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

我睁开双眼，眼前悬浮着一串3D数字：0D 03:00 00，它随着视线移动。再一眨眼，数字缩至视角的右上方，3小时的倒计时开始了。

“小子，欢迎来到2066。”

一个长相酷似山姆大叔的人说道，他穿着格子衬衫和背带裤，腰间别着一把老式左轮。说话的时候，他正拿着丝巾擦拭红酒杯，结果杯子碎了。

“抱歉，我们气场不合，尤其是这种圆弧形的。”大叔慢慢蹲下，打算用手上的丝巾清理玻璃碎渣。

我一脸困惑，但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哪”，大叔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们来这里都有使命。看到右上角的倒计时吗？这就是你完成使命的时间。每一个人醒来之后，所剩的时间都不相同，有几十年的，也有两三年的。两年前，我碰到一个只有24小时的年轻人，嗯...”

大叔摸着胡须打量着我，继续说道：“岁数看起来和你差不多，他就站在这里，对，差不多是你右手边两个人左右的位置，他向一个刚认识不到15分钟的姑娘求婚。我以为他是我碰见的时间最短的人。”

我接过大叔递来的朗姆酒，微笑表示感谢，这里的人看起来不错，至少没有恶意。8分05秒后，我在大叔的滔滔不绝中，差不多理解了这个世界。

20年前，笛卡尔的心身关系理论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人类掌握了肉体和精神的分离技术。分离出的精神以碎片的形式出现，它们或以漫游的方式在网络中游离，或以量子的形式寄宿在宇宙尘埃，成为无限的存在，肉体反而成为了不断减少的稀缺资源。

为避免一具肉体同时出现多个精神宿主，造成破坏性精神分裂，人类精神委员会限制了精神碎片重返肉体的通道阈值，决定以随机抽签的方式配对肉体和精神，并对其规定了不同时限和使命，以便肉体利用达到帕累托优化，同时人类伦理秩序也能正常维持。

“这里就是一个小接收站，他们把附近的‘失去灵魂的躯壳’寄存在这里，等8个小时，直到下一个精神碎片前来附体。所以说，你也是刚附体成功其中之一。”

大叔又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红酒杯，对着头顶2000瓦的灯泡举起并摇晃，看来他对杯壁的清洁度不太满意。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我问道。

“每个灵魂在临走前，都会留下自己的使用文档，用中国古话说，呃，怎么说来着...前...对，叫前世留下的记忆。如果你想看，只要使劲眨三次眼睛就行了。”

我照着大叔的话做，但没有任何变化出现。

“奇怪了，每个人应该都会有的。”大叔惊讶道。

“不过我从没见过只有3小时的，你也真是踩了狗屎，不过比起像我这种上百年做着同样事情的人，你也不算差。”

大叔耸了耸肩，视线却移到我的后方，嘴巴微张，好像看到什么正在朝我这边过来。

“死鬼！”

一个浅粉色短发少女站在酒吧入口，突然对着我大叫，极具穿透力的娃娃音瞬间吸引了全场目光。她一路小跑过来，然后镇定自若地跳到了我的腿上，环抱着我，身上散发出一股若有似无的体香。

少女轻声抽泣道：“这，这几天你都去哪了，呜呜呜...”

少女穿着一双黑色低帮鞋，蓝白相间的长筒袜包裹住白皙的小腿。藏青色斜纹短裙搭配宽松的米白色衬衫，右侧的香肩几近露出。在距离肚脐上方的5公分处，她将衬衫恰到好处地系了一个大型十字结，纤细的腰肢一览无余。

“你是？”我疑惑地问。

“啊？你别吓我，你怎么会不记得我呢？”她不可思议地问道，一双明眸噙着泪珠，透过灯光反射显得特别晶莹剔透。

“走，你跟我来。”

少女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一路逆着人流走出酒吧。来到地面，我闻到一股青草混杂的湿泥土味，分不清是好闻还是其他，这股气味让我有一种想要闭眼呼吸的冲动。这时候，又是一股外力传来，原来她还在死死拽着我往前走...

现在是21时21分的秋夜，气温在个位数区间递减。我们沿着河边的鹅卵石小道，以接近小跑的方式快速前行。在沉默中行走7分21秒后，我看到一块写着“浮生街”的路牌，然后换道走上十八阶沥青台阶，来到一座名为浮生桥的正中央。

少女放下我的手，停住了。

“认识这座桥吗？我们在这里第一次见面。”少女背对着我，一个人走向桥栏。

“那个时候，你还在桥边给人算卦，碰到美女就问‘生辰八字，周易占卜，美女算一卦吗？’我在桥上打了5分钟电话，发现路过的人没有一个人理你，就觉得好笑，然后也不知道怎么了，就鬼使神差地找你算了一卦。”

桥上刮来一阵凉风，少女下意识地把头贴近我的胸口，我看到她的头发上别着一个银色数字发卡——1935627。

“那天的风也像今天这样。”少女抬头柔情地看了我一眼。

“后来，你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给我算卦，算了整整有2分多钟，结果就冒出来一句‘八字太差’，气得我直接扇你一巴掌。”少女假装生气地嘟着嘴，顺势做了一个扇巴掌的手势。

“可是，好奇怪啊，你那时候一点也不生气，还笑呵呵地说打得不错，说我们两个五行相克，继续扇没准能让其中一个改命。我看你还在嘲笑我，就一直打你，踢你，最后打到大喘气。这时候，你突然站起来，丢下一句‘饿吗，一起去吃碗龙须面吧。’”

