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吧空荡荡的房间里,对面屏幕上邹雨对林启正说:现在我才知道,还有第三种爱情,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都感动,每个人都守口如瓶,每个人都讳莫如深......
这烂俗的桥段,这被观众吐槽只能“看脸”的电影,不知怎得,我顿时泪流满面,所有的爱而不得,都是第三种爱情。这本小说我看了五六遍,其中男女主角对话我早已熟记于心,我也曾在楼下仰头看他住的那层楼,一层两层......十二层,然后看着他房间灯熄灭,才悄悄离开。那种孤独到极致的感觉,我懂。
昨晚下了春节后的第一场雪,他今天例行去城墙边上散步,这些年只要下雪,他一定会推掉手头上所有事,在城墙边走一整天,饿了就在墙角下的小饭馆凑合吃饭,直到天黑才回家。别问我怎么知道,我不想说。
去年秋天他身体情况特别糟,学校让他休假他偏不听,以致于晕倒在办公室。我接到宋嫂电话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我突然就想指着他鼻子骂他:周暮平,这么多年了,你他妈的有完没完......可我不敢,我的确有勇气冲到他面前,但我知道我若开口,肯定是苦苦哀求他:小叔,你不要再这样子。
记得那年大院里初次见他,爷爷领着他,我看他年纪不大,以为他是没见过面远方亲戚,高兴地喊了声哥哥,心想此后有人和我玩耍了。爷爷垂着脸色,双手背在身后,语重心长地说:晴天,别看他年纪比你大不了几岁,按辈分你得叫他声小叔。
我哪里知道,就这么叫了十几年,更没想到,我和他之间除了称谓,多了一个童濛。
“我找不到,到不了,你所谓的将来的美好......”熟悉的音乐将我拉回现实,宋嫂来电话,只有一种情况。我匆忙带着随身物品,走出包间按下电话:“宋嫂,是不是我小叔?”
因为担心他的身体,我提前退伍,并我让父母亲做说客,说服他搬回老宅住。过程当然艰难,但是最重要的是他搬回来了。父母亲应该也察觉到我的心思,再三勒令我要注意,我答应他们的要求。可世间有个词叫“情不自禁”,我怎能不知?
宋嫂说:“暮平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吃饭?”
我顿住脚步,愣了足足半秒钟,才移开手机看时间,然后小跑着下楼,“我二十分钟后到。”
幸好不是他有事,幸好不是......以往他每次出事,我都不在身边,现在说句不知廉耻的话,我恨不得在他身上装定位系统。我并没与窥探他隐私的癖好,只是我怕了。上次他不声不吭地消失了一年,等我再见他时,是在火车站旁边的快餐店里,他尘霜满面,看起来格外憔悴。我明明想哭,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只能不动声色,半响挤出一句:“小叔,你回来了。”天知道,我真的想像小时候那样,扯扯他衣袖,说句:小叔,我想你。
我定期去他公寓打扫卫生,他以为我缺零花钱,才献殷勤。我有胳膊有腿,即使父母不给我,我也可以自己赚。
出门顺利拦到出租车,到三环立交处突然堵车,司机不带脏字骂着前边的车,我也只得掏出手机和宋嫂讲明原因。昨晚的那场雪很大,这会前面道路管理部门在路面撒盐,减少交通事故发生。
“哐当”一声,我身子超前倾,额头撞到后座护栏上,司机问我:“有没有事?”我揉了揉额头,笑着说:“没事。”司机侧头从后视镜看了眼,气冲冲地下车,我摇下车窗将头伸出去,听见司机和后面的人讲道理。
几分钟后,司机回到车上,满怀歉意地说:“是后车的责任,追尾。”
我哦了声,“车要不要紧?”
司机说:“不要紧,可是姑娘,你这生意我做不成了,得去修车,车费我不要了。今天路况不好,你早点找着车回家,吃点热乎饭。”
我说:“没关系,我可以用滴滴叫车。”
事实证明,话不能说太满,下车后我在寒风中站了半个多小时,也没见一辆空车驶过,更别提软件叫车了,我只能慢慢走回去。
刚进院门,就看到他在庭前转悠,房顶红灯笼光照在他脸上,使他脸色看起来较前些天好点。他似是想向前走,我便大步走过去,“外面冷,你怎么不进去坐着?”
