客套话。
老师拿着休学申请，并没有爽快要在同意栏签字的意思，而是很温柔客气地说些在初含听起来简直浪费时间的废话，“只要抓紧把学分修完也是可以提前毕业出来工作的，真没必要休学，现在的社会文凭是最不可缺少的武器，再说即使现在你出去也未必能找到好的工作，早晚也会再回到学校来。家庭再有困难也不要把努力学习的决心打倒，这样，由老师出面，去帮你申请一个贷款名额，就算作为特殊对象加进去的。还可以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啊，学校里也有为贫困家境的学生提供勤工俭学的岗位……”
“不用了。”她生硬地甩下三个字，把絮絮叨叨的大波浪卷和她的满口唾沫星子丢在身后，头也不回就走出去。她要赶紧回家给金凤花浇水。
爸爸和老师两个人面面相觑，尴尬得无言以对。
爸爸连忙点头哈腰道歉：“老师请别在意，这孩子就是这样，有什么想法都不会和大人说，估计她自己也还矛盾着，心里闹情绪呢。”他礼貌告别，也离开了学生处。
坐公交车回家。和爸爸一前一后进门。
妈妈正拿把梳子披头散发坐在客厅，看样子是刚起床。头发有打结的地方便抬手梳理，左手的动作很别扭，不能活动自如，拿梳子的手僵在半空。越理越乱，她开始不耐烦了，把打结处的头发一根一根扯下来，散落在地上。
“妈妈。”喊了一声，径直走进房间。
女人头一偏，看见打后进来的丈夫，莫名的火气冒上头来，用力砸掉梳子，立即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你昨晚又死到哪里去啦！又去老张那儿赌？！钱拿不起一分还一屁股烂账！就知道赌！是头猪都比你强……”这些不堪入耳的咒语，她像排练了很久似的，一个结巴、甚至连喘气都没有，就很熟练地脱口而出，八杆子打不着的肮脏字眼竟然也能联系起来组合成貌似壮烈的诗篇。
——快透不过气来。
坐在书桌前发愣。桌上放着一本《公共行政管理》和一本《教育心理学》，她把两本书重叠起来，拉开抽屉放进去。正要合上抽屉，瞥见一块很久不用的电子表下面有一张照片。拿出来看看。照片上一个大约三岁的小姑娘，穿着白色连衣公主裙和漂亮的红色小皮鞋，站在公园的桔子树底下，手里拿着一个青皮桔子，表情俏皮可爱。
“……还有你啊，真的决定要休学吗？我可是想让你再多读几年书，就是去借也要让你读完大学！你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把休学手续办了，那别人会怎么看我！真的是个扫把星……”
声音在门外持续良久。
老的骂累了又跑来骂小的，这大概是她唯一仅存的生活乐趣。
初含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扯过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恨不得拿强力胶水往耳朵眼里倒，堵它个密不透风。
——真的，已经透不过气来了。
玫红色灯罩下伸展开的一双手，淡粉色指甲看起来有些色差。
欣赏了一会儿，又放到嘴边吹吹。拧好指甲油瓶盖。再照照镜子，腮红，唇膏，睫毛，眼影，令人满意的精致。
“气味有点重啊，你那指甲油。”角落里有人用力吸吸鼻子。
“你是狗吗，”夏初木站起身，拉下灯罩旁的细绳，玫瑰色光亮瞬间熄灭。她朝角落里的微亮处走过去，“你明天回学校吗？”
“不回。以后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回去。”
“那好，这个拜托你了，我也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回去。”她从手提袋里拿出钱包，取一张银行卡搁到电脑旁，“密码没改过。”
“你又要过去？”电脑后面，一个戴眼镜女孩蹲在大藤椅上，偏过半边身子。
“嗯，两三天就回来。”
“这次是多少？”
“比上次稍微多一点吧，你拿主意。”初木扯了扯裙角，慢慢走下楼。高跟鞋声音清脆。
“化妆成这样，像个鬼。”
她回头坏笑，“是啊是啊，美得像个鬼。”
“还有你的指甲油，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
“去去，最不喜新厌旧的就是我。他有花粉过敏症，刚开始不知道，还以为是故意咳嗽使坏，哈哈。”清脆的脚步声往楼下移去，“明天记得给我的金凤仙小桃红浇水哦，谢谢你了，好姐妹儿。”
“嗯，收起你第无数个谢谢。”角落女孩推了推镜框，视线落回屏幕上。抱在怀里的酒瓶就快要见底。大脑顿重昏沉，今晚怕是写不出什么来了。
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掏出手机，编一段话。
逐字思考，间隔时间太长。手机屏幕亮光持续时间被设置成短暂的十秒。所以在沉默超过十秒之后屏幕暗下来，按亮了，十秒后又暗下来。折腾了一番，终于编好看似能概括全部事情的句子。
仅仅只是短小精悍的四个字：我休学了。
按下发送键。对话框顶上的名字是，辰晞。
一小会儿的时间，对方回复：“打算做什么呢。”
“头痛……还不知道。”
“要不要过来跟我一起。”
微弱的光映在女生清瘦的脸上，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算是盼到了那句一直希望对方对自己说的问话吗。虽然用的是征求意见的口气。原先发微信时就想要表达“我休学了，我跟你一起吧”这样的概念。由于之前对方曾经真诚提及后被自己拒绝，赶后的话，又怎么好意思重新回过头去说。
不过这下，他倒是又说了一次，要不要跟我一起。
是第二次。
“你在发什么疯啊，深更半夜坐这儿抽烟，呛死人了！”染着烟灰色头发的女人睡眼惺忪支起赤裸的上半身，伸脚踢了踢床边男人的后背。
“别闹。”他显得很不耐烦，“你怎么起来了，赶紧睡觉去！”
“手机一直嘟嘟嘟在响，还叫人怎么睡！给我看看，这大半夜的你还在和谁聊微信。”她说罢挺直身子黏过来要看。
“你他妈闪开一点，不睡觉就给我滚出去！”男人大吼一声，女人怔住。他掀起被子一角盖在女人头上，再用力推搡一把。
半小时过去，手机还是没动静。
她始终不会回答，“要不要跟我一起”。
他皱起眉，拿过烟盒，抽出仅剩的一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