我承认这算是一个不错的故事，至少和曾经的“我”有关。

少女拉着我走下浮生桥，继续向前，因为走得太急的缘故，少女的手心已经沁出了细汗。

我们穿过两个路口，还有一条几乎全是平房且略显破败的街道，这条街比河边小道还要灰暗，但我能明显感受到，在街道尽头的附近，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光明的地方即将出现。

我们继续走了5分11秒的路程，果然，走到街道尽头然后左转，豁然出现了一个“新世界”。一块十米高朱漆雕花牌坊，上面悬挂的牌匾上用大隶书写的三个字——浮生街。牌坊后面，有一条人满为患的流光大道。

“看一看，瞧一瞧嘞，倒悬俯冲，铁头碎大石！”牌坊不远处，有一个穿戴火焰喷射器的流浪艺人借助扩音器大喊，旁边悬浮一台正在敲锣打鼓的金丝猴成像，吸引了一大群男男女女在地上围观。

突然，整个街道、甚至是整个城市都暗了下来，天空中似乎压着一道黑影，有一个庞然大物正在向街道中心缓慢飞行。满街道的人对此毫不慌张，只有孩子们传来异口同声的“哇”，那是一种期待和兴奋。

噔—噔—噔！

空中发出类似于走上架空木梯的声音。所有建筑外墙的灯光跟着声响变化，层次分明地变亮三个等级，然后熄灭。

咻↗→→→↘啪！啪！啪！

烟花腾空而起，十几个笑脸表情在22时17分的夜空中连续绽放。这段过程就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不断地冲击着我的感官，现在就差一个引爆点了。

“五！”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但没有人对此表示诧异，大家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启动了开关，顺着数字齐声往下喊：“四，三，二...”在喊完“一”的瞬间，庞然大物突然变成一个闪烁无限光芒的水晶魔球，迷幻的波点灯光在高楼外墙、招牌、汽车、行人的脸上游离，穿透云层的雷射灯光无限向外延伸，似乎在向外星发出一家“巨无霸夜店”的诚挚邀请。

整个过程耗费了12分16秒，我一直凝望着绚烂的夜空，呼吸着充满糖分和烟火味的空气，还有街道上所有货品的味道。但我没发现少女就站在我的左侧，一直在默默地望着我。

“我们走吧。”少女看到我转过头来，眼睛眯成两道迷人的弧线，她突然握紧了我的手，然后义无反顾地冲入人群。接下来的16分23秒，我们通过了一整条街的人墙考验，终于来到了一家面馆。

面馆的红底招牌上画着一碗面，碗的外沿还围一条目露精光的青龙。我们走进面馆，来到二楼，发现角落正好有两个人的空位。落座后，少女熟练地招呼小二过来点单。

“两碗一品龙须面，我的多加番茄，他的不要香葱。”

“好嘞！两碗一品龙须面，我的多加番茄，他的不要香葱！”伙计照着女孩的要求冲楼下喊道。

“好傻啊，也不知道换个人称，只会复读！其实根本就不用喊，我一说完数据就传到总台了，这家店的老板就喜欢装样子、怀旧。”少女喃喃道。

“其实，我差不多知道你不认识我的原因了。”少女低着头，她把衬衫的十字结解开，然后又重新系了一遍。

“但我就是不甘心，觉得可能你吃了东西，心情好点，是不是就会想起那么一点点、有关于我的记忆...你知道吗，这里也是你第一次带我来吃的地方。你说这里什么作料都能加，但无论加了什么，你吃出来的永远是龙须面的味。我不相信，就让老板给我加了20个番茄的压缩汁，然后全都倒进碗里，结果你猜怎么着...酸的我原地打滚！你又骗我，你这个坏蛋！！”

少女攥紧小小的拳头，用力地锤打我的手臂。由于整个面馆非常闷热，再加上之前消耗的体力，少女嫩白的脸变得更加通红。

“两位客官，面来咯~”刚才的小二托着两碗热面过来。少女的碗里摆满一圈切片西红柿，碗中间有一只显眼的古铜色龙，正对着外面吐气。

“明明招牌上是一条青龙，到这里就成了一条铜龙，切，虚假宣传！”少女愤愤地说道，然后用筷子夹起一片番茄放入口中。

“这次不酸了吧。”我说道。

“哈！你终于说点别的了！”少女开心地说，但之后又快速收回了笑容：“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你还剩不到半小时的时间了。”

少女慢慢挑起一根面条，想把面往筷子上卷，但这里的面条很难卷成一团。接下来的2分43秒，我们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少女放下筷子对着我说：“我们一起跳河吧？”

我没有回应，但她已经起身拉着我离开。

我们走出面馆，走出牌坊，走过两个路口和一条几乎全是平房且略显破败的街道，最后又回到了浮生桥。

“这条河不深，跳下去也死不了。”我说道。

这时候的我们已经站在了桥栏上面，一起向下望着浮生河，它仿佛是一条流动的黑色大理石。

“不试试怎么知道。喂，你跳吗？”少女转过脸来问道，呼吸间带着一丝紧张，还有一丝甜味。

“我跳。”我坚定的回答道。

我突然想起，难道这就是我的3小时使命？陪一个疯狂爱我的少女一起殉情？我扫了一眼右上方，仅剩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

“那我来数321，数到1的时候一起跳哦。”少女说道。

我握紧了她的手，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时间的终结。

扑通！

我听到了沉闷的水声，时间刚好到0...等等，好像好点不太对劲，我是说，我感受不到水温。

滴...

熟悉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和我刚醒来时听到的一样。紧接着，有一段话正在逐字出现在我的眼前。

你已成功终止编号1935627仿生人关于‘痴情人设’的异常行为。

24小时后，我们将为你重新恢复出厂设置。

截至今日，你距离彻底自由还差253次任务执行，感谢你的工作。

Alan Turing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