他笑了笑说:“宋嫂说你在路上堵车,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出了点意外,”我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我侧着身子让他先走,“进去说吧!外面怪冷的。”
我跟在他身后,将刘海胡乱的放至额前,好能遮挡额头的红肿。只不过有些事是“掩耳盗铃”罢了,宋嫂和他已经吃过了,我独自在餐桌吃饭,我看到他上楼,以为他已休息,没有多想。
我吃完饭将碗筷放到厨房,出来时见他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我觉得时间不早了,正欲上楼,他却叫住我,“晴天,你过来。”
我原以为在他面前我隐藏的足够好,只要他不拆穿,我和他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对我来说,这样的日子过一日,便是对我最大的恩赐。我开始提心吊胆起来.......我指着二楼说:“我......还有事,明天审计局来查账,我得加班做准备。”
他点了点头,似乎相信我的话,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将一袋冰块递到我手中,“额头,待会敷一下,别忘了。”
“谢谢......”我有点哽咽,不敢在楼下多呆,我怕多呆一秒,会泪流不止,会摇着他的胳膊,会扑进他的怀里......
半月后。
这几天倒春寒特别严重,身边的朋友都患上轻微感冒,我尽量避免和他们接触,怕将病毒带回家中。这天午后,我回家取早上忘带的资料,家里安静地能听到花开的声音。
我喊宋嫂没人答应,我去二楼拿完资料正准备离开,就见他踉跄从储物间出来,“宋嫂出去买菜了。”
我晃着手里的资料,“我回来拿东西,下午开会用。”说完我发现他脸色不好,继而说:“过几天应该开学了,你要把身体养好。”我打算考驾照,在驾照没拿到之前,我觉得应该找司机接送他。
他说:“好。”
我走到庭前,听到某种声音,像有什么倒了,回过头来,却发现看不到他人,我几近疯狂地跑过去,“周暮平,你醒醒啊!”我摸到他的额头很烫,我只恨平时生活常识匮乏,这刻竟不知怎么办。
我打电话给睿安,告诉她下午会议取消,问她知不知道物理降温的办法。我按着睿安的办法,将他拖到沙发上躺着,毛巾一块一块换......过了半个小时,他慢慢睁开眼睛,第一句话是:“晴天,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我拼命地摇头,“没有。”我不怕麻烦,我这人最不怕麻烦,尤其是因你而起的麻烦。
他没有力气上楼,只能吃过药在沙发上睡了,好在暖气没停,也没那么冷。我转身上楼去他卧室拿被子,这是自童濛去后我第一次去他房间,鹅黄色的窗帘、烟灰色的床单被罩,连台灯也是白的,我明白了一件事,童濛是他胸口的朱砂痣,也是他的床前明月光。
张爱玲的书我是后来才看的,书上说:一个男人一生最少有两个女人,最少有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的一颗朱砂痣。
而最不凑巧的是周暮平的朱砂痣和明月光都是童濛。
我将被子盖在他身上,他似是察觉,眼皮动了动。我将他胳膊放好,又加盖了条毯子,“睡会吧!宋嫂回来我就走。”心里却想着我才不会走呢!
我坐在地毯上,揪着地毯边缘的线头。不一会儿,宋嫂买菜回来,看到我这幅尊荣,说:“再揪地毯就被你揪秃了。”
我嘿嘿笑了两声。宋嫂看到他在睡,担忧地问:“又怎么了?”
我说:“有点发烧。宋嫂,家里药箱有的药不全,你待会能不能去补点?”
宋嫂把菜放到冰箱后,“我去看看缺那种药。”边走边说,“那么好一姑娘,说没就没了,真是造孽。”
有电话突然响起,“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看候鸟飞回来.......”我发现是宋嫂的手机,哎!从前和宋嫂说了很多次,让她把铃声换掉。
我急忙按下静音键,却看他眉头紧锁,我轻声说:“没关系,你做的梦。”他或许听进耳了,眉头舒展开来。
我把手机还给宋嫂,叮咛她一定要换铃声,宋嫂却说:“我平时都是震动模式,估计是前天按错了那,才成铃声的。”
宋嫂出门后,我依旧坐在地毯上,我知道他睡着了,才敢自问自答:“你有没有很喜欢一个人?我也有,不过他死在了她二十三岁的那年。他总说他的爱情枯萎了,其实我也一样。”
他似呓语地“嗯”了声,我吓的立即坐端正。
我不知刚才的话他是否听到,良久,他闭着眼睛说:“晴天,你忙你的去,我没事了。”那时我并不知他这是话里有话。
大约过去了半年,有位男士追着来到家里,我对此感到厌恶,没有给那男士好脸色。他那天没在家,可能次日从宋嫂处听到我对男士的态度,下午找我谈话,我才想起他半年前说的话竟是一语双关。
后来我只要有男性朋友来电话,他都会避开,等我打完电话后,他会说:“是时候带回来了。”
“不急不急。”我只得赔笑,心里却跟吃了黄莲似的。
再后来,我和一位名叫杨景深的人聊得不错,但打死我也没想到,杨景深有天会登门拜访。那次在客厅我看到这两男人相谈甚欢,我放下包替他们新泡的茶添水,看到他中指和食指间夹着烟,这烟铁定是杨景深给的。
我说:“杨景深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我和你小叔聊得很合拍,我身边如果有合适的女孩,会帮他留意的。”杨景深不知我要同他说什么,然而还是跟着我出去,我走到庭前特意关了门,便对杨景深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杨景深问:“到底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现在不想和你有关系,以后更不想和你有关系。”
杨景深摸不着头脑,我理也没理他,径直进了房间。
他问我:“那小伙人呢?”
我取过水杯注满茶水,一口饮下,“走了。”
他说:“你又刁难人,你这脾气就不能改改,老大不小了。”
我敷衍着答:“嗯嗯嗯!知道了知道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抿了一小口茶,笑意盈盈地说:“等你以后嫁人,生了小孩子,我的辈分又长了,”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我已经这么老了。”
我顶撞他,语气平和,但足够表明我的想法,“我现在只想把公司做起来,至于婚姻问题,暂时没考虑。”
空气里有点尴尬,宋嫂可能也察觉到,叫我去厨房帮忙,我说:“你是上天派来解救我于危难之中的神仙。”
宋嫂“呸呸”两声,“信神不如信自己,”再看了眼外面,“你和暮平又闹得不痛快?”
我“嗯”了声。
宋嫂说:“他近年身体不好,你别和他计较。”
我鼻子一酸,“我知道,我不和他计较。”
“道个歉,服个软,没那么困难。”宋嫂推我出去,“在暮平眼里,你就是个孩子。”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没忍住情绪一下子哭出来,他可能被我吓到,关切地问:“谁欺负你了,哭得这样撕心裂肺,瞧你这样,跟个小花猫似的。”
听完他说话,我哭得更厉害,他没办法,只得将我拉进书房,“是不是刚才那小伙子惹你生气?”
我带着鼻音说:“我不喜欢他给你烟、不喜欢他来我们家、不喜欢他和你说话,更不喜欢他说要给你介绍别的女孩。”最后一句我没来得及说出口,被他打断,“就因为这个?我接他烟是礼貌问题,让他来家里、和他说话可全是因为你的缘故,你既然不喜欢,就再等等......”
我说:“好。”
我等啊等,等了很久。
他进医院那天,我在邻县和一家百货公司签下五年的合同,我接到司机电话,用最快速度赶回来。
我面前摆着病危通知书,我握笔的手是僵硬的,签了他能少受点苦,不签我还能多陪他几天。我对护士说,“我可以去看看病人?”
护士带我来到病房,他更消瘦了。其实我这几天一直有不好的预感,连着几夜梦到下雪,上次梦到下雪是爷爷离开。这次梦到,我以为是睿安老家的阿猫......
各种仪器发出“滴滴”声,我说,“周暮平,我回来了。”
他疲惫的睁开眼睛,硬是扯出一丝笑意,“回来了好。”我拉着他的手,他修长的手指咯得我疼,博物馆的多少文物出自于那双手,如今那双手却成了这般模样。
我强笑着,眼泪在眼眶打转,“小叔,你找童濛去吧!不用再撑了,她在等你呢!”
“好,没想到我已经这么老了。”他说完这话,平静的闭上眼睛。
我拉着他的手失声痛哭,他......就这么走了。
我又想他可能太困了,单单需要睡一觉,只是醒来时我看不到而已。
楼道上又有音乐传来,“我找不到,我到不了,你所谓的将来的美好,我什么都不要,你知不知道......”
他知不知道,晴天永不会晴。